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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帝心

  六月江寧如蒸籠,拿大木盆盛放窖藏的冰塊,寢殿里倒也清涼,人心里的悶熱卻是難解,劉直得了賜座,坐在張晏的下首,小心翼翼的聽著皇上將他跟張晏找來發牢騷。

  “朕看中的人,難道當個副帥的資格都沒有嗎?”永興帝紫金冠下的臉色沉如紫棗,說話時頷下短髭微微顫著,可見他內心對廟堂之上的沉默十分不滿,“諸權皆集于御營司,六部有其名而無其實,終是有其利也有其弊。”

  “皇上所慮甚是,不過諸相或許也有他們的想法……”張晏模棱兩可的說道。

  寧王在江寧登基時,江寧六部本就徒有虛名,還不能承擔起力挽狂瀾、重整乾坤的重任。為應付當時混亂之極的形勢,在政事堂之外設立御營司,并下設軍領司,掌握天下兵馬、錢糧,御營司諸使,由諸相兼任。

  這一舉措,較好的應付了最初兩年的混亂局面,但也實際使得朝野的兵權、政權、財權,都集中在諸相手里,六部給架空。

  這也使得永興帝有什么諭旨都必須通過諸相,而下面的官員有什么奏章,也都必須要通過諸相才能轉呈御前。

  當然有什么奏章,諸相認為是不應該給皇上看到的,自然會直接抽選擱置不議;或者宮里發下來的什么諭旨是不合規矩的,就會諫回——相位之重,是立朝開國以來所未見。

  雖說御營司設立以來,還沒有明顯的弊端露出來,但在新建寢殿等事上,屢屢給陳西言等人駁回來,要說皇上心里沒有怨言,劉直心里也不信。

  便是這回,謝朝忠領兵之事,江寧城里沸沸騰騰的議論了大半個月,偏偏廟堂之上毫無動靜,掰開手指頭想,也知道是陳西言有心壓制所致。

  劉直琢磨不透張晏的心思,也不好在張晏面前妄言,順著皇上的語氣,說道:“每聽奉安伯議兵事,都覺得甚有道理,或許是微臣不識兵事的緣故,一句話都駁不得,想來當個副帥是綽綽有余的……”

  謝朝忠爵封奉安伯。

  劉直的話,叫永興帝心情舒坦一些,揮手說道:“你們下去吧,茲體事大,終不是三言兩語能決定的……”

  張晏、劉直叩安離開寢殿,拾階而下,張晏問劉直:“劉大人,你以為謝朝忠真甘心屈在岳冷秋之下當個副手?”

  劉直當然曉得謝朝忠不會甘心給岳冷秋當副手的,但皇上的口氣已經漸緩,也無意一下子就讓謝朝忠獨立統兵,總是有個臺階可下。

  “皇上的心思,明明白白的擺在那里,我們做下臣的,就要替君上解憂,”劉直說道,“我就不明白了,謝朝忠領兵出征,到底有什么不好的?”

  “按說淮東反對的,我們就應該支持,”張晏輕嘆一口氣,說道:“不過,董原也反對謝朝忠領兵的——如今林縛、董原、岳冷秋都反對謝朝忠領兵,這事就由不得不慎重考慮!”

  董原去年放棄杭湖軍的兵權,主動向吳黨示好,不僅贏得陳西言等吳黨大佬的信任,張晏也將壓制淮東的希望寄在董原身上。

  年初時,要沒有張晏暗中默許,維揚鹽商焉可能大規模的支持董原在淮西立足?長期身居兩淮鹽鐵使的張晏,他對維揚鹽商的影響力,是沈戎、丁知儒所不能比的。

  “董原也不會沒有私心!”劉直跟董原沒有什么交情,說話自然不留情面,董原在淮西將兩萬御營軍解散編為屯卒,已經惹得滿城怨言了,在劉直看來,他這時候支持謝朝忠領御營軍出征,無疑是打自家臉。

  至于淮東、岳冷秋反對謝朝忠領兵的用心,用腳趾頭想想都能明白。

  劉直當然不會故意跟淮東唱反調,但皇上的心思明明白白的擺在那里,他們做臣子要是不懂應承,指不定日后給隨便找個借口,就給踢到一邊去了——不比在外領兵的那些帥臣,皇上輕易動不得,他們這些廷臣、內臣,要是討不得皇上的歡心,那位子就岌岌可危了。

  張晏也是輕嘆,說道:“下面要是再沒有官員將這事提出來,看皇上的意思,后天的廷議,他自己也會迫不及待的提出來,你我且觀之……”

  “那不是各自顏面上都難看得很?”劉直問道。

  “唉!”張晏輕嘆一聲,要是事情演變成皇上與諸相之間的直接對立,這事就要棘手得多,想事情拖過去已經不可能了。

  兩日時間轉逝如水,又到慶云殿廷議之時,太陽初升之時,群臣就照著班序由陳西言領著,走進大殿之中。

  殿衛執儀刀峙立殿上,鎦金龍椅還空無一人,廷臣站在殿下竊竊私語,劉直打量班序之中的陳西言、程余謙、余心源、謝朝忠等人,與其他人竊竊私語不同,他四人都手捧腹前,更多的時候是打量地上云紋的磨石,叫人看不透他們心里在想什么。

  這兩天,皇上頻頻召陳西言、程余謙、余心源、謝朝忠等人進宮議事,就劉直所了解的情況,在謝朝忠出兵一事上,便是一向表現都很軟骨頭的程余謙都沒有在皇上面前妥協。

  劉直心想:要是皇上今天一定要議謝朝忠領兵之事,陳西言、程余謙他們會如何應對,稱病摞挑子?

