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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丁巳年癸丑月丙午日(公元1558年1月16日) 陰:

  鮮花艷麗十日盛,蒼樹斑駁萬年青。

  一艘不大不小的貨船之上,擠滿了被我們于云霧山中救出的人,這些人由于被啞去了嗓子,挑去了腳筋,因而雖然人數不少,卻十分的安靜。

  仲杰望著眼前的眾人,忍不住長嘆一聲:“莜熙,看著這些人,我真心在想,我們將這些人救出來,究竟是對是錯?他們從此不能與人交流,不能下地行走,猶如行尸走肉。即便是回到各自家中,條件好的,只能一生被親友所照顧,條件不好的,很可能慘死街頭。”

  “你所說的這些我又何嘗不知道。事實上,從他們被擒的那一刻起,便已經與死人無異了。區別的,只是還活著罷了。”

  說著,我轉過身,看向了仲杰。

  “不過無論我們救活不救,他們也已然成為了這樣,這不是你我的錯,而是那馬師祖的錯,是那些倭寇的錯。雖然悲慘,但他們余下的日子里,能夠是自己親人的陪伴,這才是重要的不是嗎?”

  仲杰轉過身,搖了搖頭:“你呀,還是太善良了。說實話,很多時候,我真心覺得當初我真的不應該帶你進入這一行。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這份善舉,可能反而會讓他們更加的痛苦。”

  “更加的痛苦?”我疑惑地問道。

  仲杰點了點頭,抬手指了指不遠處。

  船的一個角落里,鐘遼生緊緊地抱著夢媛坐在甲板之上,呆呆的出著神,仿佛一尊雕像一般。

  “如果他一輩子都找不到夢媛姑娘的話,雖然每日都會感到痛苦,但卻每日也仍然會抱有希望,為了減輕自己內心的痛苦,會自己去安慰自己夢媛姑娘還沒事,自己終有一天會找到他。”

  我望著鐘遼生的樣子,不知該說些什么。

  仲杰繼續說道:“然而現在夢媛姑娘就這樣活生生的在鐘遼生的眼前,他又該如何說服自己夢媛姑娘沒事?面對這般模樣的夢媛姑娘,他內心又該如何的痛恨自己?而這種痛苦,卻不知還要跟著他們二人多久。”

  我輕嘆一聲:“即便如此,他們卻不是仍是還能夠在一起嗎?倘若鐘遼生因為夢媛姑娘變成了這般模樣而拋棄了她,說明他也并沒有他所說的那般愛她。而鐘遼生倘若能夠照顧夢媛姑娘的后半生,那么總要強過被人抓去做奴隸不是嗎?”

  說著,我邁步向著鐘遼生走去。

  “你干什么去?這個時候,還是讓他自己靜一靜的好。”仲杰說道。

  我轉過頭,微微一笑:“我并非是要去勸他,說到底,這也是他自己的事情,外人在如何勸,最終也許他自己想通。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要問他。”

  我來至了鐘遼生的身前,蹲了下來。

  鐘遼生并未看我,此時他的眼中,只有夢媛。

  “鐘大哥……”我試探性的叫了叫。

  鐘遼生仍舊沒有抬眼:“放心,我沒事。夢媛雖然如此,但我卻更不該因此頹廢,為小家而誤了大家。”

  我點了點頭:“我就知道鐘大哥絕非那種能夠被輕易擊倒之人。既然如此,我也不再顧慮,鐘大哥是不是可以與我聊聊之前我與你提及之事了?”

  鐘遼生終于抬起頭來,看著我:“既然已經答應于你,我鐘遼生尤其會是言而無信之人。不過你是如何知道,我有事情瞞著你的?”

