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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丁巳年癸丑月甲辰日(公元1558年1月14日) 陰:(上)

  萬花園中何難覓,臘月桃花陸月梅。

  白云觀后庭祭壇之上,馬祖師正襟危坐于一條長案之前,口中念念有詞:“天地萬物,無論尊卑貴賤,無論男女長幼,終其一生,不過入土而葬。人死之后,七魄散去,往生魂升天,守尸魂入墓,因果魂則前往地府忘川之中,以待投胎轉世,至于是人是畜,則盡由現世所修福緣所定……”

  祭壇之下,近千名白云觀弟子密密麻麻地圍坐在祭壇下的青磚地面上,全神貫注的聆聽著馬祖師的布道,這些人當中,除去那日大部分前來參加祈福大會之人以外,還有不少新面孔,想是之前便加入觀中的弟子。我與仲杰亦在其中。

  “輪回之道,乃是萬物守恒之根源,即便是那三十六天中之仙,亦難逃此道。故而,所謂修仙成佛,亦不過只是為自己延壽而已,到頭來,亦逃不過輪回之苦。而我白蓮教所修只道,卻并非是為修仙,而是渡魂……”

  馬祖師于祭壇之上聲情并茂的講演,不得不說,此人之話術可謂已達登峰造極之境界,即便是我再如何定心,亦有數次忍不住被其口中之言所吸引。若非仲杰幾次暗中提醒與我,只怕又要如上次一般陷入心結之中。

  馬祖師繼續在祭壇上說著:“所謂渡魂,即化魂為形,當自己壽終之際,因果魂能夠保留人形。貧道曾言,如今世道正處紅陽之末的‘末劫’,世間萬物均難逃此難。而我白蓮教所修之術,可保各位教友保留今世之記憶,并帶著今世之記憶、形態直接投向白陽之世……”

  仲杰聽著馬祖師的布道,不由得輕嘆一聲:“說來也是奇怪,這人口中之言,句句胡言,處處破綻,卻為何會有如此多的信徒對他的話深信不已。”

  “因為只要是人,內心之中一定會有軟弱之處,而那馬祖師之言看似是一派胡言,然而字里行間每一處卻又充滿著道理,充滿著希望,會讓人不自覺的將自己的軟弱代入其中。”我答道。

  仲杰聽罷,微微一笑:“如此說來,你的心中也有軟弱的一面了?”

  我看了仲杰一眼,輕聲說道:“我的軟弱,只怕也只有你能夠看到。不過我倒是更在意另一件事情。”

  “何事?”仲杰問道。

  我望向四周:“這其中雖然那日參加祈福大會的人大部分均在這里,但還有一些人卻不曾尋見,我想那馬師祖就是本事再大,只怕遇到像你這般無欲無求,沒心沒肺之人只怕也不會有什么作為,那么那些人究竟去了哪里?是下山了還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仲杰點了點頭:“你說的這些我也很在意。而我更擔心的是這是一場馬祖師策劃萬全的陰謀。”

  “陰謀?你想到了什么?”我問道。

  仲杰答道:“正如你所說,因為內心有所創痕,才會來此參加這祈福大會。而馬祖師更是精通此道,因為才會招收如此多的信徒。但除卻那些誠心前來之人,我想定還有不少如你我這般帶有其他目的之人來到這里。因此我擔心的是,那些沒有答應入教準備下山之人,只怕已經遭到了毒手。”

  我不由得臉色一沉:“如果真如你所說,那么你我更需小心謹慎,因為那馬祖師下一步要做的,定是要想方設法查出這些人當中有哪些是另有目的之人。而且便是誠心加入,我還是對這里感到一種不安。”

  說著,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看樣子,還是我太小看這個馬祖師了,早知如此,真應該把殷楓、荼獨帶來,現在只靠你我二人,著實有些吃力。”

  “依我看,倒也并非一定要只靠你我二人之力行事,我們完全可以找些幫手來幫助我們。”

  仲杰說著,向我遞了個眼神,接著看向了自己側方的人群。

  我順著仲杰眼神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名與我年紀相仿的青年人坐在人群之中。

  雖然此人無論穿著還是扮相均與周圍之人并無任何不同之處,然而他坐在那里卻好似眾星群中的皎月一般,將其他人的光芒盡數蓋去。雖然年紀不大,卻有著一股超出他年紀的沉穩,雖面無表情,卻透露出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威嚴。

