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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八幕 所愛

  玲注視著遠處的人們。

  幾個女孩嘰嘰喳喳地在大道邊的樹林中撿木柴。她們穿著厚厚的棉衣,臉凍得通紅,但歡聲笑語不時遠遠地傳來。

  戰爭在短時間內給予一個國家最大最真實的傷害,就是青壯年人口的減少。埃魯因在短短的三年間經歷了太多的戰火,男人們一批批上了前線,田地間只能看到老人和女人在勞作的身影。

  但縱使在最艱難的時日,人們也不會放棄樂觀的希望。在這一年的冬天,有一百三十多個嬰兒在冷杉領呱呱墜地,對于每一個家庭來說,這些孩子們就象征著未來。

  遠處的大地,積雪已經消抹了戰爭的痕跡,將一切傷痛與丑惡都埋藏于潔白無瑕的雪下。野草的種子在冰雪覆蓋的土壤下悄然等待著,等待來年的春天,就將這里變成一片生機盎然的土地。

  生命的頑強,有時候正在于其渺小。

  遠處是瓦爾哈拉挺拔的身影,蒼翠的枝葉即使在冬日也像是一枚翡翠,它扎根于土地之中,緩慢地吸收著地底之下的魔力。天邊一層淡淡的疏云,映襯著有若赤火一般的晚霞。

  “姐姐。”

  玲回過頭去。

  蓮穿了一件黑色的毛皮大衣,金絲紐扣,毛茸茸的領子將她潔白的臉蛋襯托得格外柔嫩,銀色的發絲柔順地垂過腦后,攏在風帽里面。帶她過來的茜,蹲了下來神色溫柔地注視著這個小女孩,用手整了整她的領子,對兩人說道:“我先走了,敏泰城還有很多事,明天我就回來看你們。”

  蓮乖巧地點了點頭。

  “玲,照顧好你妹妹。”

  玲也默然點了一下頭。

  “茜姐姐,我們知道你很忙,”蓮稚聲稚氣地答道:“我們會照顧好自己的,謝謝你。”

  茜微笑了一下,紅發映襯著夕陽的余光,她抱著長槍,用手托了托蓮的臉蛋,又有些關切地看了看玲,這才依依不舍地直起身來,一步三回頭地走入了森林之中。臨走之前,還最后回過頭向姐妹揮了揮手,示意她們快些回去。

  蓮看著山民少女的背影消失在樹林中,小臉上的神色重新變得落寞:“姐姐,我們還要去找媽媽嗎?”

  玲點了點頭。

  “媽媽為什么會離開我們呢?”蓮問道:“是不是因為我們做錯了什么事?”

  玲抓住了自己妹妹有些冰冷的手,搖了搖頭。

  蓮低下了頭去。

  遠處,幾個撿柴火的少女已經結伴進了城。

  暮色漸濃,瓦爾哈拉城內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居民區中,母親們的聲音在呼喚頑皮的孩子們回家,屋頂上炊煙裊裊,偶爾從屋子里傳來一兩句呵斥的聲音,橘黃色的燈光將一個溫馨家庭的剪影灑在道路上,人們都在匆匆回家的路上,而人群之中——一個姐姐堅強地牽著妹妹的手,便構成了這個殘缺家庭的全部。

  遠處,一個女人默默地看著這一幕,一只手扶著墻壁,手指不知不覺中抓入了磚石之內。

  “為什么不去見見她們?”

  “你不懂。”提亞馬斯白淡淡地對自己肩膀上的小人兒說道。

  “我怎么不懂,”魯特答道:“你不就是害怕嗎?”

  “我是害怕,那又如何?”

  “但你是她們的母親,你知道她們花了多長時間在瑪達拉找你嗎,她們為此吃了多少苦頭,她們只是兩個小女孩,提亞馬斯女士——她們是你的女兒。”魯特不知自己哪來的怒火,但他只覺得自己無法無動于衷。

  “我終究要離開。”

  “多偉大啊,終究要離開,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不就是那頭母狼嗎?”魯特說道:“可既然要離開,為什么又來到這里?終究還是想要見自己的女兒們一面不是嗎,可你見到了她們,她們卻沒見到你。”

  妖精王子回過頭,看著這個女人:“連面對消亡都無所畏懼,到頭來卻害怕面對自己的女兒嗎?”

