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處耘突然出事,而宣州偏偏在此時得了朝中給復,圩田修造在即,自然不可能等他恢復。
裴繼安把他放去管庫房,最開始就是知道其人赤子心性,又與自己一同長大,不會在這等油水豐厚的地方與人同流合污,不至于耽擱進程,另還想要為他尋一條出路——畢竟文不成、武不就,總不可能經年累月在市井間晃蕩不休,能在此處做出點事情來做好。
眼下謝處耘受了傷,只能尋新人來頂上,然則倉促之間,誰人能叫他同郭保吉都信得過,又能毫無阻隔地接手呢?
除此之外,到底視為親弟的,再怎么忙,也要抽時間來照看一番,否則哪里放得下心。
謝處耘這一回摔傷,實在不是時候。
不過眼下人還睡著,究竟怎么回事還未知道,去問沈念禾,也不知情,裴繼安只好暫放一邊。
傷成這樣,不好挪動,他只能留在邊上照料,而放著沈念禾一個人回宣州,一次兩次還好,日日如此,裴繼安的心也總懸著,索性把鄭氏請了過來,一家四口在左近尋了一戶人家,借了其人消夏的宅子住。此是后話。
再說此時,終于等得大夫來診治了一回,那人見裴繼安已經接好了骨頭,傷處也收拾妥當了,只開了幾劑藥,又交代了一回就走了,說是傷得雖然不輕,幸好處理得及時,將來不會留下什么毛病。
這一處料理完了,鄭氏也接了手,沈念禾才好同裴繼安說了那蔣豐的事情,又道:“我看蔣叔為人踏實,行事也細致周到,十分得用,實在不想他就這般回郭家去,便勸了他幾句。”
她把自己說的話轉述了一回,又道:“因來不及問三哥意思,只好擅自做主,只不知道有沒有做錯。”
倒不是看不起郭保吉,相反,沈念禾一直覺得郭保吉此人雖然行事糙了些,卻很有幾分胸襟,也有心做事,還肯幫著下手擔事情,不是那等強要馬兒跑,又不給馬兒遲早,還要在馬背上瞎叫喚的。
只是他想做的太多,手下人又太少,偏還多疑,又兼頭回出來外邊做官,并不太懂,不是自己信得過的人就不肯大用,極容易把下頭新人埋沒了。
蔣豐留在小公廳,比回郭家能派上的用場大多了,與其回去同一堆人精擠在一處,還不如留在此地踏踏實實做事呢。
裴繼安聽得沈念禾把事情一說,立時點頭道:“幸而你攔了這一下,正該如此!”
蔣豐跟了一個多月,實在幫上了不少忙,況且此時時間甚緊,倉促換人,實在是一樁麻煩事,能留下來自然最好。
按著沈念禾的說法,是打算叫裴繼安也去一趟,以示關切,他想了想,只覺得確實理應如此,便道:“趁著小公廳今日無事,我去宣州看看他家中什么情況。”
他一面說,一面又轉頭看了一眼謝處耘。
沈念禾聞弦而知雅意,忙道:“三哥放心,最多到得晚上,嬸娘必定來了,我雖不怎的會做事,照應一二卻是沒有問題。”
裴繼安猶豫了一下,又上前看了兩眼謝處耘,摸他脈搏,又看他眼底,見果然平穩,并無什么不妥當的,復才又留了藥,道:“此時還好,只多半過不得多久就要發燒,屆時你叫人把藥熬好,給他吃了,最多半個時辰就能退燒——我盡量今晚回來,實在不行,明天一早就能回到:”
又交代沈念禾如若有什么不妥,外頭也有雜役,或可叫人來幫著照料云云,等到一一吩咐清楚,才不得已走了。
沈念禾卻沒有騙人。
她說自己照應一二并無問題,全是實話。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
謝處耘雖然傷了腿,可比起她從前的腿傷,實在不算什么。
從前沈念禾不知道花過多心思在自己腿腳上,此刻照顧起謝處耘這一點傷來,說一句殺雞用牛刀都貼切得很,此時也不用雜役幫忙,燒了熱水在邊上,又準備了剪刀、紗布等物,打算按著大夫說的兩個時辰上一次藥。
