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寫得甚是詳細,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猜到這是親事相關,叫謝處耘欲要裝傻也不能。
他從頭到尾仔細翻了一遍,聽得外頭有了動靜,才連忙把紙頁收起,匆匆放回了原處,只當自己什么都沒有動過一般。
不多時,鄭氏就走了進來,見桌上一應東西都仍是原狀,便問道:“你那藥上好了沒?”
謝處耘半躺在床上,道:“我自家碰著痛得厲害,等三哥回來再說罷……”
鄭氏笑罵他道:“樣樣等你三哥來,便是親爹也有打盹的時候罷?嬸娘來就不行?”
謝處耘含糊應了兩句,拿被子蓋頭,做一副困了要睡的樣子,從被子的空隙間窺到鄭氏站在邊上收拾了一回桌案,把方才的那寫了沈念禾裴繼安的紙頁一一收起,攏在袖子里,走了出去。
等到鄭氏把門帶上了,他才將被子掀開,露出頭來喘幾口氣,也說不上心中是個什么滋味,只覺得又酸又澀,難受得很。
謝處耘腦子里頭混混沌沌的,躺靠著出了半日的神,等到外頭夕陽西下,夜色漸濃,才聽得外邊一陣腳步聲,卻是裴繼安帶著一個包袱進來了。
他掙扎著半坐了起來,下意識叫道:“三哥!”
裴繼安把包袱放在一邊,坐在床沿去處理他的傷處,口中則是問道:“眼下還痛不痛的?是不是發癢發麻?”
他手腳很輕,動作極快,解開紗布、清理傷口、重新上藥,幾乎一氣呵成,謝處耘只覺得傷處一涼,只有些麻麻的痛,很快那痛就過去了。
“最近兩天好多了,不動就不痛,傷處癢癢的……”他老老實實回道。
裴繼安給他把傷處打理好,溫言道:“長肉了才會覺得癢,再養幾天就能稍微活動活動了。”
又指了指帶回來的那個包袱,道:“你躺著無趣,我拿些書來給你背……”
謝處耘背后一涼,忙道:“這倒不必,三哥給我帶些小公廳中的宗卷回來便是,我躺著也能幫幫忙,好過整日在此處發閑。”
他見裴繼安雖然精力十足的樣子,可眼睛里頭全是血絲,眼下的皮膚里頭也發著青,顯然許久沒有睡好,心里甚是難過,道:“原還想給三哥幫忙……誰料想……”
裴繼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將庫房收拾得清楚,已經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謝處耘低聲道:“那是念禾的功勞……”
“都是自己人,不必分得這般清楚。”裴繼安微微笑了笑。
這句話說出來輕飄飄的,可落入謝處耘耳中,卻仿佛雷霆之擊。
他抬頭去仔細觀察裴繼安的臉,果然見得上頭另帶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意氣風發,說起“都是自己人”時,笑容都同從前不同,本來輕描淡寫的一句,不知是不是他先入為主,硬生生聽出了幾分藕斷絲連的意思。
謝處耘有心要問個明白,死個痛快,可看著裴繼安嘴角噙著笑,明明一身風霜,依舊看起來心情極好,那話就再說不出口。
“把藥吃了,好好再睡一覺,我今日早上來看你,你想是昨晚傷處不舒服,睡得甚是不安穩,今日換了藥,當能睡個好覺了。”
裴繼安口中說著,給他把搭在肚腹處的小褥子扯了扯,又指著旁邊的一床薄被,道:“半夜冷了就把這個蓋上,我睡前再來看你,不舒服就打鈴叫人去喊我。”
謝處耘知道小公廳最近正在趕工,裴繼安每日早出晚歸,好幾回連飯都來不及回來吃,卻不想對方還把自己看得這樣重,又是滿足,又是難受,一時眼眶里頭發熱,想要說的話,徹徹底底再也說不出來,最后只低聲問道:“怎的今日不見念禾?”