  我與仲杰對視一眼,心中暗喜。

  那人絕非尋常之人,并且與我們一般,表面上似在聽著馬祖師布道,實際中卻不斷地在暗中觀察周圍的每一個人,想來此人定也是帶有目的而來。而這個目的,定是與馬祖師有關。

  我望此人氣概不凡,向來無論武藝還是計略均應該不在我與仲杰之下。倘若能夠結識此人,對于我們之后的行動,將大有幫助。

  不過如何能夠與這人搭上話,卻也是個難題,倘若一上來便開誠布公,萬一對方是朝廷官府之人,那么我們豈非是自投羅網?

  我正在沉思之際,只見仲杰正看著我,臉上帶著笑容。

  “你笑什么?”我問道。

  仲杰搖了搖頭:“沒什么,只是看你為難,想要幫幫你。”

  我瞪了仲杰一眼,隨即問道:“怎么幫?”

  仲杰答道:“守株待兔。”

  就在這時,我抬眼看向那人,卻發現那人也正在看著我們,見我看向他,趕忙轉過了頭。

  我看向仲杰,頓時明白了他的意圖。

  這場論道會于辰時一直講到未時。而令人感到神奇的是,如此長的時間里,壇下近千余人竟無一人面露倦色,更是無一人中途離席,便是前去方便之人,都沒有一個。

  除去感嘆馬祖師蠱惑人心之高明以外,見這白云觀中弟子能夠對馬祖師如此忠心耿耿,不由得為自己日后的任務感到更加的棘手。

  然而除去馬祖師這邊的事情之外,另一件令我隱隱感到不安之人,卻是仲杰。

  身為刺客,除卻一身過硬的本領之外,亦需要廣泛學習三教九流之學,以備于相關任務之時,不會輕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即便是我,對于道學方面也是略懂一二。

  然而之前面對馬祖師的蠱惑,仲杰的內心能夠毫無波瀾,只這一點便讓我覺得有些奇怪。而這幾日與觀中,每每遇見觀中弟子與我們論道,仲杰總是能夠對答如流,并讓對方拜服。

  對于仲杰,我內心是知道他有些事情是在瞞著我的,畢竟對于他的過去,任何人都是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是被鵠鳩救回來并親手培養出來的刺客。

  然而即便是對他一無所知,我確是對仲杰無比的信任,即便他不說,我也不會去追問他的過去,因為我知道,他,是絕對不會害我的。

  但是在這白云觀中,我不知是被那馬師祖亂了心智,還是發生了什么別的事情,我對仲杰的這份信任,如今卻感到并不牢靠。也許對于他的過去,我確實該尋一合適之機,好好問個清楚。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這時,一個沉穩厚重的聲音從我的身后傳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二位同門,叩擾了。”

  我與仲杰回過頭去,我們身后之人正是之前我與仲杰在論道會上注意到的那名男子。

  “這位同門,稽首了。不知何事相叫?”仲杰行禮問道。

  那男子還禮道:“此處不便說話,二位可愿意隨我而來?”

  我忍不住笑了:“我們與你又不認識,為何要跟著你走?”

  “是我唐突了。在下鐘遼生,與二位同在祈福會之后入門,我在今日論道會上亦對二位有所關注。”鐘遼生答道。

  仲杰好奇地問道:“關注我們?我們不過是普通人,有何可值得關注的?”

  鐘遼生看了看仲杰,又看了看我,說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之事,只是這觀中雖然弟子眾多,也有不少親朋同來入教的情況,但向二位這般夫妻同來的到時少見的很。”

  我看了仲杰一眼,竟不自覺的臉紅了起來:“我們不是……”

  “怎么?夫妻就不能同來嗎?教中可沒有規定門下弟子不能婚嫁的規定吧?若是有,只怕當初我們報名入教的時候,便會被拒之門外了吧?”仲杰笑著搶過我的話頭。

  我聽著仲杰的胡言,忍不住怒瞪了他一眼,然而眼前這人來路不明,卻也不好太過交心,既然他以為我與仲杰是夫婦二人,那么倒也省去了我們去編造別的謊言。

  鐘遼生搖了搖頭:“不敢,是在下冒昧了。事實上,在下這次上山,亦不是一人前來,而是與我一同伴一同前來的。”