  提亞馬斯銀色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微微的動容。

  她也回過頭,看著這個小家伙:“和布蘭多那家伙在一起才沒多久,你就學會那家伙的能說會道了?”

  “不是看在曾經并肩戰斗過的份上,我才懶得管你。”魯特哼了一聲,極為不滿地別過頭。

  風越來越冷了。

  天空開始飄雪。

  這雪好像是要埋葬這個世界一般,鵝毛大小的雪花,將世界染成一片白色。

  玲轉動鑰匙拉開門,剛要踮起腳尖去點亮門邊的掛燈——但她忽然停了下來,愕然地看著門內明亮的燈火。幼小的銀色的眸子里,忽然閃動著錯愕的光芒,一絲疑惑與一絲害怕,她忽然后退一步,轉身就要跑下樓梯,但卻與自己的妹妹撞在了一起。

  提亞馬斯何嘗不能明白那個眼神的含義。

  那是多么深沉的愛,又是多么深沉的恨。

  她心如刀絞,已經先一步來到自己的兩個女兒身邊,一把將她們擁入了懷中。蓮完全呆住了,而玲掙扎了一下,這個堅強的小姑娘,連面對饑餓與寒冷也一聲不吭,這時卻哇一聲哭了出來,她的哭聲是如此的凄慘,以至于連左領右舍都打開門來探望。

  當這些人們看到提亞馬斯時,忽然明白了什么,因為茜的叮囑,他們早知道這對姐妹的來歷。年長的人的目光有些溫柔地落在兩姐妹身上,為她們而開心,有些幾個女人還抹了眼淚。

  亡靈無法流淚。

  但提亞馬斯白卻感到心中微微的溫度。

  她只能低聲的喃喃自語。

  “對不起,對不起……”

  清晨微曦,枝頭的冰晶尚未融化。柔軟的雪無聲地落在地上,昏暗的樹冠中,偶有留鳥撲簌簌離開樹冠的聲音。

  寒風中站著幾人。

  提亞馬斯目光留戀地看著自己的兩個女兒,三天的時光好像是轉瞬而過,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便已經到了離別的時刻。她多么想再多停留片刻,可有一些事情,注定不能由她所決定。

  玲和蓮靜靜立在火爪蜥蜴人領主羅帕爾的身邊,像是兩個精致的娃娃。蓮一刻也不停地流著淚,而玲則顯得堅強得多,她死死抿著嘴唇,緊緊地握著自己妹妹的手,用倔強的目光一言不發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提亞馬斯強忍住心中的不舍,收回目光,對面前的茜說道:“這些日子以來謝謝你們了,幫我告訴布蘭多,我欠他一個人情,我會給他一個驚喜的。”

  “非得要離開不可嗎?”茜站在雪中,有些不忍心地問道。

  “茜,你是個好姑娘,“提亞馬斯看著這個心軟的少女:”我很慶幸我的女兒們能遇到你與布蘭多,我可以將她們委托給你嗎?”

  茜搖了搖頭:“可她們需要的是自己的母親,提亞馬斯女士。”

  提亞馬斯勉強笑了一下,神情十分苦澀:“時至今日,我最后悔的是自己當初的偏執與狹隘,如果時光可以重來,我一定會小心珍惜我曾經所擁有的一切。可惜已經太晚了,我選擇了走上這條路,如今它再也容不得我回頭,而今我只希望我所選擇的路,能夠贖回我的罪孽。”

  茜垂下眼瞼,睫毛微微顫抖著,她感到心中十分難受。

  她深吸了一口氣,明白自己不能改變什么,才點了點頭道:“我會的,提亞馬斯女士,我會把玲和蓮當作自己的妹妹一樣照顧她們的。”