她動作很輕,盡量不碰到謝處耘傷處,上好藥之后將那傷口重新包扎起來,許多事情都一并做好了,也半點沒有把人驚醒。
只是他一直不醒,也不好硬灌吃的進去,她只好讓雜役去廚房把吃食坐在灶上,等人醒來立時就能吃。
等到申時左近的時候,果然那裴繼安說的話成了真,那謝處耘手腳、頭臉盡皆發紅,整個人開始發起熱來。
沈念禾忙叫人把熬好的藥拿了過來,又去取了井水,讓人擰了帕子給謝處耘敷在頭臉上,再給擦手腳。
她本是站在一邊,吩咐那雜役動作,然則見得那人灌個藥都有些手粗,一碗能漏出半碗來,擦頭擦臉時動作也不輕,好幾回把謝處耘臉上的肉都撮得出紅血絲了,提醒了好幾回,見那雜役依舊不太順手的樣子,索性把藥碗接了過來,將人打發回去廚房看著吃的。
這一回喂藥就順利多了。
沈念禾耐心得很,把人半扶起來叫他靠在床榻上,謝處耘好似也有了幾分意識似的,曉得張口吞咽。
她一手拿帕子隔著扶謝處耘的臉,一手拿湯匙,才喂了大半,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卻是忽然察覺到手心處生出些動靜來,抬頭一看,正見得他慢慢睜開眼睛,嘴巴不住咳嗽,把藥也咳出了不少來。
沈念禾連忙拿帕子給他擦下巴同前襟上的藥汁,又去給他拍后背,急急踢了銅盆過來,生怕這一位要吐。
謝處耘倒是挺爭氣的,咳完之后,頭臉雖然俱是燒得發紅,卻沒有吐,只皺著眉靠在床上,也不說話,只左右環顧房中,仿佛有些反應不過來。
沈念禾知道他此時腦子轉不過來,便把那帕子濕了涼水,輕輕給他重新擦了一回臉,低聲道:“謝二哥醒了?你今日傷了腿,幸而發現得早,事情不大,三哥在此處照看了許久,給你包扎了傷處,又開了藥,大夫也來看過了,說要將養一陣子,喊你好生休息。”
她見謝處耘慢慢轉著頭,猜想這是在找裴繼安,復又道:“因今日朝中給復同意咱們修圩田,宣州城中又有急事,三哥守了你許久,事情實在太緊,只好暫時去辦事,最多一兩個時辰便能回來。”
再道:“一會嬸娘也來了,謝二哥想吃什么?此時餓不餓?我叫人給你拿吃的來。”
她取了張小凳子坐在床榻邊上,說話細聲軟語的,一臉的擔憂,仿佛擔心他多想,又仿佛擔心他傷勢。
謝處耘靠在床榻上,只覺得腿上依舊痛得厲害,頭也不太舒服,腦子昏沉沉的,眼前倒是還看得清楚,就見得沈念禾那一張臉距離自己極近,神情十分憂傷。
對著她這一副關切的樣子,迷迷糊糊之間,謝處耘就想到了自己被東西勾住,在庫房里不小心從高處摔下去的場景。
他當時痛得不行,本想要叫人,只是喊了許久也沒人來應,這才記起來今日除卻幾個輪值的,其余人都休息了。忍了不知道多久,原還想設法重新爬出去,誰料得不知是不是力沒使對,倒讓傷勢更重了,只好癱著喘氣。
本以為要等到天黑才有人會發現自己不見了,再進來找尋,還未必能尋得到,也許明日才能被人發現,正痛得整個人都要生出絕望來,忽然就聽得有人說話,一睜眼,就看到她這一張臉。
謝處耘此時燒得有些模糊,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卻覺得沈念禾的手上不知有什么,碰著自己的臉,涼涼的,很舒服,也不曉得那是帕子沾了涼水,更不知道自己發燒了,倒是曉得伸出手去,一把拉住沈念禾的袖子,閉著眼睛疲憊地叫了一聲“沈念禾”。
叫完之后,他也不說話,只這般半躺著,又不肯放手,維持著這個姿勢半晌不動。
沈念禾拿不準他是要什么,只好湊近了又問道:“謝二哥餓不餓?吃不吃得進東西?可有哪一處不舒服?”