  “你說的同伴,莫不是你的妻子吧?”我笑問道。

  鐘遼生擺了擺手:“我與夢媛尚未成親,卻也算是好事將近吧。這次我與他上山,本是想為雙方家人祈福,并盼日后能夠產子。下山之后,我與她便會成親。然而當我上山之后,卻被馬祖師的神論所折服,覺得男子漢大丈夫,不應糾結于男女情長。于是……”

  仲杰苦笑道:“于是你便拋下了那位夢媛姑娘,自己入了白蓮教?我說鐘老弟啊,你這事兒做得可是不太地道啊?”

  鐘遼生長嘆一聲:“讓二位見笑了,此事的確是在下思慮不周,我本想入教之后,再與夢媛好好解釋,卻不想她竟然負氣對我不理不睬,無論我如何相勸,就是不愿見我,也不愿下山,還揚言說要去找教主去鬧。”

  我看著鐘遼生,冷笑一聲:“這事我們又能夠幫上什么忙?何況這事你的家事,我們也不方便插手吧?”

  “不不不,在下自是不愿麻煩二位。但我剛剛入教不久,這觀中并無任何熟識之人。而二位如此恩愛,想來也是心地善良之人,更是能夠將我那未過門的妻子說通。如果二位愿意幫忙,在下定有重謝。”

  仲杰笑了:“鐘兄言重了,大家同為白蓮教中弟子,相互之間幫助一下自是應該的,何況聽鐘兄之言,那位夢媛姑娘似乎對鐘兄一片癡心,若是再做出什么傻事來,豈不糟糕。”

  鐘遼生點頭道:“正是,正是。”

  “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個忙,我們幫了。你帶路吧。”仲杰說道。

  鐘遼生大喜:“太好了,既然如此,二位請隨我來。”

  我與仲杰隨著鐘遼生來至了后山的一處空曠之處。

  我望著四周的山形,自感一陣不妙。

  “鐘兄,你這是要帶我們去哪里啊?”我忍不住問道。

  然而鐘遼生卻并沒有理睬我,而是繼續徑直向前走去。

  “我說鐘老弟,你不是在耍我們吧?要真是如此,我們可要走了啊。”

  說著,仲杰佯裝轉身要走。

  就在這時,鐘遼生突然轉過身行,抬手向著仲杰攻來,仲杰見對方來勢兇猛,不敢怠慢,趕忙躲閃。

  然而那鐘遼生這一拳竟是虛招,只見他于空中突然變換了招式,由拳改為了劈,直奔仲杰脖頸處砍來。

  仲杰見狀,趕忙施展颯沓流星,勉強躲過鐘遼生的指尖。

  “大明十四式?”我忍不住驚呼道。

  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對方竟然是錦衣衛之人,如此看來,對方早已發現了我與仲杰的行蹤,只怕是此時的山下,已經備好了無數埋伏之人,隨時等待著取走我們的性命。

  然而此時此刻,已不容我再多想,對方的武功之強,遠遠超出了我的想想,即便是仲杰,面對對方的猛烈攻擊,亦感到漸漸力不從心,這鐘遼生的武功之強,就是那紹庭、碧云,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而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如此強之人,為何之前卻從未見過?看來錦衣衛的強大,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

  眼見仲杰逐漸落于下風,我趕忙縱身一躍,抬掌攻向鐘遼生,然而鐘遼生見我攻來,卻絲毫不覺慌張,只見他抬手虛晃一掌,趁仲杰躲閃之際,反手向我攻來。

  那鐘遼生的掌力之強,即便只是掌風,便以讓我感到臉上一陣刺痛。我自知這一掌若打在我身,必會渾身經脈震斷。

  我趕忙將雙手向下一按,按住對方的手掌,接著縱身一躍,直接跳至了對方的身后,接著抬掌向著他的面門打去。

  就在這時,鐘遼生卻突然收了雙手,大喝一聲:“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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