  “此事說來也算是機緣巧合。鐘大哥口口聲聲自己乃是俞大猷俞將軍之人。然而鐘大哥若真是俞將軍親近之人,卻又怎么會認不出我所使之武功?”我說道。

  鐘遼生嘆道:“原來如此,我見姑娘所使之武學極其怪異,看似毫無章法,卻能處處制敵,與俞將軍的武功頗具幾分相似,沒想到你竟真是他的高徒。”

  我搖了搖頭:“我并不認識俞將軍,但確實與他頗具淵源。不過那位前輩并不希望我向外人提及他,還望見諒。”

  鐘遼生點了點頭:“我自當不應該問。姑娘所推斷之事也的確沒錯,我的確不是俞將軍手下之人,俞將軍近日就在湖州一帶剿寇不假,但他的目標是那自稱魔焰天帝之人,并不認識什么馬師祖。所謂刺探軍情云云,更是我編造出來的。”

  “那么你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背后之人又是誰?”我問道。

  鐘遼生搖了搖頭:“我的主家我不能夠告訴你,不過你可以放心的是,我即非錦衣衛的人,亦非嚴家的人,所以不會對你們不利。我去白云觀,為的是他觀中所藏的一枚仙丹。”

  “仙丹?”我不由得愣住了。

  鐘遼生點頭道:“不錯,此丹名為金玉還魂丹,據傳乃秦皇時期,方士徐福于海外祭已百名童男童女所換得仙藥,后卻遭遇風暴而遺失,卻不知為何竟被那馬師祖得到。服用此丹者,可魂魄永世不散,返老還童,長生不老。”

  我忍不住笑道:“世間哪里會有這等神藥,倘若真有,他馬師祖又是如何得到。何況那馬師祖一向擅長蠱魅之術,只怕他即便是有,也是騙人把戲。”

  “然而世間之人,很多時候在乎的并非是真假,而是有或沒有,只要他這白云觀中有這么一種藥丸,并被我帶出去交給我的主人,便算是我完成任務。即便沒有,只要是我從這觀中拿出的藥丸,無論它之前叫什么,在我這里他就叫做金玉還魂丹。”

  “你們這不是自欺欺人嘛?”我說道。

  鐘遼生抬眼望著海面,說道:“是與不是,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實話告訴你,想要這金玉還魂丹之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圣上。”

  我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的驚呼道:“你說什么?皇上?你是皇上身邊的人?”

  “不,我并非是圣上身邊之人,只是主人將這金玉還魂丹的事情告訴圣上之后,圣上十分喜歡,主人便派我前來這里盜藥,而夢媛,則是圣上派我身邊監視我是否真的是從白云觀中拿到的仙丹,而不是隨意找來騙他之人。”鐘遼生說著,低頭再次看向了夢媛。

  我被鐘遼生說得有些混亂:“你是說你來此盜藥是為了當今圣上?可若真是皇上想要什么東西,豈非只需一道圣旨即可,又何必做此下作之事?”

  “當今圣上迷戀仙道之術的事情,已然招來了朝中不少大臣的不滿,倘若在此戰亂不斷之際,皇帝不考慮家國民生,而卻為了所謂仙藥下詔,定會為自己招惹不少麻煩。”鐘遼生答道。

  我點了點頭:“所以你家主人才會派你至此,并有夢媛姑娘監視與你?”

  鐘遼生望著懷中的夢媛:“一開始夢媛的確是為監視我而在我身邊,然而一路之上我與她卻真的產生了感情,并……并行了夫妻之事。”

  我看著夢媛,忍不住將頭轉了過去。

  鐘遼生繼續說道:“而當我們來至這白云觀后,卻發現此處極為不簡單,便打算自己留下,叫夢媛去俞將軍處請來援軍。然而……之后的事情,你也都看見了,那馬師祖竟然真的與倭寇勾連,而夢媛……早知如此,當初真應該留下夢媛。”

  “事已至此,悔也無用。不如想想,此番之后,你我將又作何打算?”我問道。

  鐘遼生想了想,答道:“夢媛被他們害成這樣,如今我與馬師祖,與魔焰天帝之間已不單單是任務那么簡單了。雖然我可以隨意找枚藥丸前去復命,但我想要為夢媛報仇之后再回京城。”

  我點了點頭:“既然這樣,我們不如分頭行動。”

  “分頭行動?”鐘遼生問道。

  “不錯,經過這么一番事情,有這么些被害之人為證,馬師祖與魔焰天帝相互勾結之事已然敗露。如果我是魔焰天帝的話,既然已經瞞不住,我定然會在俞將軍還未做出反應之際,先發制人,打我們個措手不及。”我說道。

  鐘遼生不由得精神一震:“如此,我需盡快帶著夢媛前往俞將軍處,叫他做好御敵的準備,最好能夠將計就計,反過來將魔焰天帝一舉拿下。然而你又打算做什么?”

