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半個鐘頭之前。
與灰石鎮內的騷動相比,附近的丘陵一片沉靜,埃魯因使節團所在的山頭之上,每個人都安靜地待在松林之中,由于顧忌天上盤旋的鷹身女妖,沒有人敢生火,或者作出什么出格的舉動,連說話都不得不輕言細語——所有人都在等待天色完全黑盡。
但在這之前,時間變得格外枯燥且漫長,有些人在竊竊私語,有些人在啃干糧保持體力,林地里四個內廷騎士正在討論關于北山哨崗的事情。羅曼在跟戈蘭—埃爾森大公的小千金講故事,后者一臉崇拜地看著商人小姐,前者有一種特殊的本事,可以把還沒發生的事情講得頭頭是道,她在講她的商團,掛著云堆一樣巨帆的商船越過閃光的海面,沿著航道前往繁華的港口、蠻荒的地區,遠海潛伏的巨獸,海面之上孕育的暴風雨,奇異的魚和凡人一生難得一見的奇景,雖然她從未到過那些地方,但卻仿佛親眼所見一樣,娓娓道來,引人入勝。很快她身邊就聚集起了其他的人,布蘭多看到的就有糖罐、迪爾菲瑞和希帕米拉這三位羅曼的忠實聽眾,然后還加入了琪雅拉和瑪格達爾公主。
公爵千金在陪著易妮德數星星,沃恩德奇異的星空總是從東向西一一閃耀的,夜空像是灑滿寶石碎末的黑布,熠熠生輝,一條星光匯聚的長河已經隱隱浮現,仿佛宣告著夜晚的最終降臨。但繁星與月亮的光芒匯聚一處之后,林地外反而明亮起來,銀華披灑的山谷在夜下散發著淡淡的光芒。
夜色降下之前,布蘭多一直在向庫珀詢問灰石鎮內的情況,后者也想要乘夜突出重圍。但卻苦于灰石鎮內的防范十分嚴密,別的不說就是天上的那幾頭鷹身女妖他就毫無辦法。他對灰石鎮內現下的情況了解得不多,布蘭多問起時只能含含糊糊回答幾個問題,不過作為本地的貴族,他對灰石鎮本身卻十分了解,哪里有市集。哪里有開闊的街道,哪里有軍營和塔樓,哪里有圣殿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還能畫出一幅簡易的地圖。
布蘭多問得十分詳細,讓庫珀十分疑惑,不禁問道:“伯爵大人,你真有把握拿下灰石鎮?”
“還不好說,一切要等入夜之后才能知曉。”布蘭多口中答道。
“伯爵大人,灰石鎮內駐扎的喬根底岡軍隊可不比我們弱啊。它們還有防守優勢,鷹身女妖與穴居人的單兵戰斗力也比我們手下那些劍士與長矛手強悍——當然咯,或許比不上大人您的軍隊,但據我觀察,大人你帶來的衛隊并不多吧?”庫珀小心翼翼地問道。
在埃魯因,尤其是南方地區的貴族長矛手頂多相當于一階兵種,甚至平均水準還不如地方軍團的步兵劍士、長矛手,但在克魯茲。貴族私兵的水平還是要稍強一些,可以與埃魯因的一二線軍團內的劍士齊平。他們和穴居人一樣屬于二階兵種,然而同階兵種之中也有強弱之分,穴居人在二階兵種中屬于中上水平,克魯茲貴族長矛手與劍士則最多算得上是夠得上二階兵種的邊,人類軍隊在紀律上稍勝一籌,但在單兵戰斗力上則差得太多。紀律上的優勢在大軍團作戰時往往能體現出明顯的優勢,但在小規模的戰斗中,突襲戰中,個人實力則能決定一場戰斗的勝負。
更不用說喬根底岡還有鷹身女妖和剃刀野豬,那是貨真價實的三階生物。假若鎮上再有一兩只巢穴領主或者是牛頭怪的話,那對于這些地方貴族的軍隊來說就真是災難了。
沙德爾穴居人這個氏族在喬根底岡的地下算不上實力強大,但同等規模下也要相當于克魯茲人的地方軍團,像是歷史上布蘭多很熟悉的那些領主,比方說特洛克、‘瞎子之王’莎特克或者是‘馴獸師’希力卡,它們的軍隊對上帝國內的邊境軍團也有得一戰,而至于杰拉特和美杜莎之后那樣的存在如果傾其全力,就算是帝國的一線軍團也未必能單獨制得住。
“那爵士你認為應該怎么辦?”布蘭多問道。
“我覺得我們應該想辦法繞過去……我們人少,從丘陵中走它們未必能發現。”庫珀想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好像連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個建議不那么靠譜。布蘭多聽了果然一笑,輕輕搖了搖頭,一兩千人在丘陵中進軍要想不被發現是不可能的,別說一兩千,就算是一兩百人一旦動起來再茂密的樹蔭也遮不住,除非把所有人幾個人一組分散開來散入丘陵中,但那需要多大的空間、多長的時間,我們現在根本沒有這個余暇。
如果不解決掉灰石鎮的守軍,我們根本沒辦法安全地離開這個地方。
“哎,”庫珀嘆了口氣,有點絕望:“難道非打不可嗎,沒有別的辦法?”
