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似乎已經忘記了方才鐘川說的話,好整以暇地往京兆府開設的粥棚哪兒走去,他想看一看他受了災的子民們,到底在吃些什么。
徐泰看武皇踱步緩緩往最近的一個粥棚而去,伸了伸手,似乎不想讓武皇過去,可是又把手放下,皇帝,早晚是要接觸這些的,盡管而今他才登基兩年,雖是新皇,也該接觸到這些,睜大眼睛看著這人間慘劇,是他應該做到的。
很神奇,江安此時竟然可以清楚的感覺到徐泰的心理波動,只是朝徐泰搖了搖頭,什么是皇帝,享受得最好的,承受得最壞的才是皇帝,你指望在皇宮里的一片安寧中就培養出一個文成武德的圣上?
這世上,誰都可以是玻璃心,唯有皇帝,不可以。
粥棚前正在施粥的京兆府小吏和粥棚前的災民長跪不起,武皇讓他們起來才稀稀拉拉的站起來,災民中有體弱者,甚至一跪下去便起不來了,武皇快步上前,把那位老婦給扶了起來,溫和地笑了笑。
武皇沒說什么,只是周圍百姓剛剛平息的哭聲又瞬間爆發,決了堤的淚珠子似乎要淹沒這城北的大片土地。
掀開大鍋的蓋子,武皇仿佛被施了定身術,怔怔地望著這口鍋中,一動不動。臉上的表情迅速變化,笑容緩緩收攏,便是那拿著黑漆漆的鍋蓋的那只手,也微不可查的顫抖著。
待到他抬起頭來,臉上已經一片鐵青,厲聲喝道:“這就是你們京兆府給災民們的粥?”
小吏低著頭不敢言語,聞訊趕來的京兆尹更是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身體如同篩子一般發抖,冷汗涔涔。
武皇拿起勺子,盛了一些,就要往嘴里送,大太監常英眼疾手快,慌忙攔住武皇,把一根銀針扎了進去,看著銀針光亮如新,才如釋重負地松開陛下的胳膊告罪。
一口米水進到了武皇嘴里,武皇腮幫子動了動,似乎在用舌頭努力尋找著米水中的米粒,一番嘗試之后失望地搖了搖頭,臉色更是難看,雙目充血地一腳踹在京兆尹身上。
“朕予你俸祿高位,就是讓你如此對待朕的百姓的嗎?好哇,京兆尹,當真是朕的好臣子啊。”
被踹翻的京兆尹慌忙又回來跪好,聽著武皇的責罵把頭低的更低,卻諾諾不作聲。
“你可知朕方才喝這粥是什么感覺嗎?就好似一口清水入腹,連牙齒都留不住半粒米,這等稀水,安能飽我餓民之腹?京兆尹,你該當何罪?”武皇聲色俱厲。
“陛下,臣…臣…”京兆尹嗚咽著。
怎么?什么情況你們不知道嗎?一個個都跟死了一樣,江安沒好氣的看著徐泰張聞之等人,這跟京兆尹有什么關系,整個國家當時都拿不出糧食,京兆尹能憑借著手中微薄的糧食維持這么幾天,已經很厲害了好不好?
別人不管,我江大膽管。
江安急忙上前拉住又欲踹上去武皇,也顧不得君臣之禮了,讓一個有功之人承受如此辱罵,才是最大的失禮。
“陛下,你現在再怎么打罵也沒用啊?關鍵是趕緊把糧食運過來,讓災民們先吃上一頓飽飯,是非功過,待大災之后再清算也不遲啊。”
“對,江安你說的對,是朕失了計較。”武皇又環視周圍正直勾勾的看著他的災民,直覺的心痛難忍,頭也不回地說:“張愛卿,速速把戶部今早籌措的賑災糧運到此處,開篷施粥。”
“是。”
張聞之收了命令就慌忙離去了,應是到戶部去準備糧食去了。
武皇又拿出了金黃色的大喇叭:“朕已經讓張愛卿去運糧了,不消片刻便到,朕陪你們一塊等著。”
武皇面色稍緩,繼續挪步往前走去,目光盡量給到道路兩旁的每一位災民,讓他們知道他們的皇帝也在關注著他們。
江安一直在追溯自己心中那種違和感的來源,直到現在,方有一絲頭緒。
最大的違和,就是這位武國皇帝。在江安的印象中,皇帝就是那種提刀殺人,放下刀算計人的心思陰沉,為人冷漠之人。他們可以為了權力斗爭罔顧生靈,可以為了實現青史留名置百姓于不顧,可以為了自身的享樂安逸而罪禍天下,可以為了茍延殘喘而屈尊降貴。
可是眼前這位皇帝不是,公爺說他已經二十五歲了,可江安看他卻還是個孩子,他很幼稚,很單純。幼稚到面對不了這種大災,單純到會覺得這非天災而是人禍,然后把罪責攬在自己身上。
他會為了京兆尹施的粥太稀而怒發沖冠,暴怒難制。這才是江安最喜歡他的地方,會因為不好的事情憤怒,不也正說明他心地善良嗎?
