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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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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廊檐下,林縛將雨蓑解下來,看著檐頭淅淅瀝瀝的雨水像珠簾子似的滴垂下來,眉頭微微蹙著。

  雖然大家都在抱怨這樣的陰雨天氣耽誤事情,但是誰能對老天爺鬧什么脾氣,梅雨季節過去,接下來的汛季更讓人頭疼。

  “大人這么早就過來了……”

  林縛回頭見崇州縣的工房書吏楊幕從走廊那頭過來,跟自己作揖行禮,笑著回禮道:“早些過來,可以跟大家坐下來喝喝茶、閑扯蛋——這雨不知道幾時會歇,大家在吏房里枯坐,怕是等雨歇了,人都要長出青苔來了。我帶了些好茶過來,等會兒叫人給大家泡上……”

  “大人真是客氣,卑職在這里先謝大人的好茶了。”楊幕長揖施禮,便要先進議事堂里去。

  “對了,楊書辦,我聽說這幾天來,縣里就有好幾處積澇,已經跟縣里報災了,你們有下去看過沒有?”林縛喊住楊幕。

  “卑職昨日去看過了,不算嚴重,”楊幕回稟道,“到夏秋時,崇州的積澇才叫人頭疼……”

  “倒要跟楊書辦請教,可有什么好辦法減輕崇州的積澇災害?”林縛問道。

  崇州是積沙成陸,地勢低平,夏秋時又是多雨地帶,雨勢一大,積水排不出去,就形成積澇,崇州的積澇災害十分的嚴重。便是這時的霏綿陰雨,已經有些地方積澇成患了。

  比起內澇對農業造成的減產,臺風、海潮災害倒不值得一提了。像去年那樣的風災,崇州也是好些年都難遇一回,主要還是初登西沙島的流民對應付汛季臺風沒有經驗,才造成那么慘重的傷亡。

  “……”楊幕沉吟起來,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楊幕對林縛提出這樣的問題,也不覺得奇怪。大半月來,林縛與崇州縣新補選上來的官吏接觸很頻繁,要比整日躲在園子里的韓載頻繁多了,也習慣問一些民生問題,大家都見怪不怪了。只是林縛問的有些問題很大,讓大家頗感到頭疼,難以回答。

  縣衙工房是負責縣境屯田水利及營造等事務不假,實際上當世縣衙的主要工作都是圍繞糧賦丁稅來進行,哪里有了澇災或旱災報上來,工房或許會抽調人手去核查,回來如實稟報或夸大幾分災情,縣尊酌情考慮,給受災地需減免一些賦稅,這件事便算完結,哪里會去從根本上考慮減輕或者說消弭這些災害的辦法?

  楊幕倒不反感這些,真正有才干的人,不應該畏懼回答這樣問題,又恰是表現才干的一個機會。

  當然了,楊幕也注意到林縛率江東左軍進駐崇州之后,崇州縣里處置縣務時的方式或者說是風格,與以往,或者說與其他縣,有了非常大的不同。

  比方說筑城之事,一般說來應該是林縛、韓載、吳梅久與幾個心腹親信商議出一個方案再呈稟郡司批準,有了定策吩咐下面人具體執行就是——眼下倒好,不僅將吏員們都召集起來問策,還將各鄉各里的鄉老里長一起召集過來商議這件事情。

  楊幕沉吟片刻,回答道:“積澇成災,要減輕澇害,也就在于一個‘排’字上。大雨每至,只要及時將積水排出去,也就不會造成澇害了。說到‘排’,應是多挖溝渠、以利排水——當然,就也是有利灌溉的。只是這些事情不容易,崇州縣此時想做這些事,更是千難萬難……”

  “楊先生既然有些想法,不妨整理出來,”林縛說道,“我在江寧時別人都說我不事書文,只喜歡搞些旁門左術,還特意請江寧刑部主事趙舒翰編《匠典》,這排澇之術算是農耕水利的分支,此時未必有用,將來則一定有用的……”

  “卑職曉得,卑職回去一定會多做些功課,免得太粗鄙的東西拿出來給大人笑話。”楊幕說道。

  “致庸推薦楊先生時就說楊先生善田事,在崇州有聲名,”林縛笑道,又問道,“對了,韓特使欲征寺田建新城,你對此怎么看?”

