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佑話既出口,果然次日就叫人押著弟弟到京都府衙點卯,不給他外出惹是生非,引起宮中注意。
周承順倒是老老實實,聽憑兄長分派,無論批閱奏事還是外出跑腿,毫無二話,有時候遇得事忙,還曉得體惜人,親自或端茶、或送水,或將事情攬到自己身上。
兩人好似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一般。
再說另一頭,沈念禾聽得裴繼安要用隔槽法,雖然有些擔憂,卻也知道此時只好借為過渡。
因隔槽法極難把控,想要計長遠,還得另選他法,沈念禾略一計較,列了單子,趁著鄭氏出門,同她一齊去采買。
鄭氏生性十分愛逛,最愛有人陪著,見得沈念禾愿意出門,樂不可支道:“我今日想給挑些簪子,原還怕選的不好,你不喜歡,你愿意一同去自然最好!”
沈念禾愛吃愛玩,對首飾衣物倒是不怎么在意,笑道:“嬸娘自家買便是了,我眼下還在孝中,要那個做什么?”
又挽著鄭氏的胳膊,道:“三哥上回同我說,從前在宣州的時候就很想給你買點合用的首飾,又說嬸娘正當年華,當要些好東西才配得上,只畢竟小地方,沒什么入得眼的,又怕進進出出,別旁人側目,今次難得有機會,我陪嬸娘一起挑喜歡的。”
鄭氏一向曉得侄兒孝順,只是裴繼安多數時候只默默做些體貼行徑,很少說得出來,謝處耘則更是喊他說好聽比要他的命還難受的類型。
她愛聽人哄,從前在家,當真如同衣錦不能還鄉一般,今次聽得沈念禾說,實在心中得意極了,卻是擺擺手,做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樣子,道:“我年紀大了,不比你們小女兒家的……”
鄭氏未有生子,身形窈窕,看上去與少女相比并無多少差別,還多了幾分成熟韻味,沈念禾就抿嘴笑,道:“前次從客棧搬出來的時候,那伙計還特地發問,說嬸娘同我是不是姐妹,又說看著相差不過兩三歲——這可不是我胡謅的罷?”
鄭氏免不得嗔怪幾句,心中卻是滿意得很,聽憑她夸,忍不住又轉得回來,道:“還是要給你選幾樣好的——年后就要及笄了,我是做嬸娘的,自當給你備些好東西,況且京中常有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要是出門交際,被人拿來說嘴,再如何懶得理會,究竟還是惱火!”
沈念禾見她一直掛著此事不放心,便也不再推辭,左右買幾件首飾而已,實在算不得什么,便應了一聲,又問道:“嬸娘看中哪一家的首飾?”
鄭氏道:“旁的倒罷了,我往年看那得翠樓里頭有幾個師傅手藝還算入得眼,今次想去看看,若有合適的樣式,正好我原來還留著幾塊石頭,看看能不能鑲得進去……”
沈念禾聽得得翠樓三個字,便笑道:“正好順路有幾間鋪子,里頭當有我要買的東西,一會嬸娘陪我去瞧一瞧?”
鄭氏自然應是,卻是好奇問道:“難得你要買東西,卻是買的什么?”
沈念禾順手就把那單子遞了過去。
鄭氏接過一看,卻見紙上盡是蒼耳、蛇麻、辣蓼、杏仁、麥子等物,若說是藥材,分量全是以十斤論,實在不太看得懂,忍不住問道:“這是拿來做什么的?”
她口中問著,正好翻到紙頁后頭,見上面又寫了瓦壇、瓦缸、瓷瓶等物,只覺得自己茅塞頓開,道:“難道是拿來釀酒的?”