裴繼安道:“她事情太多,今日來不及回來吃飯,我回來看看你,再帶點吃食過去給她。”
比起往日,口氣里頭雖無多少親昵,可隱隱約約的,謝處耘分明聽出了里頭不分你我的意味。
他眼睛里頭熱熱的,“嗯”了一聲,道:“我也幫不得三哥什么,只三哥一慣在帶著我……”
裴繼安只以為他是傷時情緒不穩,笑了笑,道:“你我兄弟之間,不必說這種外道話。”
又吩咐幾句,復才出得門去,剩得謝處耘一個人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半日沒有睡著。
來宣州宣旨時緊趕慢趕,回京時,辛其順卻是把速度放慢了下來。
他雖是領了天命來辦差,可出發的時候,天子看著行動自如,然則雙眼凹陷,臉上倒是胖了起來,那肉輕輕一碰,就被按出一個小小的坑,半晌不會回彈,每日如果不吃星南大和尚的藥丸,就會大發喘氣,半夜的呼吸聲大得嚇人。
福寧宮的內侍不敢在外頭胡亂說話,只一個個心驚膽戰,唯恐哪一天早上起來,進得簾子去請天子,就見他再無聲息。
今次外出辦差,實在并不太順利,還被郭保吉拒旨不接,辛其順自然恨不得越晚回京越好,況且見得天子,一來要問責他辦差不利,責罰之后,如若還要伺候,萬一正好遇得天子出事,被牽連待要怎么辦?
如果不是不方便,他甚至想要留在宣州多住幾日,以“探看圩田、堤壩進度”的名義好好賴在江南西路一年半載,直到京中塵埃落定,復才回去。
不過辛其順再怎么一步三停,到底還是在十來天后回到了京城。
他一大早到得宮中,只來得及把衣衫換了,又擦了幾把頭發上的灰土,就有小黃門進來道:“都知,陛下有召。”
聽得周弘殷傳喚,辛其順下意識轉眼看了看時辰,又在心中數了一回歷書,算著時間實在不對,便奇道:“去哪一處宮殿?”
小黃門應道:“正在福寧宮。”
聽得說要去福寧宮,辛其順更奇怪了,問道:“今日不是大朝會,怎么……”
那小黃門擦了一把額角的汗,卻不忙著回話,只催道:“還請都知快些,陛下說要上朝前問你話。”
辛其順心中一凜,曉得今次事情怕是沒有那樣簡單,連忙把幞頭正了正,將油膩膩的頭發擋住,便匆匆跟著小黃門走了。
到福寧宮時,辛其順尚未進門,隔著老遠就聽到里邊大笑聲。
“怎么死的?!”
這是天子周弘殷的聲音。
不知是誰回道:“探子親眼得見,那李成炯前頭還在同身邊人說話,而后他那侍衛從邊上暴起,各持一槍,將人劈于馬下,當時人尚在掙扎,卻被亂蹄踩死……”
周弘殷大聲笑問道:“死透了不曾?”
那人回道:“死得再透不過了!只那沈副使……”
“給他傳訊……”
辛其順正待要往下偷聽,里頭聲音卻是一下子低了下去,過來許久,殿門開了,卻是從里頭走出來一個人,也不多做停留,徑直走了。
被傳喚進殿時,天子周弘殷正在換衣服,見得他來,當即問道:“江南西路那一處,而今是個什么情況?”
辛其順只進來的時候匆匆掃了一眼,就已經嚇得滿身冷汗——天子膚白如玉,卻已是幾乎能看到他肌膚下流動的血脈,大熱的天,身上穿著厚厚的禮服,卻一點汗都沒有出。
他強壓下心中驚慌,老實把郭保吉抗旨不尊的事情說了,乃是平平敘述,哪怕收了滿袖子的銀錢,也沒讓他開口為對方說半句好話。
周弘殷聽了,頓時冷笑一聲,道:“這些個打仗的,主意一向大得很,總以為自己十分了不起……”
又問道:“他說那圩田已經悉數修好,你去看了不曾,是個什么樣子?”
辛其順揣度天子的意思,回道:“下官雖是走了幾圈,也看了不少新田、堤壩、水柜,可畢竟都是不曾得用的,也不知道最后用上時會是個什么效果……”
周弘殷卻不像是很生氣的樣子,只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復又問道:“越州那個裴家,好似有個后人喚作裴繼安的,而今可在州中做事,做得如何?”
