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得左久廉公廳之中,一進得門,便見桌案前兩個人對面而坐。
聽到眾人進來的動靜,司酒監提舉左久廉連頭也不抬,半句話也不說,只一臉凝重地翻看手中文書,表情甚是嚴肅。
都是在司酒監中做了多年的,人人都能看出來那左久廉看的乃是釀酒坊中庫賬。
堂中氛圍有些可怕,叫諸人俱是緊張不已,一個都不敢出聲,唯恐誰人先搭話,誰人就惹事上身,倒是背對門口而坐的裴繼安聽得聲音,轉過頭來,同眾人微微點頭示意。
他坦然而坐,并無半點局促,更無惶急之態,仿佛釀酒坊中的事與自己毫無關系似的。
秦思蓬到了此處,又見左久廉如此做派,倒是沒有閑工夫再去管裴繼安——立時要滾的人,哪里還有什么值得看的。
他只顧著反復思量釀酒坊事,又想一會當要如何向左久廉請求多一點時間寬限,好讓自己能把釀酒坊竭力整頓一回。
秦思蓬焦慮不已,把各色法子想了一遍,當真覺得便是神仙也做不到,越琢磨越是感受到前路茫茫,道阻且長,正彷徨間,對面坐著的左久廉終于將手中賬目全數看完,抬起頭來,問道:“都到了?”
眾人此起彼伏地應是。
左久廉指了指邊上的兩排交椅,道:“坐。”
又點名叫了一聲“秦思蓬。”
秦思蓬哪里還敢坐,連忙站了起來。
左久廉沉聲問道:“我叫你管看酒水買撲之事,京中七十二正店,三千腳店,而今是個什么情況?今季能供賦稅幾何?”
秦思蓬方才滿心都是釀酒坊中情況,半點沒料到左久廉會問酒水買撲之事,一時愣了一下。
他手頭管的東西太多,各色數目更是層出不窮,哪里能一下子全記住,若非提前準備,就這般被忽然問到,竟是有些答不上來,只好含糊道:“下官還在統算,只是……”
秦思蓬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裴繼安,還是道:“釀酒坊中得酒數一月少過一月,不能供應足數是其一,得酒質地太差,正鋪、腳鋪不愿進買是其二……今次與下頭談問,欲要攤派額度,推拒的多,同意的少……”
縱然他的話說得含糊,旁人還是一下子就能聽出來其實哪里是什么“推拒的多,同意的少”,多半是只有不愿的,沒有愿意的。
左久廉聽得更是眉頭緊鎖,道:“世上做生意的哪有只賺不虧,從前撈好處的時候那些個商賈個個悶聲發大財,而今朝中遇得事,也不叫他們多買,只按額度分派,并不過分,竟還是這樣挑三揀四!長此以往,都要騎到司酒監上頭了,如何了得!”
秦思蓬低下頭,不敢說話。
他的差事常年都要同正店、腳店中鋪主、商賈來往,確實得過些好處,然則更重要的是,他也是白身入官,同左久廉這般官宦人家出身的并不相同,更能感受到商事不易,謀生艱難。
誰人不是為了得利才來做買賣,要是叫人賠錢,哪個兜底?叫不叫人吃飯了?
說一句難聽的,大商賈賺不到錢,勢必會節省開銷,最后吃虧的還是下頭伙計、苦力、小商販,他們沒少賺,民生卻是艱辛更多。
秦思蓬想了想,有心幫忙開脫,卻又不想往自己身上糊屎,左右一看,見得裴繼安舉茶而坐,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思及此人用不得幾日就要走,索性道:“提舉所言極是,然則今次咱們也不好過多逼催,畢竟就算下頭正店、腳店肯如數認買,釀酒坊中酒水數量也不夠發賣,除非將價錢再往上抬三分……”
暗暗將責任往裴繼安身上推。
酒水價格都要報中書呈批,再去得御前,不是司酒監說了算的,從前也不是有過這樣的打算,俱是被壓了回來,便是參知政事石頒也只能聽從上頭分派。
秦思蓬滿以為這樣一說,此事就能暫告一段落,然則他話剛落音,就見對面左久廉眉頭一擰,在桌上翻找一回,尋出一本折子,展開看了看,瞥了他一眼,問道:“你不是才報了京中酒樓兩月酒水數?難道又有變動?”
左久廉說完,點了點手中的折子。
秦思蓬下意識站起身湊頭去看,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頭天才遞上去的奏事,他忙了半旬,統算出京城各大正店、腳店兩個月里認買的酒水數量,因司酒監上下都忙著增額添利,還反復勸說了下頭許多鋪主,叫眾人自覺多認買,不要讓自己難做。
最終的數量,哪怕是平攤下來也比平時要多上三四成,而自前歲開始,釀酒坊的酒水就越來越少,哪里供得上?
秦思蓬實在百思不得其解,正要問話,卻見左久廉轉頭問裴繼安道:“再過四十天,釀酒坊中酒水得數能不能與這個月持平?”
裴繼安將手中茶盞放下,認真回道:“要看往后情況,不過按著眼下來算,得酒數應當只多不少。”
左久廉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這兩個月你旁的都不用做,只把釀酒坊管好,不要叫酒水供不上便是。”
秦思蓬著實滿腹狐疑,欲要問話,卻又不好當著眾人的面多問。
左久廉卻沒有管他,又點了其他幾個人的名字,一一問了幾句話,又交代了接下來的差事,最后才讓眾人散去。
臨走之前,他還特地點道:“秦思蓬留一下。”
諸人魚貫而出,俱是見怪不怪。
秦思蓬能在司酒監做官多年,回回釀酒坊中罪官被發派出去的時候,被安排去接替,除卻他本人能力確實比尋常人高出不少,另有一個原因,便是他與參知政事乃是同鄉,與其人雖是遠房,但是沾親帶故,又十分賣力,做成了左久廉的心腹。
等到眾人全數走了,左久廉沒有讓他多等,從桌上另外抽了一份折子出來,扔在秦思蓬面前,問道:“這是怎么回事?你回回同我說釀酒坊不大動不能得足數,又同我說那裴繼安甚事不做,他甚事不做,是怎么把這酒水數提上來的?”
秦思蓬哪里敢應,連忙將那折子撿了起來,只略略一翻,整個人都有些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