布蘭多看出他好像被喬根底岡人嚇破了膽,只能寬慰他兩句道:“庫珀爵士,灰石鎮沒你想象中那么難以攻克。”
庫珀只當這是安慰,點了點頭,沒精打采地看了山谷方向一眼。
哈魯澤穿過漆黑的林間,好像是被外面的光所吸引,他用手扶著一株株松樹吃力地往外走,終于看到森林邊緣的萊絲梅卡,美杜莎站在灌木叢邊兒上,目光注視著在月華下裸露的潔白巖石。但小王子看到與巖石視線齊平的地方,是盤踞在山谷中的幽影,那個地方叫做灰石鎮,老師是這么告訴他的,從地理上來講,那里是這片谷地的出口,但他知道此刻鎮上被一些特殊的敵人占據著。
“那些是你的同胞嗎,萊絲梅卡姐姐?”他走到美杜莎身后,小聲問道。
“同胞嗎,算不上。”萊絲梅卡早聽到了小王子的聲音,回答道。
哈魯澤不解地看著她。
萊絲梅卡回過頭來看著這位小王子殿下,琥珀色的棱瞳內帶著一絲溫和的意味:“小可愛。在人類語言中的喬根底岡其實只是一個地理意義上的名詞,而不是一個國度或者一片領土,真正的喬根底岡其實分為上中下三層,每一層都各自迥異,最淺的一層的統治者是矮人,中間的一層才是你們熟知的喬根底岡。最下面一層是黑暗精靈的王國,再往下,就是流淌著巖漿和硫磺的河流。在黑暗的地下世界,分布著上千個不同的族群,它們從沒有什么國家的觀念,即使是最強大的領主往往也只統治著一座城市和一片領地,較小的部族都依附于領主生活,自從有歷史以來,大家就各自為戰。互相敵視。”
說著說著,她嘆了一口氣,哈魯澤隱隱感到自己或許不應該提起這些事情,便不再追問下去。
送走庫珀之后,布蘭多回到尼玫西絲身邊時遠遠地看著林地邊的這一幕。
“那頭美杜莎?”他回過頭問道。
“公主殿下答應庇護她,小王子殿下好像很喜歡她。”尼玫西絲答道,但看也不看那邊,仿佛根本不關心這件事。
“沒問題?”
“問題不大。別忘了她是和惡魔一起來的。”
布蘭多點了點頭,在喬根底岡中下層。原住民是與惡魔是世仇,但也有一小部分人不得不為惡魔服務,他們是惡魔的奴隸,憑借這個出身,再加上當初又是她親自將小王子送回來,因此格里菲因如此相信她也不是沒有緣由。
兩人之間靜了片刻。默默地看著山谷方向,從丘陵中吹來的風在他們頭頂上摩挲著整片松林,嘩嘩作響。
“天黑得越來越早了。”尼玫西絲忽然說道。
“因為已經快要是深冬了。”
尼玫西絲看了他一眼:“流星墜落的方向在北山哨崗附近。”
“目擊者很多,大部分人的證詞都可以證明這一點,不過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并不相信那是真的。他們普遍認為那是喬根底岡的把戲。”
“穴居人們正在尋找它。”
布蘭多點了點頭,雖然大多數人認為它們是沖著奧爾康斯伯爵去的,但其實他心中一早就有了答案。
尼玫西絲用靜若幽蘭一般的眼神靜靜地看著他:“會不會是那個東西?”