“郭監司很是器重,倚為左膀右臂。”辛其順看了半晌,只覺得天子好似并不生氣,又好似十分不悅,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因不知怎么辦才好,索性一口把郭保吉給賣了。
周弘殷冷哼一聲,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道:“他倒是運氣好,遇得好處,跑得比狗還快!”
罵完之后,復又問道:“我聽說裴家還住了個沈輕云家的女兒,去年底在京中鬧出了好大陣仗,是也不是她?”
辛其順這一回來去匆匆,本就只跟著郭保吉略走了小半個時辰,許多東西都沒來得及看,郭保吉表功都來不及了,旁的事情自然沒有多說,又怎會知道什么“沈輕云家的女兒”。
只是天子既然問起,他也只好回道:“在宣州倒是安安靜靜的,沒聽說有什么事情。”
周弘殷點了點頭,也不理他,看著腳下鞋子穿好,漏刻上時辰已到,抬腳就走了出去。
辛其順連忙跪在地上,只在后頭見得天子單薄的身影。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往日背脊挺直的皇帝,此時居然有些腰背佝僂。
周弘殷一走,辛其順就急忙去尋了自己的徒弟。
那徒弟先還想要給師父倒茶磕頭,被辛其順把手一拍,才醒得過來,忙將最近發生的事情說了,最后道:“西賊賊首李成炯死了,宮中一連好幾日都高興得很,聽聞還要納新妃……”
辛其順咋舌不已。
天子連路都走不穩了,還納什么新妃。
旋即又想到方才被問到的沈輕云女兒,因拿不準是為了什么,急忙又問道:“那除卻這一樁,翔慶可還有什么消息?那沈輕云有著落了么?另他是不是有個女兒,而今是在何處?”
那徒兒聽得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奇道:“沈輕云不是早死了嗎?”
說起沈念禾,卻是道:“去年京中倒是鬧過一回,沈家、馮家兩家搶沈輕云的女兒,后頭不了了之了,好似聽說住去故舊家里了。”
辛其順見他說得含糊,心知自己這徒弟知道得應當也不多,問了等于白問,便不再理會,忙打發人出去打聽。
他到底在宮中多年,耳目靈通,這回探得回來的消息就有用多了。
什么《杜工部集》,自白書等等也就罷了,自小精通算學也放在一邊,與沈家、馮家不復往來,也沒甚值得深究的,到最后,辛其順只把目光放在最后一個點上——
“聽聞年紀雖小,相貌卻出挑得很,像是支行的接了父母,將來當也是一個絕色。”
辛其順一下子就精神起來。
作為內侍,差事沒辦好,已經能察覺出來天子今次對自己的不滿,最好要設法彌補。
他急忙問道:“而今人在哪里?”
“好似去了宣州,沈家同馮家兩門吃相太過難看,這女兒同她爹似的,沒有家族緣……”那人將聽來的話說了一回。
辛其順問得清楚,心中當即有了數,見得天時不早,急急又回了福寧宮。
這一次此等了許久,才把天子給等了回來。
周弘殷才下朝,只覺得渾身使不上勁。他吃了星南大和尚的藥之后,總體是好的,可藥效一過,就時不時會發冷,又提不起勁來。
他坐了片刻,先拿溫水送服了一丸腥臭的藥,又叫人去把大和尚招來,等回過神,才發現辛其順還站在下手,頓時想起宣州的事情來。
擅自修造圩田確實有些惱火,郭保吉還以為是從前一般在打著仗,自己奈何他不了,居然還敢抗旨不遵了。
只是田與堤壩都是其次,而今翔慶的事情急得很,正要安排郭家人去做,此時倒不好那他來開罪。
周弘殷思忖了一會,開口道:“辛其順。”
辛其順連忙上得前來,道:“陛下!”
周弘殷又接著方才的話說了起來,問道:“那沈家的女兒……”
辛其順忙道:“眼下住在裴家。”
他殷勤道:“陛下,沈副使那一處雖然出了事,畢竟從前也立過不少功勞,而今剩得一個女兒,還這樣遠,倒不如接回京城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