  我微微一笑:“我嘛,我則與仲杰乘小舟返回白云觀。”

  “什么?返回白云觀?”鐘遼生驚呼道,“馬師祖可與那些倭寇不一樣,一旦事情敗露,為了自保,他定然會于觀中嚴家防守,你此時再去找他,豈非自投羅網。”

  我搖了搖頭:“雖然我知道兇險,但正如你所說,馬師祖的事情既然已經敗露,為了自保他定然會盡快逃離白云觀,此時若不去找他,待他逃走了,再想要找到如大海撈針了。”

  鐘遼生說道:“話雖如此,然而那馬師祖的奇門遁甲之術你也不是沒有見識過,對付他可不似對付常人,只需武功上能將對方壓制便可。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稍有不慎,便會如夢媛一般下場。何況你們若要去找馬師祖,卻為何在洞窟中攔我?”

  我答道:“我知鐘大哥是擔心我們的安危,而我于洞窟中攔你也同樣是擔憂你的安危。那馬師祖并非一般庸人,又怎會不在自己退路之上設下機關,我們那時要是貿然追上,難保不會著了他的道。”

  “并且當時石窟之中有那么多的人質,倘若我們急于一時,而被那些倭寇趁機將這些人擄去,我們豈非竹籃打水?”仲杰這時走了過來。

  鐘遼生點了點頭,嘆道:“我也知道當時的情況,只是有些氣不過。雖然很想與你們同去取那馬師祖的首級,為夢媛報仇。但倭寇之事也同樣重要,作為廟堂中人,國家有難,必先首當其沖。”

  “鐘大哥放心,夢媛姑娘之仇,我們一定會替你報了的。”我說道。

  鐘遼生看著我:“另外二位如再去那白云觀,如真發現……”

  “如果那金玉還魂丹真的在馬師祖手中,我們也一定會幫你取來的。”我搶先說道。

  鐘遼生此時終于露出了笑容:“既然如此,在下代表江南蕓蕓眾生,先行謝過二位了。”

  船頭之上,我與仲杰肩并肩站在甲板之上,等待著船側所綁小舟緩緩放落水中。

  “此次再闖白云觀,只怕是要比之前更加的兇險。不過我看你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莫非你已經想到了什么好的辦法?”仲杰望著水面說道。

  我笑著搖了搖頭:“并沒有。”

  仲杰苦笑:“所以還是老樣子,走一步看一步是嗎?那馬師祖的機關你也不是沒有見識過,與其冒險偷襲,不如光明正大的殺進去來得實惠。”

  “馬師祖雖然擅長奇門遁甲之術,然而最令人棘手的是他卻并不依賴這項技術,而是依賴于玩弄人心。因此相比于他設下的埋伏,我們將面對的那些白蓮教弟子恐怕更加的難纏。”我說道。

  仲杰點了點頭:“是啊,人一旦認定了心中信仰,哪怕是為此付出金錢、愛人乃至于生命都在所不辭。而人要是連命都可以不要,也就沒什么怕的了,這種對手,通常是最難對付的。看來還是你想的更遠一些。”

  說著,仲杰轉過頭看向我,輕聲問道:“為什么要答應幫他?”

  我一臉疑惑地:“你在說什么?”

  “鐘遼生,或者說鐘遼生背后的人,你應該也知道,但凡與朝廷沾邊的,均蘊藏著極大地危險。你這番主動去招惹他們,我實在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從他們身上得到什么。”仲杰說道。

  我微微一笑,得意地:“我還有連你也猜不透的時候嗎?”

  仲杰無奈搖了搖頭:“此番我是真的有些猜不透你了,以你現在的地位與本事,難道還有什么是不能靠自己解決的嗎?。”

  “我只是發現,當皇帝真的也挺不容易的,也許他文不能提筆,武不能帶兵,但一定要懂得制衡之術。所謂制衡之術,便是平衡。而我們,則完全可以進入到這平衡之中,成為一種新的平衡。”我意味深長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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