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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幕 潛入夜色 II

  布蘭多卻微微一笑,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回過頭向身后看去,正好與趴在那個方向的尼玫西絲目光相對,后者目光銳利如刀,向他輕輕點了點頭。

  此刻夕陽已開始向西沉入帝國的內海之中,在日落之前的最后一刻,極西的海面燃燒起來,變成一整塊兒純金般閃耀,但隨著最后一束光芒也沉沒于海平面之下,金色的水域正在飛快地消散,只留下暗紅色的顏色,仿佛逐漸冷卻的鑄件。視野由西向東,灰石鎮四面環繞著起伏的丘陵,在萬里無云的晴朗日子里,視野在高空極為開闊——尤其是遠處東西走向的安澤魯塔山脈和東面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一起構成一幅波瀾壯闊的圖景,但暮色降下之后,遠處的群山就像是籠罩上了一層暮靄,變得朦朦朧朧,恍若一幅印象派的油畫,天與地的邊際籠罩在一層橘色的光環與云霞之中,變得模糊起來。

  但這一切最終都歸于沉寂的夜色之下。

  光線暗淡下去之后,習慣了黑暗的生物視野反而變得開闊起來,城鎮上空盤旋的鷹身女妖仿佛發現了附近丘陵上的異動,它們在附近的山丘上盤旋了好長一段時間,一邊呱呱尖叫著,但在它們引來其他人注意之前,灰石鎮內好像忽然爆發了一場騷亂,吵吵嚷嚷的聲音從幾條街道中傳來,嘈雜與喧嘩重新吸引了這些扁毛畜生的注意力,她們又轉而掉頭飛向城鎮之中。

  在灰石鎮內,穴居人正在抓捕躲藏起來的居民、帝國士兵、冒險者或者是別的什么危險分子,它們并不習慣白晝,因此搜捕行動從傍晚開始,很快城內就亂作了一團。

  牛蛙之鳴旅店的二樓。臭烘烘的搜索者才剛剛離開,一堆雜物之間忽然掀開一張斗篷,就像是墻上開了一扇門一樣從后面露出一個小小的人影來,烏漆墨黑的房間中起先露出一雙湖水般幽綠的眼睛,眼睛大大的,內里清澈見底。它輕輕眨了一下,然后才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神色。這是一個穿著墨綠色斗篷的小姑娘,但她身上的斗篷顯得有些古怪——因為那明顯是一條成年人的旅行斗篷,只裁剪過下擺使其符合她的小個子不至于拖到地上,然而巨大的兜帽卻無法改變,因此小姑娘不得不時不時地去扶著帽子的邊沿,免得它垂下來遮住視線,顯得十分的滑稽可笑。

  巨大的兜帽下露出淺銀色的發梢,小姑娘將頭發扎成兩個短短的雙馬尾。別在尖尖的耳朵后面,這仿佛是她身上唯一的身份特征——一般來說,只有在格雷休斯騎士團國北方,甚至更北的艾爾蘭塔才能看到這樣擁有野精靈血統的半精靈——此外她還背著一張幾乎有她大半高的十字弓,穿著一雙短筒皮靴,靴子上左右各粘了一片羽毛。

  小姑娘踮起腳尖,剛剛好把下巴放到窗欞上,抬起頭盯著半空中那些鷹身女妖——直到她們又重新飛遠。她才又吃力地爬上書桌,然后跪在書桌上推開窗戶。悄悄看了下面的街道一眼。

  穴居人已經走遠了。

  她關上窗戶,有些哆哆嗦嗦地答道:“仙妮仙妮,它走遠了嗎?”

  一個細聲細氣的小腔調好奇地問道:“好像是這樣,它們竟然沒發現我們!”

