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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江寧風潮(五)

  夜間,林縛將高宗庭、宋浮、曹子昂、孫敬堂以及在樊城的敖滄海、葛存信、趙虎、孫文炳、唐希泰等人召來行轅議班師之事,返回江寧就定在十九日。

  其時,宋浮又表示支持另立錢莊以行封賞之事,不過具體的事情還是要等到回江寧之后才能詳細議決,笑道:“萬壽宮以為能滋生些事非,倒不想主公連撥帶打,便將其勢完全的化解掉——廬江、弋江、秣陵以及明州都有大量的公田,倒是可以借這次機會,正式折入錢莊,再分散成小份田地,廉價的售給少田、無田之農戶,將有助于農事進一步得到恢復……”

  林縛說道:“我想淮東軍以后軍銜以士官與將官進行區分,士官這次增月銀但不計賞,將官不增月銀則以錢股為賞,你們估算一下,大體需要多少,便以樞密院的名義代表淮東將臣向太后請賞去……”

  林縛繼續詳情的說他的想法:“淮東軍眼下兵馬總計已有三十萬人,其中最為普通的戰卒計有二十二萬余人。我想著等廣泛的配田完成之后,就對普通軍卒實行役兵制,成年之丁壯,皆有義務入營伍戍邊守土三到五載,不過還照著舊例發放伙補,與舊制餉錢相當。而旗頭、都卒長一級的基層武官加上伍卒之首以及一些以匠術見長的工造官,差不多有八萬人。他們是我軍絕對的中堅力量,也是日后需要常備之武卒,我計劃著將他們都列入士官群體,行募兵制,服役十五到二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然而要使武卒常備化,給其月銀要能使養活妻小,我想著在這方面每年差不多要多增加一百萬淮元的開支,以后還可以琢情增加——這次獎賞軍功,主要還是集中在哨將以上的中高級將官身上。而傳統之鎮軍,里面種種弊端,想必大家都不會比我模糊。峻法相律是必要的,但也不能單純以峻法嚴刑律之。我們有很多將領的家小都居住在江寧、崇州,制軍、旅帥的月銀也就四五淮元,都深感江寧、崇州‘居不易’。這也是我不打算將賞功一事往后拖延的一個原因;我不想在有人抵不住誘惑而貪贓枉法之后再揮淚斬故人……”

  “所幸國公府另外調撥物資以恤將官家用之不足,不然江寧、崇州還真是居不易啊,”高宗庭也感慨一聲,“江寧米價還維持在一元五六角淮元的樣子,看來三四年間是降不下來了;家口稍多一些的,七八口人,每月吃米糧就要三元多淮元,油鹽醬酣就無從談起了……”

  林縛對這些情況當然清楚得很,不然也不會在月俸之外,以軍票的形式,給淮東將臣發放額外的物資補助,就是要他們放心家小在江寧、崇州等地的生計問題。

  雖說當世縣令正俸也不過四十余兩銀,與淮東旅帥月銀四元相當。

  但縣令赴任地方,有職田、官補等明面上的額外收入以及地方及下級胥吏的孝敬,使他們的實際收入遠遠高過正俸,除養家小、仆婢外,甚至還能夠供養私吏及私吏的家小。地方官員倘若心狠手辣一些,貪墨腐敗、搜刮地方,“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倒不是假的。

  而在營伍之中,將領扣押糧餉中飽私囊,或私設關卡勒索商旅,或吃空餉,甚至膽大妄為者,與盜寇為伍、劫掠地方也時而有之。

  林縛要想吏治清明、軍隊紀律嚴明,就不能奢望手掌權柄、轄治成千上萬之人的文武將官能夠安心于叫化子一樣的年俸,就不能奢望他們的家人能甘于清寒的平民生活。

  文吏皆不論,當世對軍隊戰斗力腐蝕最嚴重的恰恰也多集中在中高級將領身上。

  林縛不會認為簡簡單單的說一下平等,官與民、寒與貴之間的鴻溝就真的填平了。

  林縛現在所努力改變的,是取消賤戶、賤籍,使入歸入平民階層,而權貴階層與平民之間的鴻溝,顯然不是林縛想消除就能消除的……

  淮東軍哨將以上的將官多達五千人,實際也是淮東此時最為核心的支撐力量。龐大的文官集團不說,締造新帝國之后,淮東軍哨將以上五千余員將官必然將成為功勛集團的核心勢力之一。

