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燭光順著帷幔的方向蔓延,光的盡頭是一尊好像冰雕成的美人,從黑暗中浮現出的面容有若神話中描述的出塵的冰雪仙女,但挺直的鼻子與下巴卻仿佛是用鑿刀雕刻出來,每一道線條都纖毫分明,她正注視著自己面前的一個年輕人,眸子深處偶爾閃現過一道幽藍色的光彩。那個年輕人坐在一只灰撲撲木箱上,正沉著身子緊皺著眉頭,一只手托著腮幫子,手肘支撐在大腿上,無意識地用擦得錚亮的馬靴碾著散落在灰塵中的玻璃碎片。
銳利的碎片在燭光中閃閃發光,好像沙礫之中的珍珠。
“格里塔,你好像很不耐煩?”女人的聲音仿佛從夢魘深淵之下傳來,猶如一陣刺骨的冰風刮過,所過之處萬物冰結,發出一陣令凡人寒毛倒豎的簌簌的脆響。但被稱之為格里塔的年輕人并不是凡人,確切地說,他是一個死人,死人是不會感到寒冷的,因為它們根本就沒有體溫——聽到這個問題,格里塔抬起頭來,用跳動著的、深紅色有如涌動的血漿一般的靈魂之火注視著這位女妖之王。
他隨即露出一個優雅的笑容,這個笑容比之人類中最溫文爾雅的紳士臉上的微笑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它卻格格不入地出現在一張沒有絲毫血色、冰冷僵硬的臉孔上,但卻絲毫不讓人感到詭異,反而讓人感到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你又不是不知道。亞爾薇特女士,我從一開始就不想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人們常說亡靈最沒有格調。因為它們總待在那些死氣沉沉的地方,而這個地方比最沒有品位的亡靈還要沒品位一百倍。請問,你待在這種地方難道會感到不無聊?”未來瑪達拉的帝國之劍,被稱之為達魯斯之后最強劍圣的人攤開手反問道。
“我既不感到無聊,也不感到不無聊,那種東西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不過我知道你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即將見到的那個人。”亞爾薇特冷漠地答道。
“是的,因為他是這個地方的主人。能比一個比被最沒有品位亡靈還要沒有品位一百倍的地方更可怕的存在,就是這個地方的主人,希望他千萬不要還為自己的杰作沾沾自喜,那就更加、極端地可怕了。”
“其實你有什么可擔心的呢。那個人我見過他,在他還沒死之前,我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那時候他也就是一個凡人,不過血統更加高貴一些,是個敏爾人,僅此而已。”
“你活了多少年了,女士?”
“我以為你應該問,你死了多少年了——”
“行了。當我沒說。”年輕人無可奈何,隨即又追問道:“你當真見過那個人?”
亞爾薇特點了點頭:“在大約一千兩百年之前,我在亞斯灣見過他一面。不過那時候我們各自行色匆匆,不過我知道他是誰,他卻不知道我是誰。”
“那時候他是怎么樣的,有傳聞中那么可怕嗎?”
“莫非你很害怕他?”女妖之王反問道。
“難道看我這個樣子是不害怕的樣子嗎?”格里塔微微一怔,忍不住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樣子,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那里表現錯了。
“你看起來很害怕。但亡靈是感受不到真正的恐懼的——”
“敗筆。”年輕人嘆了口氣:“他是個預言者,他親眼見證了帝國的滅亡。一千年來,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族群沒落,遭人驅逐,為瑪莎所遺忘,看著曾經輝煌的一切消失于無形,風沙將屬于一個時代的遺跡掩埋在歷史的背后,但他卻無動于衷。他沒有力量嗎——不,傳說中他具有毀天滅地之能,在瑪爾多斯,他的地位僅次于黑暗之龍,不,或許還要更高一些,只是不為旁人所知而已,只要他出手的話,四位賢者絕無勝算,但他卻無動于衷,他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亞爾薇特詫異地看了格里塔一眼:“這些東西和你根本沒有關系。”
“我在想,這樣一個人一定謹守著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可以解答一切答案,那位讓我們來這里,不正是證明了這一點嗎?”格里塔興致勃勃地說道。
“我以為你的好奇心不至于這么旺盛。”
“真無趣啊,女士,不過您的守口如瓶讓我感到傾佩不已。”
女妖之王用幽藍色的目光盯著這個死人,直到后者退縮為止。
“好吧,你不說也沒有關系,反正我認為像是你這樣活了一千好幾百年的人肯定不會什么都不知道,”格里塔十分無奈地說:“不過一直以來我都在思考一個問題,應該在六十年之前那場大戰之中,各國就已經應該看到了一些相應的東西,怎么他們還能無動于衷一直到現在,這其間是不是發生了什么連我們也不知道的事情?”