  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的腦袋出出現在寬大的兜帽下面,這小小的東西長得有點像是縮小了幾千倍的巨龍。甚至長著相同的犄角與尖尖的牙齒、還有收攏的翼膜,但這畢竟不是龍,這是一只偽龍,沃恩德關于這一奇特的物種記載極少,只在少數傳奇故事與傳記之中有它們的身影。在淵海沿岸的學者認為它們是書籍與知識的精靈。它們也確實時常與書卷為伴,但這只是為了滿足它們對于這個世界旺盛的好奇心,因為同樣的原因,它們會和凡人結伴,到世界的各處去冒險。

  “小精靈被嚇壞了,這個地方一點都不好玩,這些人可壞了,它們對小精靈一點也不友善!”

  “自作自受,從你把它們的投石機弄壞的那一刻起,就不應該指望它們會對你很友善了。”仙妮沒好氣地答道。

  小精靈顯得有些心有余悸的樣子,慌慌張張地辯解道:“我我我又沒見過那是什么東西,我只不過想摸一下而已!”

  “那你也不用割斷那根繩子。”

  “可我覺得如果我割斷繩子的話,一定會發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仙妮憤怒地尖聲尖氣地答道:“確實發生了,然后我們就成了通緝犯!”

  “在那之前我們還不是要東躲西藏的,”小精靈翹起嘴巴:“來之前仙妮可沒告訴過小精靈這里有這些奇怪的東西,你不是說這里是人類的國度嗎?”

  “在上次我離開之前確實還是的。”

  “那是什么時候?”

  “大約三百年前吧。”

  “先不管這個了,”小精靈一把仙妮從自己頭上楸了下來,不顧后者的抗議將她塞到口袋里:“你真的看到那家伙了?”

  “我看得可真了,就是那壞蛋把我們從天上弄下來的,她就是化成灰我都認得,”仙妮好不容易才從前者的魔爪之中逃脫,她從口袋中探出頭來答道:“要不是你弄出那么大動靜來,說不定我早追上它了。”

  “對不起嘛。”小精靈委屈地答道。

  仙妮得意地答道:“還好本小姐機智,早給那家伙上了一個魔法印記,只要她沒出城,我就有辦法找到她。”她用爪子在小精靈身上比劃了幾下:“讓我看看,咦,她竟然沒走遠,就在我們附近呢!”

  “那兒,那家伙在什么地方?”

  “把我舉起來。”仙妮命令道。

  小精靈把她從口袋里拎出來,雙手捧到窗戶邊,仙妮看了一眼外面的街景,指著其中一片屋頂說道:“喏,你看到了嗎。東邊那座屋子的屋頂,她就在那兒的閣樓里——”

  小精靈趴在窗戶上看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原來她躲在那間糖果鋪里——!”

  “什么糖果鋪?”

  “就是那天我們去過那家糖果鋪,胖乎乎的老板。門上掛的招牌上有四個奇奇怪怪的箭頭,你忘了嗎?”

  “哦,我記起來了,”仙妮說道:“不過那可不是什么糖果鋪,那是面包房,那四個奇奇怪怪的箭頭是羅盤,‘羅韋斯的羅盤’,你看我還記得名字呢。哎呀,糟糕——從這里到那兒要經過兩條街。我記得其中一條街上有那些臭烘烘的家伙的哨崗。這可怎么辦,只要你一露面,肯定會被它們抓起來,它們一定會為你準備一口很大的鍋,用小精靈來燉湯,里面還要放鹽、洋蔥和胡蘿卜。”

  “沒關系,我們走那條路的話,它們一定找不到我們。”

  “哪條路?”

  小精靈從書桌上爬了下來。黑漆漆的旅店內一點光也沒有,但她碧綠色的眸子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絲毫不受影響。她打開門,穿過走廊,沿著樓梯來到一樓,進入廚房,這間廚房里有一個地窖,地窖上蓋著厚厚的木板。木板上面堆滿了卷心菜和馬鈴薯。“這是什么地方?”仙妮問道。

  “這下面有一條密道,可以通到對面那間糖果鋪里面去。”

  “是面包作坊,”仙妮糾正道,不過她又問道:“為什么旅店里會有一條密道通往面包作坊?”