他,只是需要繼續學習罷了。現在這位新皇就是一張白紙,誰都可以在上邊涂涂畫畫,江安有些蠢蠢欲動,極力壓制著自己想把心中所有的成為明君的方法灌輸給他的沖動,不論何事,都是自己學來更通徹,想必這也是剛才眾人都不言語制止武皇的原因,張聞之,徐泰也在變相地促進武皇的學習,只是方式更隱晦罷了。
只是,為什么已經二十五歲了仍會保有如此赤子之心?這對皇帝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先皇不應該沒有教導啊。
江安笑瞇瞇的看著武皇正準備解下龍袍披到一位冷的渾身發抖的災民身上,那位災民卻不住的往后退,哪怕是王公貴族,穿龍袍也是要殺頭的啊。
“是朕給你穿上的,誰敢治你的罪?老人家你安心的披著吧,待到明日,朕就會給你們打理好住的地方,好了,朕還要去前面巡視。”
那位老叟披著龍袍的身子因為哭泣不停的發抖,跪在地上不住的高呼著謝陛下,眼淚簌簌地往下流,就算面對如此寒災也從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的北方老農,現在便因為一件衣服哭的稀里嘩啦,還小心翼翼的不讓鼻涕和眼淚沾到龍袍之上。
江安望著前方只穿著金黃色里襯的武皇,微微一笑,這種不倫不類的樣子,也應該多多看看才好。
徐泰欲解下自己的衣衫給小皇帝披上,卻被武皇擺了擺手,說小太監一會兒就拿新的龍袍過來了。
孫思文正在一旁盛贊陛下的善良和體恤百姓,華美的詞藻叫江安聽了都臉紅,這個老不羞,拍馬屁還一套一套的,叫人聽了喜歡的緊。
“咦,前邊有一對孤兒,隨朕過去瞧瞧。”
孤兒,難道是…江安定睛一看,果然是昨日自己見到的那一對,不知為何從東門又回到了北門。
其中的姐姐一眼就看到了武皇身后的江安,也不管前邊一身金黃色跟圣斗士星矢一樣的武皇,邁著小步呼呼的跑了過來。
她懷里的妹妹已經好了許多,正跟在姐姐身邊。
他們繞過武皇,來到江安身邊,惹來武皇一陣愕然,江安竟然認識?然后徐泰就在武皇耳邊耳語了一番,武皇看江安的眼神更柔和了。
“呦,你病好了呀?”江安輕輕的捏著妹妹的鼻子,一臉嬉笑。
妹妹頭一晃就躲開了江安的手,然后把身子藏到姐姐身后,只露出一個小腦袋,好奇地看著江安。
姐姐把手伸進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冷的跟石頭一樣的包子,已經皺巴巴的不成樣子,姐姐卻如同至寶一般拿到江安面前:“妹妹…好了…我…請你…包子…你…吃…”說著把包子往江安面前送了送。
江安拿起包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也不管有多冷有多硬,瘋狂往嘴里塞,塞著塞著眼淚就順著臉流了下來。
姐姐看到江安大口吃著包子開心地笑著,眼中對包子的不舍散去了一些,江安開始哭,她就把臟兮兮的手伸到江安臉上抹他的淚水,把江安抹成了大花臉卻也止不住,她著急了:“包子…好吃…你…不哭…下次…還給你…吃…包子…好吃…”
徐泰搖頭一嘆,默不作聲。武皇別過頭去,使勁兒地吸著鼻子,不讓眼淚掉下來,只是那抖動的肩膀,表達著他內心的平靜。孫思文離倆孩子最近,只是伸著手柔柔地摸著她們的頭發,看著一如既往的冷著臉的鐘川,嘟囔著什么。
張聞之一路小跑著趕了回來,然后說準備妥當了,城門哪兒已經熬上了,這次是粥,不是米水。說完又在武皇耳邊耳語了一番。
武皇面色鐵青,憤怒的直欲噴火,聲音卻分外平和:“鐘愛卿,數日前朕派李愛卿前往各地征調糧食,在江南府受到當地糧商的惡意阻攔,彼欲哄抬糧價,竟置我十萬災民死活于不顧,依鐘愛卿所言,這些惡商該如何處置啊?”