  陳西言要摞挑子,御營軍出征的錢糧都湊不起來,謝朝忠領兵出征之事,自然也不了了之了,但皇上與陳西言撕破臉,這以后朝堂的體面還怎么維持下去?

  看著陳西言蒼老的臉繃如緊弦,想必也在考慮種種后果吧?

  再看林續文,臉沉如水,憂心忡忡,劉直心想:他心里在想什么,難道也不看好今天的廷議?

  “皇上駕到!”殿衛高聲喝諾,殿下群臣立時停下私語。

  永興帝壓住心里的煩躁,居高而坐,看著殿下的群臣,說道:“眾卿平身,今日有何事奏議,速速奏來?”

  劉直聽皇上的語氣很沒有耐心,暗道:難道皇上妥協了?與張晏對視了一眼,心想如此最好,真要鬧得不可開交,還不知道局面怎么收拾呢!

  “臣有本啟奏!”戶部尚書王學善排開眾人,走到殿當中。

  “王愛卿有何事啟奏?”永興帝問道,眼睛里也是疑惑。

  所謂廷議,都是政事堂諸相不能裁決的軍政之事,才要拿到廟堂之上公開討論。殿上要議什么事情,實際上政事堂事先都會列好,王學善的啟奏顯然是在計劃之外。

  不要說永興帝疑惑了,陳西言等人都甚是疑惑,猜不透王學善有什么事情非要繞過政事堂,直接在廟堂之前提出來——王學善的這種行為,本身就是對政事堂的挑釁,但陳西言也不能阻止王學善發言。

  王學善也不看旁人,徑直說道:“秋后用兵之事,諸人討論已多,除淮東之外,岳冷秋秋后在江州同時對豫章用兵,也成定議。微臣對此也無異議,但要秋后一勞永逸的剿滅浙閩叛兵,僅淮東、江州兩線用兵,微臣以為猶嫌不夠……”

  王學善此言一出,便如石落湖中,頓時激起一圈圈的漣漪。殿下群臣紛紛竊竊私語起來,都沒有料到會是王學善直接將窗戶紙捅破。

  謝朝忠領兵之事,陳西言、林續文、左承幕三人是強烈反對,程余謙、王添、張晏三人是沉默以對,劉直模棱兩可,余心源倒是支持,可惜他在軍政之上的聲音很微——即使永興帝真有心堅持謝朝忠領兵出征,面對這樣的局面,也只能頹然放棄。

  誰也沒有想到王學善會異軍突起,永興帝也頓時亢奮起來。

  王學善可不是什么無關緊要的人物,在遷都之前,他就長期擔任江寧府尹,與顧悟塵、程余謙、王添、余心源等人并列。

  遷都江寧之后,吏部尚書由陳西言兼任,兵部給架空,沒有事權,王學善執掌僅次于吏部的戶部,是廟堂之上的實權派人物。

  劉直心里也是十分的疑惑,支持謝朝忠出兵,對王學善而言,沒有太大的好處。即使在這樁事上能討得皇上的歡心,但陳西言等人強烈反對,這樁事猶不可行,最終只鬧得跟陳西言翻臉。

  只要陳西言一日不離開廟堂,王學善跟陳西言鬧翻有什么好處?即使將陳西言斗垮,也輪不到王學善進政事堂。

  相比較之下,王學善保持沉默,雖說沒有什么好處,但也不會有什么壞處啊!

  如今廟堂之上,陳西言異常的強勢,而皇上在許多事情上又離不開陳西言,而淮東的態度也很明確。比起得罪陳西言來說,劉直更不相得罪淮東,即使明白皇上的心思,今天也沒有當出頭椽子的想法,沒想到王學善會跳出來。

  陳西言等人臉上都是又驚又疑。

  殿下群臣臉上什么表情都有,永興帝立時提起興趣,前傾著身子,看向王學善,說道:“王愛卿,你有什么想法,請暢所欲言!”

  “如今浙閩叛軍兵馬主要集中在兩頭,而在浙西兵力孱弱——御營司所提出的秋后用兵策上,僅用鄧愈所部牽制浙西敵兵,依微臣所見,太過保守了,”王學善有準備而來,侃侃而言道,“一旦淮東、江州對閩東、豫章用兵不能速戰速決,欲秋后一戰解決浙閩叛軍的想法,就會落到空處。南面的局勢得不到根本性的改觀,又談何收復燕薊故土?依微臣拙見,朝廷若能加強徽南,從徽南出兵浙西,就能打在浙閩叛軍的薄弱處;即使迫使浙閩叛軍從別處抽兵補充浙西,也能減免閩東、豫章所受阻力——微臣實不知,此等上策,廟堂之上,為何從無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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