  小精靈搖了搖頭:“我聽旅店老板和一個女人聊天的時候提起過。”

  “女人?”

  “一個可漂亮的女人,她還給了我一顆糖呢。”

  “你的意思是是說你偷聽他們說話。她還給了你一顆糖?”仙妮不可思議地問道。

  “沒有,我站得可遠了,他們以為我聽不到,但小精靈聽得一清二楚。”

  “你就沒有一點愧疚之心嗎?”

  小精靈顯然沒有那種多余的東西,她一點點將卷心菜和馬鈴薯從木板上推下去,咚咚滾落一地,然后掀開木板,露出一條黑洞洞的樓梯來。

  地窖下面果真有一條密道,入口隱藏在一排酒架后面,這條又長又黑,還曲曲折折,也不知道轉了多少彎兒,還時上時下,有些地方還積了水,滴滴答答,但小精靈一點也不害怕,還好奇地東張西望,仿佛在進行一場探險一樣——事實上也確實是一場冒險。

  但再長的通道也終有盡頭,很快一人一龍摸索到一扇鐵門,鐵門關得死死的,一絲縫也沒有。

  仙妮正要飛到門把手上去施展法術,但小精靈卻一把揪住她的尾巴,“等等,后面有人!”

  “痛,不要抓我尾巴!”仙妮尖叫道。

  小精靈豎起一根指頭放到唇邊,說道:“噓——”

  片刻之后,就有轟隆隆的聲音從鐵門后傳來,仿佛是有人在拖動什么東西,這些雜音持續了好一會兒,才停歇下來,然后是一陣腳步聲。“一、二、三、四、五、六。”小精靈默念道。六個人先后進了那邊的房間,然后是關門的聲音。仙妮嚇了一跳:“他們會不會要進來?”

  小精靈搖搖頭,有若親見般答道:“他們沒過來呢。”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話,門后靜了片刻,然后傳出一個人的聲音,說話的是個粗聲粗氣的中年男人:“德爾菲恩小姐,我們來得不是時候,誰也不知道那些鬼東西是什么地方鉆出來的,您拿個主意吧,這里已經呆不下去了,我們知道城里有一條密道可以通往涌銀河下游,但要是晚了,只怕那條密道也會被那些怪物給找出來。”

  一個柔和的女聲答道:“我知道這些東西是從什么地方來的,那個人在他的領地就有一支穴居人衛隊,可見他和喬根底岡的關系非同一般,他們早就在謀劃這些陰謀,只是沒人想到他竟真敢對帝國動手。”

  小精靈在密道這一頭聽到這個嗓音,就對仙妮說:“是她。”

  “是那個女人?”

  小精靈點點頭,她思考了片刻,忽然說道:“我知道了。她一定是糖果鋪的老板娘。”

  “在你的家鄉,人們都管老板娘稱作小姐的嗎?”仙妮譏笑道。

  “她在糖果鋪,當然就是糖果鋪的老板娘。”

  “好邏輯。”

  這個時候門后一個年輕的聲音接口道:“艾爾曼先生他一定是在信風之環就識破了這人的陰謀,才會遭此毒手!”

  “謝謝,埃菲先生,那人陰險狡詐。想必事實正是如此。我問過安德莎,當初要不是他有意丟下艾爾曼他們,她也找不到機會動手,那個女人固然可恨,但某些偽善之人更應當受到審判。艾爾曼他發誓一生保護我,現在他不在了,但我仍然是他的妻子,我一定要為他報仇。”

  第一個聲音嘆了口氣:“哎,德爾菲恩小姐。好吧,請您放心好了,無論您在這里呆多久,我們都會留下來保護你的。”

  “謝謝你,索林茲先生。”

  “不必客氣。”