  “謝謝你,茜,”提亞馬斯吐了一口氣,水汽結成白霧,令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在冷杉領的這三天,是我一生當中最美好的三天,我會永遠記住這段日子,記住我的女兒們——她們將和我不一樣,她們的未來一定與我不同。”

  她后退一步。

  最后看了自己的女兒們一眼。

  “努力活著回來吧,”魯特忽然開口道:“埃希斯與黃昏沒那么可怕,沒有什么是無法解決的,至少我們要心存希望,提亞馬斯女士。”

  但提亞馬斯并沒有回答。她決然地轉過身,只留給眾人一抹斗篷的青影,茜看到她在樹林邊緣猶豫了一刻,但轉瞬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蓮終于忍不住將頭埋在姐姐的胸口,小聲綴泣著。

  玲默默地看著這一幕。

  茜走到兩姐妹跟前,心中帶著無窮的憐意地伸出手,撫上姐姐冰冷的臉頰,她總能在這個有些冷漠的少女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手心傳遞著溫度,山民少女柔聲說道:“從今往后,我們就是家人了。”

  玲抬起頭來看著她。

  銀色的眸子里閃動著淚花的光芒。

  “可以嗎?”茜溫柔地問道。

  玲咬著唇,點了點頭。

  數不清的鐵人匯聚成幾條洪流,在夜幕下穿行在山林之中。

  幾座山丘上不時閃現過傳送門的光芒,越來越多的銀袍法師正顯露身形。天空之上,成群結隊的石像鬼正向西方飛去,在不同的高度,擺開數個集群方陣。鐵人走過之后,是精怪的大軍,再后面是數量稀少的六臂蛇魔督軍與從低空呼嘯而過的風靈。

  最后,大地震動起來,山林中出現了巨像的身影,這些龐然大物一搖一擺地行走在山谷之中,幾乎與最低矮的山丘齊高。

  德爾菲恩在附近一座山頭上默默地注視著這支大軍。

  前方就是班西亞,但班西亞人已經為九鳳的大軍擊敗——兩只軍隊匯合之后,便只剩下薩薩爾德人了。

  “我沒想過你們也會來。”她回過頭,對凰火與房奇說道。好奇地看著兩個人:“鬼車和玉鳳家族已經和好了嗎?”

  “還有一些摩擦,但大家都同意聯手對抗黃昏。”凰火輕聲答道:“這是數百年來,九鳳九個家族唯一一次站在一起契機,這得要感謝房奇先生。”

  德爾菲恩看向房奇。

  “我說服了長老們,重新回歸九鳳,”房奇沉默了片刻之后,開口說道:“雖然有一些阻力,但我更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宰相千金知道肯定不止是有一些阻力那么簡單,注定只有經歷過一些事才能讓人在如此短時間內成長起來——殺了不少人吧,她微微嘆了一口氣。

  在這樣一個時代,若是無法改變時代,便注定被時代所改變,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三個人之間都有些沉默。

  每個人都在思考著這樣一個問題,在這場戰爭之中,人們究竟會失去一些什么,而又將得到什么?

  身后的灌木叢中傳來響動,響動驚動了三人,他們回過頭去,看到銀龍女士從樹林里走了出來。

  密絲瑞爾的臉色有些蒼白,看起來狀態不太好。

  “怎么了?”德爾菲恩知道應該是龍族那邊的事情。

  “巴哈姆特大人死了,”密絲瑞爾答道:“這場戰爭之后,龍族可能回離開這片大陸,我是來向你們道別的——”

  德爾菲恩微微張了張口。

  這個心中只有野心的少女,此刻心中卻微微感到了一些異樣的感情。

  月光灑在林地之中。

  站在水池邊的梅蒂莎忽然心有所感,當她看清水中那張面孔,身體忽然僵住了。

  她幾乎是有些顫抖地轉過身,看著那個出現在自己身后的人。

  青灰色的斗篷之下,那張與自己有幾分神似的面孔,圣潔而冷漠,銀色的眸子默默地看著她,神情始終是如此的淡然,仿佛帶著一絲天生的傲意;而幾曾何時,這張面容的主人曾經是她最憧憬的那個人,她心目中最神圣的影子,她的長姐,帝國的大公主。

  那是一個縈繞在她心頭千年的疑問。

  為什么——?