沈念禾笑道:“上回已經釀過了,只還未釀成,不曉得滋味如何,今次是做酒曲的。”
出酒多少,除卻要看釀酒的方子,蒸酒的法子,最要緊就是看酒曲。
她上回翻查釀酒坊中從前庫賬,很輕易就能看出來新曲出來的時候出酒率較低,一旦酒曲舊了,出酒就變少,等到拿釀酒坊的酒曲細看,哪怕是新曲,里頭也多有霉變,黑斑。這樣的酒曲拿來釀酒,一則滋味不好,二則得酒也少。
沈念禾手頭本來藏有不少曲方,只是不知道合不合用。
曲方畢竟不同酒方,她打算先在家中試一試,若是好用,明年裴繼安又在司酒監中立穩了腳跟,才好拿出來,一則是為其獻力,二則也能憑著曲方從中分利,便如同從前《杜工部集》一般。
如此一來,哪怕宣州那一處再無自己人,從前的分潤多半難以為繼,她也能另辟一條財路。
沈念禾商賈出身,總覺得家中留下來的金銀畢竟時隔太久,未必靠得住,要是挖不出來,或是被旁人取了去也無計可施,況且坐吃山空總歸不是辦法。
她一日沒有持續穩定的收息,心中就一日踏實不下來,總感覺得像踩不實地一般。
鄭氏聽得她說,又回去看了上頭寫得那些個材料,只覺得大開眼界,贊道:“原來酒曲是這般造的,你當真是慧心獨具,實在與眾不同,繼安能得你在旁,不知攢了幾世的運道。”
她夸完沈念禾,免不得想到自己,又嘆道:“我從前在家做女兒時,卻是什么都不曾學到,不過做幾首歪詩酸文,又繡幾樣亂七八糟的花樣子,若是能像你這般記得些經濟經營之法,后頭也不至于……”
沈念禾搖頭道:“嬸娘說笑什么,我不過記得幾個家傳的方子,又有幾本家藏的書,若不是三哥在后頭幫忙,哪里能換得了什么錢?民間多少好方子,不見得都能得錢,也有不少人家中藏了書,找人印出來,也未必能分多少利,幾乎全給書坊賺去了。”
她倒不是說什么謙虛之語,自覺只是道出事實而已,鄭氏卻不以為然,暗恨那林氏不能來此處親眼得見沈念禾之出挑,又想:如此妙人兒,不曉得費我多少心力,又敲了多少邊鼓,才給繼安攏到手上,偏給你就看不上了,這樣一個你都嫌棄,明明公主都比她不上,仙女也不過如此,你難道要找個王母來配不成?!
便是王母,也得繼安自家喜歡才說得了!
鄭氏腦子里頭胡亂發散,等到回過神來,才醒得自己居然敢動那等大不敬的念頭,忙在心中暗暗同那王母道歉不迭。
得翠樓距離潘樓街并不太遠,只是兩人說一回閑話,走走停停,最后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到得地方。
鄭氏見得路邊擺攤的,一個小販編的竹筐也喜歡,一個自家繡的不同尋常的花樣也喜歡,林林種種買了不少,俱是用小竹簍裝著。
沈念禾給她提在手上,眼見不遠處就是得翠樓,卻見邊上開了一間雜鋪,那鋪子外頭地上用油布紙墊在地上,攤開一尺長寬的蒼耳在晾曬。
那些個蒼耳顆顆飽滿,看著新鮮得很,像是才摘下來的,刺也又長又大。
沈念禾原也去過不少藥房同雜鋪買蒼耳,對比之下,只覺得旁的地方都不如這一批來得質量好,不由得拉了拉鄭氏的手,站定同里頭收拾東西的伙計問道:“勞煩小哥,此處蒼耳賣不賣的,作價幾何?”
那伙計抬頭見得沈念禾,笑道:“外邊日頭大,姑娘進來說話罷——這蒼耳自然是賣的,鋪子里頭除卻蒼耳,另有不少好東西,不妨進來瞧一瞧。”
又報了一個價。
沈念禾心中比對,只覺得那價格十分合適,有心要買,也想看看里頭有什么旁的好東西,便依言走了進去。
她一進門,便聞得一股子酒糟混著酒香的味道,不由得笑道:“這鋪子外頭沒看出什么來,怎么一進來一股的酒味,難道竟是釀酒的不成?”
那伙計也笑道:“我家賣醋的,只也順著去外頭買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回來轉賣。”
沈念禾鼻子甚靈,很快循著味道走到角落一處地方,見得一個敞口小瓶子里裝著不少酒曲,那味道比起釀酒坊中賣的要濃郁不少,看成色也更為質佳,便同店家討買了一點,轉了一圈,沒見得什么旁的想要的,因那蒼耳看著不少,其實收起來只一小袋而已,還輕飄飄的,便喊一起包了,放進那小竹簍里。
鄭氏在邊上捏了一顆出來端詳,道:“看著就是野地里長的東西,渾身是刺,也不像能吃的,居然能拿來做酒曲,果然不單人不可貌相,這些個小物種也不能單看外表。”
沈念禾笑著應和了兩句,付了賬,道:“好啦,到我同嬸娘去看首飾啦!”
鄭氏頓時喜笑顏開,道:“等看完了,去那清月樓吃飯罷,聽聞那家雞頭米剝得十分漂亮,糟雞糟鴨也全是江南風味——離家久了,原還不覺得,此時倒是有點想。”
沈念禾自然連應了,笑道:“我也吃不出雞頭米有什么特別,一會嬸娘教我一教。”
她說到此處,莫名其妙的,總覺得身后影影綽綽,仿佛有什么視線在后頭跟著窺視自己似的,忍不住回頭環視一圈,卻是什么都沒有見到,只好當做無事發生個,同鄭氏一同往得翠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