  “穴居人們今天襲擊了北山哨崗,那個地方對于它們來說沒有任何價值,如果它們是沖著布奧斯去的,或許還說得過去。但事實證明它們僅僅進攻了北山哨崗,”年輕的聲音開口道:“穴居人們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但我聽說奧爾康斯伯爵在那個地方,那人和帝國南面的貴族素有仇怨,所以我猜測,他最有可能和這些穴居人在一起。”

  “我們的人手也確實打聽到,坦仆身邊一直有一個神秘的人類。”粗重的男音答道。

  “那十有是他,一般人怎么會和那些怪物在一起。尤其是這個時節。”一個新加入的聲音說道,這是一個有些沙啞的口音。

  “能摸清楚坦仆和他的行蹤嗎?”女人的聲音問道。

  “這不難,這些怪物大概是習慣了地洞,對我們的建筑很不適應,我們很輕易就能接近它們的駐地。”

  “那好吧。想辦法在他的必經之路上安排好埋伏地點,不要靠得太近,那個人很厲害。”

  年輕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他再厲害,也躲不過屠魔槍。”

  “小心無大錯。”粗重的男音提醒道。

  然后其他人又互相交談了幾句,大都是和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有關,趴在門上的仙妮和小精靈很快失去了興趣,門后面的交談聲逐漸低了下去,隨后又是一陣拖動雜物的聲音,最后隨著一聲重重的關門聲,一切才重新歸于平靜。

  “他們走了嗎?”過了好一會兒,仙妮才問道。

  兩人小心翼翼地推開鐵門,門后是一間狹小的房間,堆積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木箱、木桶、損壞的柜子和鐵制的架子,小精靈環視一周,小聲問道:“你聽明白了嗎,他們在說什么?”

  “無非是互相報復而已,我見過好多人類,他們都是這樣的。”仙妮扇了幾下翅膀,落在小精靈的肩膀上回答道。

  “他們真無聊,我們不管他們,我們自己去找那個壞家伙報仇。”

  “我總覺得你把我們也罵了進去。”

  “怎么會,我們是正義的報仇,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在什么地方?”

  “不準你說話了,仙妮。”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精靈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惱羞成怒的技巧。

  兩人沿著地下室的樓梯向上走去,她們悄無聲息地推開地下室的門,門外仍舊是一條黑燈瞎火的走廊,克魯茲人在建筑上的天分仿佛就僅限于將過道、房間與樓梯連接起來最后再加上外墻,毫無創意可言,她們小心翼翼地經過面包鋪的一樓,但一樓沒有住著任何人,各處的房間都是空空蕩蕩,像是經歷了一場掃蕩——還余留著穴居人身上特有的臭味。

  “你知道怎么上閣樓嗎?”仙妮用爪子掩著鼻子問道。

  小精靈卻絲毫不在乎,一邊走一邊用尖尖的小鼻子東嗅嗅西嗅嗅,像只小獵犬一樣。然后她回答道:“我當然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你來過這地方嗎?”

  “嗯,有一次我偷偷上去過。”

  “什么時候?”仙妮驚訝地問道。

  “你不在的時候,那屋子后面有一個野葡萄架子,可好爬了,”小精靈小聲回答道:“不過后來不小心被窗簾掛住了,摔下來把葡萄架給壓壞了,再后來就沒辦法再上去了。”

  “后來?你還上去了好幾次?你上去干什么?”

  小精靈答道:“我想上去看看那個胖乎乎的家伙把面包藏在什么地方。”

  仙妮對于這個回答嗤之以鼻:“你是想去偷面包吧?”

  前者臉微微一紅:“誰叫他不賣給我們——”

  “你見過買東西不付錢的嗎?”

  “可小精靈沒有錢。”

  “噢!”仙妮用兩只小爪子抓了一下臉:“真可憐,我們打個商量吧。”

  “什么?”

  “這一次要是你被愛奎莎給抓回去了,可千萬別說是我帶你出來的。”

  “為什么?”

  “因為我還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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