  在當世傳統之下,平民階層都還沒有一點的覺醒,怎么能指望掌握權柄的功勛集團過著跟平民一樣的清寒生活?

  徐州、閩東、江寧、上饒、荊襄諸戰皆大捷,要是邑土賞爵以獎軍功,自然也是這五千余員將官為主體。

  林縛不會授實田,但以賞田功折入錢莊以行獎賞事,目的還是要相應的把將官的薪俸提高到一定的水淮之上;也是要進一步加強淮東內部的凝聚力,只是順便消除消除梁氏所行之計的負面影響。

  林縛掰著手指頭說起,說道:“以江寧之物價,老小七八口人,居易、每月食五六餐肉,得病能就醫,每歲能有新衣,子女能入學宿讀,遇急事能雇車馬……”林縛列數一些他以往淮東將臣及家小應該要達到的生活標準,問高宗庭,“這月用要多少元?”

  “大體每月要用去十四五淮元才夠。”高宗庭說道。

  林縛一直強調淮東內部要廢“兩”改“元”,但高宗庭等人還是囿于舊傳統,習慣以“淮元”這么一個不倫不類的名稱代替“銀兩”。

  “主公倒真是厚愛將臣,要使食白米、餐有肉、病能醫、子弟入學,行雇車馬,家里有兩百畝地的人家,也未必有如此優渥之生活啊……”宋浮笑道。

  林縛淡然一笑,居有屋,每月食四五餐肉、病能醫、子弟能入學,遇急事能雇車馬,要是在后世也就一個貧困家庭所過的日子。

  這大概也是當世物資過于貧乏、生產力過于落后的緣故,一個王朝的權貴及食利階層膨脹到一定程度之后,整個社會變得異常脆弱而難以維持,天災人禍只是社會崩潰的催化劑跟導火索;而胡虜異族借著這個時機入侵,常常會給中原帶來更徹底的覆滅之災。

  燕胡整合燕西諸部之后,控制的本族男丁也就四十余萬,丁口總數剛剛過百萬之數——就是如此一個虜族,卻能以劫掠、寄食為生,編出逾二十萬人規模的騎兵隊伍,打得丁口幾乎是其百倍的中原王朝滿地找牙,因燕胡南侵戰事直接減損的丁口約計有八百萬到一千萬之多。

  這樣的史實既叫人感到心痛、又叫人感覺到恥辱。

  論功行賞一事,林縛只是給出大體的標準,具體的方案還要待高宗庭、宋浮等人回到江寧之后與林夢得、林續文、孫敬軒等人商議過才能確定。

  十二月十八日,樊城北沃雪未消,叫寒風吹得雪干如屑,一陣狂風卷來,吹得雪粒揚揚灑灑,仿佛雪從天降。元歸政、劉庭州以及陶春等人的車馬隊,便是在風雪交夾的午后進入樊城。

  天寒地冰,原定的民眾北遷都暫時停頓下來,除了早初附軍的樊城民夫遷往南陽城附近授田安置外,元歸政、劉庭州、陶春他們從淯水以東唐河縣境內經新野南來,數百里地,幾乎看不到一點人煙。

  今日之樊城也是碩大的軍營,除了整飭有序的軍馬外,就沒有別的什么居民,元歸政一行人冷冷寂寂的住進驛館,等候林縛的召見。

  趙夢熊策馬踏街而來,無論是元歸政、劉庭州抑或陶春都見過林縛身邊的這位少年,如今已是昂然英武青年,鐵甲腰刀,馬靴踩得叫雪粒覆蓋的庭內小徑,嘎然而響,有如塔山一般站在庭中,揚聲而道:“我家主公聞元大人、陶將軍進樊城,問二位大人路途可勞累,是否先事休息再議軍機?”

