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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茉莉

  那中年男子在地上坐了片刻,拾起地上的冊子看了兩眼,復才站得起來,徑直朝外走去。

  上頭人遇事不過撂下一句話,他一個做事的,卻不能那樣輕松,只好先去潘樓街上一處酒樓里讓西伴當去喊了人過來,同眾人交代到天色半黑,等到一一確認完畢,才把眾人打發走了。

  此時外頭等候良久的一人才進得門來,戰戰兢兢站在一旁,低聲叫道:“鄭二爺……”

  鄭齊抬頭瞥了他一眼,問道:“釀酒坊里上下都打點妥當了?”

  那人忙道:“全數弄好了,原有二十八個庫本是要供上的,一向不敢去動,當日我們取走的全是上色酒水,已經全數將準備好的酒水換重新送得進去,借用了一千廂軍……”

  鄭齊皺眉問道:“酒缸記得換了么?上頭封泥如何?守庫有無話說?”

  那人又道:“用的俱是釀酒坊中酒缸,前次聽得不對,已是從他們南熏門的庫房中先騰挪了出來,眼下司酒監中心思全放在釀酒水,翻酒庫,一時半會,應當不至于查到酒缸、封泥的庫,小的往祥符縣中也打了招呼,那一處瓦窯里已經開始燒,說是必定在月前將咱們的貨先做出來,等這一陣子風頭過了,立時就補回去,應當不會留什么首尾,只怕一樁——要是那姓裴的有心追究,多半瞞不住。”

  鄭齊擺了擺手,道:“裴繼安是個聰明人,他今次不過為了應付上頭查問罷了,不會多事……”

  那人頓了頓,張口欲要說話,又閉了嘴。

  鄭齊見他神情,看了他一眼。

  那人見得鄭齊看向自己,忍不住還是問道:“我那小舅子……上回我求了鄭二爺,給他安排在釀酒坊中做管事那一個,昨日來問話,我一時也答不上來——雖是知道今次不是為了那裴繼安,而是怕惹出事來,卻也不必做到這個份上吧?把賬目填個七七八八就是,還要把酒水運得回去,給那姓裴的做面子,何苦來著?”

  鄭齊搖了搖頭,并不同他解釋太多,只道:“爺既是已經吩咐下來,你我照辦就是,不要過問太多。”

  天家之事,兄弟之誼,父子之爭,誰人那樣蠢要湊上前去問個所以然來?只會給自己找麻煩。

  那人繼而大著膽子道:“另有一樁事……曹節度早間使人來說,他家有個幺女,眼見到了要說親的年齡,偏那日上街,看上中瓦子里頭得寶閣的鋪子,又說打聽了許久,沒問到是哪一家的,想從咱們爺那一處討個準話。”

  鄭齊本來還半坐半靠,此時聽得那曹節度問牛行街上得寶閣的鋪子,倏地就坐直了身體,臉色也變得甚是難看,問道:“他說的是得寶閣的鋪面,還是說得寶閣?”

  那人吞吞吐吐道:“小的也不敢細問,只是品其話中之意,好似……說的是得寶閣……”

  鄭齊額角都滲出汗來,道:“此事你不必再管,交給我便是。”

  他打發走此人,再不敢多留,匆匆又回了御街的宅邸之中回話。

  ——中瓦子在曹門大街同馬行街相交處,又是內城中心,可以說除卻潘樓街同梁門大街,東邊就是這一處地方距離御街最近,寸土寸金不過如是。

  而得寶閣的鋪面已經很大,是平常酒樓的兩倍還多,更要緊的是,得寶閣后頭還有一個十來畝的大庫房。

  能一叫就應,從廂軍中借出一千人手幫忙擦屁股,曹節度幫了這許多,自然是必要回報的,可如此回報,莫說對方還是自己家爺的外家親戚,理應更好打交道,便是毫無關系,也不能這般獅子大開口罷?

  鄭齊只覺得焦頭爛額。

  短短幾日功夫,又要籌買上色酒水,又要打點釀酒坊中上上下下,從祥符縣的存庫里調運酒缸、泥封,還要趁著夜色,把那準備好的酒水運送回去釀酒坊,讓他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只怕留下什么馬腳。

  雖然知道這事情最要緊是朝廷逼催酒稅,又盯著釀酒坊導致的,另還有釀酒坊中的庫、賬沒有來得及做平,唯恐引來旁人矚目,可一旦想起這事情的起始,鄭齊還是忍不住暗暗罵娘。

  ——但凡上頭硬氣一點,哪怕那裴繼安再如何刺頭,只要肯出手把他給做個干凈,又哪里至于搞得下頭如此辛苦!又賠人力,又賠銀錢,越滾賬越大。

  要是肯給他放手去做,早已擺平了。

  他總匆匆忙忙的,急著去稟事不提。

  而在與御街一街之隔的潘樓街上,裴繼安卻是按著時辰回了府。

  他自進京,還難得有這般悠閑,一進屋,忍不住就四處去尋沈念禾,一面尋,一面還忍不住暗想:宅子大有宅子大的好,卻也有不好。

  從前在宣縣時,宅子小,念禾又多在外堂坐著,或是干脆就同他一道回來,隨時想見就能得見。而今進了京,換了個大地方住,可要找個人,還要尋半天,一旦忙得起來,許久見不得一回面,又不能同從前一般帶在身邊,一起去小公廳辦差。

  裴繼安左右找了一圈,正堂沒有,書房也沒有,最后竟是在后院的小亭子里看到了人。

  沈念禾正席地而坐,一手執筆,一手持著書冊,不知在寫什么,地面上擺著一只磨了濃墨的硯臺,一個筆架,另有一個茶壺,一盞茶,并一個小碟子。

  那碟子已經空了,茶盞里的茶水也幾乎見了底,沈念禾倒是渾然未覺的樣子。

  裴繼安拾階而上,見沈念禾未有反應,怕自己忽然走得太近了嚇到她,便往后退了幾步,左右一看,見得不遠處栽著幾株半人高的茉莉,枝頭熱熱鬧鬧地開著花,香味馥郁,心中微動,索性行了過去,信手摘了一捧,回得亭子邊上,也不再上去,而是把隨身的荷包取了下來,將里頭銀錢倒出來,又將那一捧茉莉裝得進去,半系上荷包口,就這般站在下頭,朝著沈念禾前頭幾步一拋。

  那荷包在地上滾了兩滾,輕輕撞在沈念禾的小腿上,停了下來。

  那封口處本來就只有半系,此時被外力一碰,一下子就散了開來,從里頭滑落出十來多半開的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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