  “……”楊幕遲疑著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什么想法請照實說來,”林縛看出楊幕頗有顧忌,作揖請他直言。

  “不瞞大人,楊幕覺得韓大人此舉是件好事,也許韓大人有些操之過急了。”楊幕說道。

  “是件好事,是件好事。”林縛哈哈笑了兩聲,便放楊幕進議事堂里。

  楊幕是本地人,應該知道廣教寺名下的田產有寺田與寄田之分,不應該單純的都說成“寺田”。但是楊幕家境貧寒,考中秀才之后,一直就沒有能再進一步,長期以來靠給富戶豪家當西席先生過日子,以他的立場,自然是不分寺田還是寄田都收歸官有用來筑城為好。

  便是江東左軍內部,像曹子昂、周普等人都認為應該將廣教寺名下的所有田產都收歸官有。

  所以楊幕認為韓載建議征用全部寺田來建新城是件好事,一點都不讓人覺得奇怪——人對一件事物認同或者不認同,跟他本身所處的立場是分不開的——但是那些將田地寄到僧院名下逃避賦稅的田主們絕對不會認為這是一件好事,對他們來說,是一件不得了的壞事。

  對廣教寺名下田產的處置有先例意義,只要廣教寺名下的田產處置形成先例,其他涉嫌通匪僧院名下的田產處置就有例可循。

  只是有些人想到這點,有些人沒有想到這點罷了,至少那些受牽涉的田主們眼睛都盯著看縣里如何處置廣教寺田產呢。

  韓載給江東左軍發函要求廣教寺名下的田產由崇州縣全部接收征用來建新城的消息散播出去之后,看似平靜的崇州縣水面就像是燒開的沸水。

  由于李氏也有大量的田產給牽涉進來,這兩天到李書堂那里打聽風聲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以前因為李家跟林縛走得近,這些人都不敢找李書堂打探消息,怕給李書堂賣了,這時候知道新來的宣慰特使大人竟然如此心狠手辣,便一起來找李書堂來拿主意了。

  這個蓋子不好揭啊,最好是讓不知輕重深淺的韓載來揭。

  崇州地分上中下三等,與土地肥沃或貧瘠或水田或旱田無關,主要區別還是受積澇災害程度上。在崇州,并不存在旱災缺水、灌溉不利的情形,只要是利于排水、積肥又正常的田地,便都是上田,一年兩季,一季麥、一季稻,一年產糧三石是再正常不過的,上熟田甚至能達到四石、五石糧的高產;最大的問題就是積澇。

  崇州縣正賦糧田計有一百五十萬畝,林縛清查僧院瞞占三十余萬畝,要將鄉豪勢族瞞占的良田都清查出來,崇州縣的正賦糧田達到二百五十萬畝甚至三百萬畝,都不是什么能讓人特別驚訝的事情。

  崇州縣的糧食產能潛力及稅賦潛力是大有可為的。

  林縛將來勢必要在崇州大興水利,畢竟在秋冬農閑時節,大量的人力是閑置的,甚至不需要工錢,只要提供一頓三餐,就能可以組織大量的人修造溝渠。

  但是此時的田地都給豪強勢族霸占甚至瞞占,林縛就算大興水利,就算促使崇州大豐收,實際的好處都會給豪強勢族占去。無法真正的促使稅賦大幅度的提高,無法保證江東左軍的餉源大幅度的提高。

  林縛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抑制豪強,將瞞占的田地清查出來,甚至盡可能多的將田地收為官有。

  韓載在崇州,林縛就不敢輕易做什么大動手腳,不敢得罪這些豪強,就是怕這些豪強都投到韓載那邊去。

  林縛搶在韓載之前補選了崇州縣官吏、控制縣大倉,通過吏員及物資供應,暗中操縱崇州縣具體事務,使韓載雖有宣慰安撫特使的名義,在崇州縣卻沒有什么作為。但是一旦讓韓載得到地方勢力的集體支持,林縛就無法通過吏員及物資供應暗中控制崇州縣了,畢竟韓載能從地方勢力那里獲得足量熟悉地方事務的人才以及必要支撐行政體系運轉的銀子跟米糧,那韓載就能光明正大的控制崇州縣的大小事務。

  由于這種種顧忌,林縛這才一直拖著通匪案不結案,一直拖著不處置廣教寺及其他僧院所屬或瞞占的田產。

  那些將田產寄到寺院名下的豪強勢族,雖然這段時間來人心惶惶,對林縛拖著不處置通匪案、對寺田寄田處置不拿出一個明確的說法出來已經有些不滿,但是在江東左軍的軍事高壓下,也沒有人敢有什么行動。

  “拳打出頭人”的道理誰都明白,在城池被毀、數千人被屠之后的崇州縣,通匪這頂帽子可不是誰都敢戴的?