  “不累,不累……”元歸政、陶春進城便知道林縛將歸江寧之事,哪里顧得上路途勞累?

  劉庭州此次過來,也做好與林縛當面相爭甚至給林縛當面呵斥的心理準備,但見林縛遣人過來,對元歸政、陶春噓寒問暖,獨獨未曾問及自己,心里還是給堵了一團茅草似的,有著說不出的不痛快。

  要說恩怨,元歸政這些年來跟淮東的恩怨又豈是淺的?

  “那二位大人就有請了,院外已備下車馬……”趙夢熊說道,在前路領路,請元歸政、陶春二人隨行,看著劉庭州黑著臉跟上來,側臉說道,“這位大人是誰?我家主公只召元大人、陶將軍相見,這位大人請在驛館候著!”

  劉庭州仿佛當眾給抽了一巴掌,如雕石一般僵立在那里,他萬萬沒有料到林縛竟給他這般羞辱,那張飽經風霜的瘦臉頓時間變成黑紫色。

  元歸政心里也是詫然:要說恩怨之深淺,要說與帝室聯結之深淺,林縛更有羞辱他的可能,未曾料到召他與陶春過去相見,而將劉庭州扔在驛舍之中,拒絕見之——人要臉、樹要皮,劉庭州如今也是檢都御史兼領河南宣撫使,散階從二品、職正三品,大概沒有將他千里迢迢召來、而扔在驛舍不見更能使他感到羞辱。

  雖說訝然,元歸政突然發現對林縛如此的安排,他們除了接受,并沒有掙扎的余地,他甚至不能說為了照顧劉庭州的顏面,一起摔袖而走——他應該這么做,但他又怎能這么做?

  元歸政寬慰的按了按劉庭州的肩膀,以示他不得不去跟林縛見一面;劉庭州當然清楚不在林縛跟前多爭一些條件,許昌防務將異常的困難,只能眼巴巴的看著元歸政以及冷臉看待此事的陶春隨趙夢熊出驛舍而去,只是心里堵得慌,轉身欲回屋舍之時,欲將心里的一團郁氣吐出來,未曾想噴出一大口血來。

  “劉大人……”寧俞捷等隨行人員慌忙擁上來將劉庭州扶住,他們都看到剛才一幕,絕大多數人都替劉庭州感到羞恥、憤怒。

  寧俞捷是淮安士子,對淮東的崛起以及淮東與劉庭州的恩怨較為清楚。

  淮泗戰事期間,林縛為淮東制置使,劉庭州為淮安知府兼督糧秣,且不管在淮東任內到底發生多少齟齬事,但劉庭州離開淮東之時,恰是林縛支持劉庭州、肖魁安建立渦陽鎮。至少在那時,林縛即使不喜歡劉庭州,但相比較其他官員,還是愿意看到劉庭州上升的。

  之后河淮防線崩潰,長淮軍北退,董原由杭湖入淮西為制置使,劉庭州便長期出任董原的副手,也是江寧牽制董原的手段之一;便是在荊襄會戰早期,劉庭州從壽州南下到黃州見林縛,林縛對劉庭州也是噓寒問暖、和言悅色——要說林縛記恨淮西諸人縱陳芝虎入南陽一事,也不應該召元歸政而辱劉庭州,退一萬步來說,林縛還使詐計奪去壽州,未曾吃半點虧,還怎么如孩童一般記恨淮西縱陳芝虎入南陽一事?

  在替劉庭州感到憤怒之余,寧俞捷等隨待也同樣感到巨大的疑惑跟對自身前途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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