謝處耘先不理她,半晌才搖了搖頭,也不說話,卻是始終用力攥著她的袖子不肯放。
他這般反應,沈念禾先還不敢動,等到見得人仿佛睡著了,才嘗試著把袖子抽回來,只是手只微微移了移,謝處耘就皺著眉頭把手攥得更緊了些,發出極為不滿的聲響。
沈念禾無奈之下,只好把左手的袖子由他扯著,右手半撐著頭,本想略等一等,待謝處耘睡熟了再說,只是她今日本就是早早來了小公廳,忙了許久,后頭因事去尋謝處耘,偏還遇得這樣的意外,又累又驚,實在疲憊,那頭靠在手上,靠著靠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她這一向事情不少,累得有些厲害,一覺睡下去,整個人就似栽倒進一個黑洞了一般,半點沒了知覺,等到聽得外頭一陣人聲,才慢慢醒得過來,手腳又麻又軟,頭也重重的,正要抽回手,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轉頭一看,只見門口處站著一人,目光幽暗,神色莫測,一手扶著門,眼睛卻是看著自己。
——居然是不知何時回來了的裴繼安。
沈念禾下意識就想站起來,只是腿還未站直,就察覺到有人扯著自己的手,回頭一看,謝處耘頭都壓在了自己的半幅袖子上,只好轉頭對著裴繼安叫了一聲道:“三哥。”
又道:“謝二哥好似發燒了。”
裴繼安行了進來,走得近了,低頭看了一眼謝處耘,不動聲色地伸手去探他的體溫,又去按他的胳膊,也不知道碰了哪一處,謝處耘原本那手一直死死拽著沈念禾的袖子,此時一下子就放開來。
他摸了謝處耘的頭臉,復才問道:“吃了幾回藥?”
沈念禾連忙回道:“只吃了一次藥,一燒起來就吃了。”
裴繼安便道:“無事,燒已經退了,原是有炎癥,明日再吃兩回藥就好。”
他一面說,一面把謝處耘的手放回了薄被里,又擰了帕子給其重新擦了手、臉,一應收拾妥當了,又轉頭看了一眼沈念禾問道:“怎么這樣坐著睡?身上不難受嗎?隔壁就有空床……”
沈念禾正揉著自己的手腕同腿,搖了搖頭,道:“方才不小心就睡著了,原本沒想睡的。”
裴繼安皺著眉道:“被壓著難受也不曉得躲,睡了多久?腿都麻了吧?”
他口中說著,本想伸手給她按一按,只是手才伸出去一半,忽然察覺有些不妥,只好又收了回來,指點道:“隔間的床已經收拾好了,你去躺著睡一會,餓不餓的?”
沈念禾才睡了一個飽覺,已是不覺得困,只是睡姿不對,脖子十分難受,手腳也很不舒服,也不好細說,只搖了搖頭,輕聲問道:“三哥甚時回來的,蔣叔那一處沒什么事罷?”
裴繼安道:“他那孩子前一陣子傷風,眼下已經大好了,因他難得回去一趟,我叫他休息兩日再回來。”
沈念禾又問道:“郭監司那一處怎么說?肯不肯放他回來的?”
裴繼安道:“監司聰明得很,知道我去了,送了許多東西過去,還特地差人出來送了一回信,叫他好生留在小公廳做事,將來另有出路。”
又把郭保吉這兩日對蔣豐妻小的照顧略說了一回。
送銀送錢,送宅子送藥,另又送了伺候的下人,如此大方不說,還特地安排人過來說著一番話。
沈念禾也不由得有些服氣。
這般多管齊下,那蔣豐多半要死心塌地想要回報了罷?
裴繼安只提了一提,卻也不多說,指了指右邊的房舍,又道:“我怕嬸娘一時來不了,路上買了些吃食回來,在隔壁放著,你且先去吃一點。”
沈念禾醒來這一陣,那胃倒是慢慢有了感覺,也曉得餓了,便不再推拒,應了一聲,轉身往隔間去了。
她走得干脆,后頭那裴繼安卻是站在原地,一直看著她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