“什么?”
“我的意思是,”格里塔豁然站起身來,比劃道:“你們不覺得這看起來十分離譜?”
亞爾薇特不解地看著這個人。
格里塔撓了撓如同干草一般雜亂的頭發,解釋道:“為什么他們當初不一次性把事情解決好,要把所有的矛盾都留到今天爆發,我是說那位克魯茲人的女王陛下,我沒記錯的話,第二次圣戰的時候,龍族和布加人都應該在場,它們完全可以完美地處理此事,但它們卻選擇了無動于衷,甚至助長了事態的發展,要不是他們,哪來今天的那位女王陛下?”
亞爾薇特微微皺了皺眉頭,好像對此毫無興趣。“也許他們樂見其成,也許他們自己也很迷茫。你要明白從一千年前開始,四圣殿就是站在正義的一方,這種正義絕不是口頭宣揚的正義。也不是虛偽的偽善,如果他們在這一點上站不住腳,他們就會失去他們的道義,就好像今天的炎之圣殿——無論是新教還是舊教的神官和主教,他們都仍舊可以施展神術,從金炎之道中獲得力量,這說明他們心中的道義并沒有偏斜。只是立場不同而已。”
“你好像對他們的教義很了解?”格里塔眼神一亮,仿佛發現了新大陸一般。
但亞爾薇特不耐煩地搖搖頭。否定道:“如果你從這四座圣殿的誕生到今天的歷史一一見證,你也會明白更多東西的。”
格里塔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神色:“女士,雖然我明白你很有資格這么說,但你能不能別總拿這個說事。很打擊我的自信心——閱歷和經驗可以讓一個人變得睿智無比,而歲月和時光非但沒在你身上留下絲毫痕跡,反而增添了你的榮光和魅力,我知道,這是很令人羨慕,可你總這么炫耀的話,我也是會受不了的。”
對于格里塔的套話,亞爾薇特一言不發,顯然早習慣了這個年輕人的說話方式。
后者沒從她這里得到回應。但也絲毫不氣餒,繼續說道:“不過我認同你的一個看法,或許他們也很迷茫。但如果女王陛下就是那個命定的英雄,那么他們又有什么好迷茫的呢?”
“有些事情沒有發生,誰也說不好是對是錯——”
“也就是說還有另一種可能了?”
女妖之王猛然回過頭,冷冷地問道:“你究竟想說什么?”
“沒什么,”格里塔微微一笑:“只是一個說法而已,話說回來。您應該見過那些真正的英雄吧,比如那四位賢者。亞爾薇特女士?”
“差不多,在那個年代,我曾聽聞過他們的一些傳說,但并未真正與他們見過一面。”
“炎之王呢?”
“他比較特殊,那個年輕人身上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那些吟游詩人用奇跡來形容他的一生,倒也貼切。”
“這么說來,炎之王的確是個傳奇了,”格里塔又問道:“亞爾薇特女士,你說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人可能真正地預見未來?”