“很快就知道了。”
“如此自信?那位爵士先生可是很懷疑你能攻下這兒來。”尼玫西絲想到庫珀那臉色,也忍不住翹了一下嘴角,不過可惜布蘭多并未留意到,他聽了之后也笑了笑:“究竟是怎么樣,難道你還不清楚,這個時代雖然名將輩出,但是‘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手段的。”
“你是想說‘玩家’?”
布蘭多并不想輕率地回答這個問題,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思考著這一切:歷史究竟是趨向于發生還是改變,若是后者,契機又是什么?
夜色正變得越來越深沉。
要想在天還沒黑盡之前,在鷹身女妖的眼皮子底下靠近灰石鎮顯然是不現實的,這些魔物的視力堪比她們在地表的遠親,事實上不要說到河谷之中,只要走出茂密樹冠的遮蔽,就有可能被她們盯上。作為飛行單位中的偵查兵種,鷹身女妖在整個沃恩德也是排名前列的,僅僅從偵查能力上來說,甚至連布加的石像鬼都要比她們稍顯遜色,只不過她們很脆弱,習慣了在地下巖層之間騰躍、短短的翅膀在空中的爬升能力也十分不足,這使得她們在天空上的纏斗中非常不占優勢。
不過要想在入夜之后靠近灰石鎮也是妄想,鷹身女妖是黑暗中的生物,實際上她們在夜晚的視力比在白天時更強,因為她們有輕微的光盲癥,讓她們很不能適應地表世界的白晝。
按照夏爾的話說,悄無聲息地靠近灰石鎮的唯一辦法是大家都學會隱身術——如果能找到那么多巫師來為隱藏在山林中的一千多人施展法術的話。
看起來似乎唯有強攻一途。
但玩家尤其擅長這樣的小規模非常規戰斗,因此布蘭多和尼玫西絲的選擇通常沒有那么麻煩。
庫珀爵士的銀質懷表上的時針指針越過十二那個標記時,森林中仿佛起了微風,一小隊石像鬼正從山頂的林地間起飛,但從森林上空看去,只能看到黑漆漆的樹冠微微晃動了一下。枝椏像是被下降的氣流壓得微微下沉,一共有七八道無形的氣浪從樹冠上空橫掃而過,然后便消失不見。
而樹冠下方,身披長袍的巫師們正看著被加持了隱身法術的石像鬼起飛,他們身邊還有第二批等待起飛的石像鬼,這些石像鬼在沒有被激活時像是雕像一樣矗立在林地之間。攏起的雙翼幾乎要超過樹梢的高度。這些是第一批石像鬼的備份,如果可以的話,在場的所有人倒衷心希望能夠一次成功,不要用上這些備用品。
而借著夜色,仿佛有瑪莎冥冥站在他們這一邊,計劃也進行得遠比想象中還要順利。
八頭隱身的石像鬼升上夜空中就展開爬升,它們很快飛入云層之中,來到灰石鎮上空那些鷹身女妖的頭頂之上,月華傾灑于云層之上。透過輕紗般的云霧空隙向下看去,可以清晰地觀察到四個正在盤旋飛行的黑點。鷹身女妖還絲毫沒有預感到危險臨近,她們正兩兩一組在半空盤旋,以銳利的目光監視著廣闊的大地,在她們的視野中,星光與月光之下東西攏聚的群山與丘陵像是一個個微縮的沙盤,丘陵之上籠罩著銀色的霧靄,顯得一片沉靜。
而此時此刻。八頭石像鬼早就各自鎖定了自己的目標,它們爬升到高點之后。就開始進行最后的轉折,然后展開俯沖。