鐘川眉頭挑了挑,拱手說道:“商人自是逐利,無可厚非,此次稍失了心智,便讓當地官府教化之,重新造福我江安子民,方能體現陛下仁慈啊。”
徐泰,張聞之,孫思文對其怒目而視,就在徐泰打定了官不做也得把這老匹夫給揍一頓的主意正準備上腳的時候,只聽鐘川一聲慘呼,直挺挺的就飛了出去。
江安冷著臉,收回了自己的腳,隨后用手拍了拍,這老匹夫,用腳踢他都嫌臟了我的腳。
眾人都呆了,張著嘴巴一動不動,武皇更是夸張,眼睜的碩大,嘴張的溜圓,心里直念叨著真想揍他已經很久了,今日卻被你搶了先,也罷,皇帝估計是永遠打不成臣子的,你再去踹他一腳朕就赦免了你。
張聞之,孫思文和武皇三人臉上的驚訝慢慢轉變成了隱晦的笑意,到底是身份的原因,頗為含蓄。徐泰可不管,指著在地上一臉狼狽的鐘川哈哈大笑,瞎子都能感受到他發自內心的開心。
“老匹夫,剛才的話你再說一遍?”江安站在鐘川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咬牙切齒道。
“呵呵,江小友好大的脾氣啊,這脾氣朝本官發一發本官只當你是小孩子不跟你計較,可是要是什么時候遇到了個匪徒,江小友還是需要把脾氣收一收,可莫要逞一時之快而丟了小命啊。”鐘川皮笑肉不笑道,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整理好衣冠。
媽的,還威脅我?
江安想著就又要上腳,被后邊的徐泰趕忙抱走了,你踹一下我們可以說你年少輕狂,你一直踹就沒法說了啊。
武皇收起臉上的笑容,滿臉嚴肅的說道:“咳咳,江安,毆打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膽子,鐘愛卿一心為國,德高望重,你為何下此毒手?”
“陛下,這老匹夫置我十萬災民于不顧,學生打他都是輕的,真恨不得一刀殺了他,發國難財的惡商,便只是教化嗎?”
江安抱歉,一臉認真的對武皇說道,準備開始自己皇帝養成計劃的第一步。
“哦?那你認為這些惡商,該如何處置。”
江安似乎在猶豫,兩世為人,也一直離可以牽涉到人命的事兒很遠,但是看到立在身旁的一對孤兒姐妹正看向他的如同黑水晶的眼眸,緊握著拳頭,咬牙切齒道:“全關起來,從嚴處理,必須要掐死這種發國難財的苗頭,必要時候,可以…可以殺之。”
江安好似被抽掉了力氣,他不敢相信某一天殺人一詞會從自己的嘴中說出來,但是他不后悔,只是不停的伸著手用手摸著孤兒姐妹的頭,替他們順著頭發。
“哼,年紀輕輕就如此心腸歹毒,你的師長便是如此教你的嗎?商人本就是逐利,逐利有何錯?本官不計較你毆打本官,卻也不能放任你這惡毒的性子,陛下,臣懇請陛下將江小友給本官做弟子,臣定將其教化得溫良恭儉。”鐘川似笑非笑的瞟了一眼江安。
“呸,老匹夫,就你還想當小爺的老師?配鑰匙三文一把,十文三把,我就問問你,你配嗎?”
“你…哼,無理之極。”
“好了好了,兩位不要吵了,此事容后再議,江安年少輕狂,一時沖動不小心打了鐘愛卿,江安你來給鐘愛卿道個歉,朕做主,這事兒就過去了。”
武皇壓了壓手,止住了二人的爭吵。
“哼,對不起。”江安極快地說道,臉上不見絲毫歉意,卻也知道武皇這是在保護他,痛快的道歉,但也得惡心一下這老匹夫。
“不必了,黃毛小兒,自己不計較。”
“哎呦,鐘大人當真是胸懷寬廣呢,不知學生再年少輕狂一次鐘大人能不能繼續不計較呢?”江安最受不了這種裝x禍,明明心里恨的不行,臉上卻一點不在意的樣子。
“江安,適可而止啊…”
見武皇發話了,江安悻悻笑了笑,退到身邊專心跟孤兒姐妹玩。
稍稍遠處。
徐泰凝重地問道:“確定了嗎?”
張聞之滿臉不忿:“有他們的影子,除了他們誰還有這么大的狗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