  林縛不敢輕舉妄動,自然是想盡一切辦法唆使韓載往坑里跳,讓韓載跳出來得罪地方勢力去。這樣接下來他再有什么動作,也不用擔心地方勢力會投向韓載。

  “林都監使,在想什么事情呢?”

  林縛回過神來,韓載與蕭百鳴正拾步上臺階走來,他笑道:“我在想韓大人與蕭都監什么時候過來呢,韓大人果然是來得早啊!”

  “那也比不上林都監使早。”韓載說道。

  韓載很不習慣將這么多人召集起來一起議事,但是林縛說了必須公議通過才肯在通匪案結案之前將廣教寺的田冊交給崇州縣處置,他也只能被迫同意這種令他很不舒服的公議形式。

  韓載受其祖遺澤,太太平平的做到正五品的宣撫使司參議,生來富貴,沒有經歷過什么挫折,怎么可能知道地方事務里的溝溝坎坎?又怎么可能識破林縛的手段?

  蕭百鳴站在韓載身后細瞅林縛,總覺得林縛藏著什么陰謀,卻又識不破。

  蕭百鳴也算是個精明人物,但是他有他的局限性,習慣了強勢行事,本身就有一種強盜思維,就算知道僧院田產里有寄田存在,也巴不得將這些寄田強取豪奪過來,哪里會看得起地方上的那些小族?在地方上,知縣手握權力確實能使人破家亡族,鄉里小族,那些中小地主們,不當官不當勢,確實很少有讓他顧忌的,不然他們當初就不會想著從崇州被劫童子身上打贖身銀的心思了。

  林縛與韓載提前趕來,吳梅久也不敢端架子留在后衙里熬時辰,也趕忙出來,站在林縛與韓載兩個皮笑肉不笑的人之間敷衍著當和事佬。等人聚起,林縛他們也進議事大堂里,林縛笑著對韓載說道:“韓大人,這里你為尊,還是你來主持議事?”

  “不,不,通匪案一直都是由林都監使負責,林都監使主持議事合適。”韓載假惺惺的說道。

  “韓大人既然這么說,那我不客氣了!”林縛臉上的淺笑一斂,便舉步朝大堂中間的主案走去,在桌案后坐下,才對韓載、吳梅久說道,“韓大人、吳大人,委屈你們二位坐我下首!”

  韓載哪里想林縛完全不顧官面上的規矩禮讓,氣得差點想將林縛從主案后拖下來,但是他給林縛抓住話頭,不能當場發作,只能忍氣吞聲的跟吳梅久、蕭百鳴坐林縛的下首,一句話都不想搭理林縛。

  “韓大人提議由縣里接收廣教寺所有田產征來建造崇州新城,今日請大家來便是議此事。我知道諸房吏員里,有贊同韓大人者,有反對韓大人者,既然是公開議事,就不要有什么顧忌。六房吏員,贊同韓大人坐左列,楊書辦,你就帶個頭,”林縛前傾著身子跟工房書辦楊幕說道,“持異議者坐右列,諸鄉里甲及鄉老代表,就委屈你們站在兩邊……人很多,大堂里有將近有百十人,我知道大家都有話說,但是要定個規矩,不然誰都搶著說話,大堂里就亂了套!誰想發言者,請先舉手示意,得我同意才可發言,二次違此例者,逐出大堂。每人都有發言的機會,前排坐者不限發言不得超過三次,后排站的人,只有一次發言機會,發言前請細思!大家聽清楚我的規矩沒有?”

  林縛年紀雖輕,但是積威甚重,這不是什么與生俱來的氣勢,這是上萬湖盜、海盜、東海及僧寇喪命在他手里積起來的威嚴,林縛最后一問,堂下諸人都情不自禁的應道:“聽清楚了!”

  韓載心里郁氣,心里想難不成本官還要受你定下來這莫名其妙的破規矩約束不成?心里想歸想,但是看到下首也有不少吏員是支持他提議的,也不想將這事給攪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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