石像鬼和獅鷲一樣,是重型飛行單位,而且它們的翼展遠比獅鷲更寬廣有力、而且更堅固,這意味著它們擁有同一級生物之中幾乎最強的爬升與俯沖能力——在游戲中,石像鬼是最接近四階兵種的三階兵種。獅鷲是四階兵種,鷹身女妖是最接近三階兵種的四階兵種,三種飛行生物的均衡能力幾乎都在伯仲之間,但要比偵查能力石像鬼不是鷹身女妖的對手,要比纏斗石像鬼比不過兇猛的獅鷲。但在爬升與俯沖的速度追逐之中,布加人的石像鬼卻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更不用說,此刻從云層上俯沖而下的石像鬼還處于隱身狀態,四頭鷹身女妖根本不知道災難正從天而降,直到破空的尖嘯傳到她們耳中時,她們才驚慌失措地反應過來。
但可惜。
那已經晚了,構裝體的精密讓八頭石像鬼同時進入攻擊距離,而當它們展露出攻擊意圖從隱身法術之中顯形時,鷹身女妖根本沒有任何反應,她們只徒勞地在半空中掙扎了一下,然后就被冰冷的爪子一擊擊穿脆弱的胸骨。八頭石像鬼幾乎都排列成一前一后,一主一次的攻擊序列,為的是防止有漏網之魚,但事實證明這不過是多此一舉。
石像鬼一掠而過,半空中就下起了一陣羽毛雨。
只可惜這里離地面太高,羽毛紛飛飄舞,等落地時早不知道飄零到了什么地方。
黑夜之中,沒有任何人發現天空中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的戰斗——
地面上焦急等待的人同時收到了經由石像鬼傳來的訊息,羅杰斯忍不住有些激動地和他的同伴們擊了一下掌,森林中的巫師們也紛紛擊掌道賀。但同一時刻,在山丘的另一頭,成批成批身披羽毛斗篷、身上衣著迥異于人類、手持長杖的精靈們正從森林中走出,他們面上涂抹著各色花紋,看起來有些像是崇山中的蠻族,但尖尖的耳朵暴露了他們的身份——樹精靈德魯伊。
早就有一小批德魯伊在埃魯因秋暮戰爭中就加入了布蘭多的魔法師團,戰爭之后,又有更多的樹精靈慕名而來,走出黑森林,在他的領地中定居——這本是他與信風之環中德魯伊們協議的一部分,而隨著魔法師團隨埃魯因使節團的出行,這些德魯伊們也隨之來到克魯茲的土地上。
他們迎著夜風吟誦出古老的咒語,然后一個接著一個變成鶫鳥或者是渡鴉,成群結隊地從山林之中飛起,飛向山谷之下,灰石鎮的方向。
靠近帝國內海的地區,常常有候鳥遷徙,而就算是在內陸,徘徊在丘陵之上的渡鴉群也不是什么罕見事物,不過德魯伊們還是保險地選擇分散進入城鎮,在失去了天空之上的眼睛之后,喬根底岡的軍隊根本無法注意到這些零散的鳥群。德魯伊們飛進城內,降落在暗處——那些死胡同、幽深的小巷或者是僻靜的院落之內,然后在一團幽綠色的光芒中紛紛重新化為人形,幾個德魯伊一組,從口袋中拿出藍色的石塊,按照某種特定的規律放到地上,組成大大小小的法陣。
接下來他們開始為這些石塊注入魔力,綠色的光束像是蛇一樣在石塊與石塊之間延伸,當每一塊石塊都被串聯在一起之后,法陣之上的空間震蕩起來,從中央浮現出一道閃光的銀線,這條銀線向兩邊擴張,像虛空中睜開的眼睛,但這只眼睛沒有瞳仁,內里只有一片閃耀著藍白色光芒的詭異空間。
此刻遠在丘陵之中,同樣十數道光門打開了,出現在早就整裝待發的白獅衛隊與克魯茲人的貴族私兵面前,所有人都被面前這一幕奇景驚呆了,“布加人的傳送法陣!”羅杰斯驚叫一聲,他面色復雜地看向布蘭多:“工匠巫師們果然在背后支持你。”
布蘭多笑了笑道:“騎士先生,你聲音再大一些讓庫珀爵士聽到的話,指不定他就要開始懷疑你們的身份了。”
羅杰斯面色一變,想了下還是隱藏內廷騎士的身份對他來說更為緊要,于是謹慎地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