“你所在之處就有一位。”
“不,”格里塔搖搖頭道:“那個人對于未來的預見頂多不過算是一種啟示,先知能從啟示中看到光怪陸離的景象,這些景象紛亂陳雜,但也不過只是未來的一隅罷了,他們能看到這些碎片,卻無力改變。我說的是,如果有人能看到未來,并改變它的發生——”
“除非你說的那個人是神祇,據說在上古的時代中,神民們才有這樣的能力。”亞爾薇特冷冷地答道。
格里塔聽了這句話之后便不再說話,低頭沉思起來。過了小片刻,兩人面前一扇塵封的巨門忽然發出一陣吱吱嘎嘎令人牙酸的悶響,隨后緩緩向兩旁打開來,巨門之后沒有任何人操縱,仿佛它是具有自我意識,自動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一般。
亞爾薇特和格里塔都同時抬起頭來,看到門后的黑暗中緩緩走出一個佝僂著身軀的老者來,這老者身穿長袍,手持一根最普通不過的木杖,走起路來顫顫巍巍,仿佛是風中殘燭。隨時都會油盡燈枯。但塔里格看到他時卻不由自主地肅然而立,有些人在傳說中為人所傳唱,但有些人本身就是傳說,就像面前這一位,早在一個時代之前,他的故事在沃恩德便多到漫若星辰,他的名字,無論是在一千年之前還是在一千年之后,都足以令任何人為之心神震徹。
雖然那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敏爾人的名字,但它甚至不需要言語敘述,便已經在黑暗中轟然回響。
即使是格里塔,也忍不住在那對瑪瑙一般的目光注視下,深深地垂下頭,鞠躬行禮。
但只有亞爾薇特,依舊昂然而立。
太陽的光輝劃過梅茲以西的天空,并不因任何人的注目而在固有的軌跡上駐留片刻,它就像是一顆熊熊燃燒的流星,以無可挽留的速度墜向大陸西方海天的盡頭。當某個固有的時刻一過,銀色的林地中便不再陽光明媚,而是被染上了一層淺紅色的霞光,垂暮正在西方的天際昭然隱示,群星有若鉆石粉末點綴在淺紫色的晚霞背景之上。
白之軍團的騎士們正押送著亡靈大軍經過金針谷地的最后一段路程,騎士長馬若里抬頭看天色,時間正好,雖然這片山谷中早已空無一人,山民們早就持續向北遷徙,在瓦拉契南面牢牢地吸引住了法坦港那些無能的貴族們的視線,但沒人愿意在這片充滿了稀奇古怪的傳說的森林中過夜,尤其是和這么大堆骨頭架子陪伴在一起。
他們雖然是最為勇敢的騎士沒有錯,但這片森林中的傳說大多來自于山民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那些來自于上一個時代的傳說,字里行間都充滿令人敬畏的神秘。
他舉起手來,向身邊的騎士們打了個手勢——前面就是谷地的最后一段,緩緩起伏的山脊構成了一個狹窄的隘口,是這里地形最為復雜的一片區域,也非常適合設伏。雖然說這地方早就了無人煙,但出于一種謹慎小心的本性,他覺得還是按照克魯茲的軍事操典派出斥候探查一番更加安全一些。
馬若里深深地明白這一點,公爵大人之所以看中自己讓自己來執行這個重要的任務,就是因為看中了自己小心謹慎的性子。這種性格作為一個指揮官來說有些太過優柔寡斷,但放在眼下這種情況卻正好適用,反正他也從沒想過還會再高升一步,騎士長在帝國的軍銜中已經算是一個比較讓他滿意的位置。
騎士都是他自己的親衛,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縱馬出發。馬若里留意到地行龍經過森林時,竟然沒有驚起任何鳥雀,這不是一個好兆頭,也讓他深深皺起了眉頭。
果然,只不過片刻之后,他就聽到自己的親衛發出一聲怒吼,接著是人馬嘶吼的聲音,憑借多年行軍的經驗,他甚至從中分辨出羽箭破空的聲音。
“有埋伏!”
騎士的聲音和他腦海中的聲音同時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