  “姐……姐姐?”精靈小公主的聲音有些哆嗦。

  “梅蒂莎。”

  “真的是你嗎……?”

  “是我,再離開之前,我只想來看看你,布蘭多應該告訴你了的吧,”提亞馬斯的神情有些落寞:“本來我找到了不朽之物,可沒想到原來你已經不需要了……”

  梅蒂莎咬在了嘴唇。

  但她眼中閃爍著失望的光芒,輕輕搖了搖頭:“我要的不是這個,姐姐,你知道的。”

  但提亞馬斯沒有回答。

  片刻的沉默之后,梅蒂莎又輕聲問道:“在冷杉領時,那一夜,那個人是不是你。”

  “是。”

  “為什么?”

  “埃魯因太弱小了,我不希望看著你和一些人類一起陪葬。”

  “你忽然關心起我來了嗎?”梅蒂莎的聲音忽然激動了起來:“可在那個時候,為什么你又沒有出手?回答我,姐姐,你是不知情,對嗎?”

  “不,我收到了你的信箋。”

  梅蒂莎柔弱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她們說的是真的?”

  提亞馬斯點了點頭。

  “——可為什么?”梅蒂莎終于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她幾乎是少有地失了態,聲嘶力竭地吼道:“我是那么的愛你,姐姐,你難道不知道嗎?”

  提亞馬斯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自己的妹妹——她是如此的優秀,如此的才華橫溢,在那個時代,她身上的光芒壓過了他們每一個人。可此刻,白只感到自己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對不起,梅蒂莎……”

  精靈小公主捂著臉,跪了下去,痛哭失聲。

  一千年的疑問,終于有了答案。

  雖然心中早有懷疑,可是她單方面不愿相信是自己最崇敬的姐姐親手斷送了自己的性命。若這一切只是一個夢境,那么它一定是個最為可怕的噩夢。

  “我要走了,梅蒂莎。”提亞馬斯看著自己的妹妹,開口說道:“看到你擺脫了受詛咒的命運,我很欣慰。”

  “我恨你,”梅蒂莎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這個女人:“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姐姐?”

  “對不起,梅蒂莎。”

  “我要的不是對不起!”小公主幾乎是喊了出來:“你以為你找到不朽之物,就可以彌補這一千年來所造成的過失嗎,姐姐?”

  提亞馬斯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妹妹,想開口,卻說不出一個字。

  “請留下來,姐姐,如果你想要彌補我的話——”

  看著淚流滿面的妹妹,有那么一瞬間,提亞馬斯心中幾乎產生了不顧一切的動搖。一千年,一千年的時光在她心中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記。

  她輕輕走到梅蒂莎身邊,擁住自己的妹妹,輕聲在耳邊說道:“梅蒂莎,對不起,嫉妒蒙蔽了我的心靈,而今讓我追悔莫及,但至少我還沒有永遠失去你——”

  “……如果一切都可以回到過去,我多么希望自己能還能有那個世界上最有優秀的妹妹。”

  “姐姐……”梅蒂莎嗚咽著說道:“你還擁有著她……”

  提亞馬斯溫柔地用指尖擦拭去她的淚水。

  但她最終卻搖了搖頭:“可我醒悟得太晚了,梅蒂莎,已經沒有了回頭的余地……”

  “可為什么?”梅蒂莎斷斷續續地問道:“留下不就好了嗎,沒有任何人會傷害你,我會懇求領主大人保護你。”

  “不為什么,”提亞馬斯用手撫摸著她腦后銀色的長發,“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梅蒂莎,雖然他的確是一個好男人……”

  “但我選擇離開,”她柔聲答道:“是因為我愛你。”

  當我醒悟,

  我仍舊愛著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

  我選擇離開,

  因為那道路的盡頭,

  將是一切的希望。

  那是一首詩,在黑暗之中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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