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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無面人(十八)

  我沒有爆發,我甚至沒有任何憤怒,因為他說的統統正確。

  我確實喜歡看到敵人被恐懼扭曲的面孔和絕望的淚水。我甚至偶爾會故意制造恐慌氛圍,好讓他們更加恐懼。如此一來,容易擔驚受怕的我,也能顯得像是強者。這就是我卑鄙的本質。

  但在此基礎上,我也不乏優點。這是連我這種時常自我懷疑的人,也時常自我肯定的優點。那就是我向來對自己誠實。我或許會回避他人的詰問,卻絕不會回避自己的。每當我欺騙其他人,讓其他人誤以為我是令人恐懼的怪物的同時,我都不至于連自己都欺騙,錯把自己的面具,當成自己的真面目。

  并且,我也時刻牢記自己的準則,那就是“絕不禍及無辜之人”。

  然而他卻說:你的根子就不對,你早晚會變質的!

  胡扯。

  “是時候回答我的問題了吧?”我問。

  “憑什么?”徐盛星反問。

  “你之所以會帶隊混入河貍制藥的保安隊伍,恐怕是因為你也察覺到了什么問題吧?正好,我也是為這其中的問題而來。”我說,“你可以不信賴我,但這不妨礙我們坦誠布公,互相合作,以更加現實的角度看待彼此的‘使用方式’。”

  “黑色地帶的思考方式。”他諷刺地笑了笑。

  但一秒后,他又說了下去,“我來這里的動機很簡單,最近我在調查河貍市這段時間的人口失蹤案,經過一系列排查與分析,我懷疑其中一部分失蹤者與近日盛傳的羊皮殺手無關,反倒是河貍制藥的嫌疑更重。”

  好歹是能繼續對話了,我想。

  他果然與我之前想的差不多,雖然對我深惡痛絕,但在有必要的時候,卻不會避諱與我合作。

  至于他能夠通過正常調查手段追查到河貍制藥這一點,倒是不足為奇。如果河貍制藥真的是那個“決策層由犯罪門外漢組成的神秘組織”,那么他抓不到絲毫線索才比較奇怪。

  “這又與你現在的行動有什么關系?”我問。

  “一問還一問。”他說出了我剛才說的話。

  我回憶了下他之前的提問,他之前問的是“你在這里調查什么”,然后我回答:“河貍制藥很可能將失蹤的人口,全部投入了危險性極高的人體實驗之中。”

  他的眉毛深深地皺了起來,似乎連青豆都能穩穩當當地夾在中間。

  然后,他緩慢地點了點頭,也回答我的問題,“白天出現了瘋狂靈能者襲擊河貍制藥技術顧問的事件,我懷疑他接下來會襲擊河貍制藥公司本部,但他若是只有一個人,恐怕兇多吉少。所以為了防止河貍制藥搶先將其抓住,并且私自扣押,我必須確保抓住他的人是我這邊的。這樣我就能對他審問,好套出更多關于河貍制藥的底細——而他也很顯然知道這些。”

  我正要繼續說話,他忽然打斷了我,“現在不是交流的時候,你先留下聯絡方式,到時候我主動聯絡你。”

  留下聯絡方式?如果他在家里聯絡我,然后同居一室的我的手機鳴響,豈不是立刻就穿幫了?

  想到這里,我說:“我明天會自己聯絡你,你等著就是了。”

  說完,我無視他的阻攔,離開了這個地方。

  沒過多久,我就與亞當匯合了。

  在簡單地交代了我這邊遇到的情況以后,我們一致認為:既然河貍制藥公司本部戒備森嚴,而一開始存放過珍貴資料的那個房間,現在也變得毫無價值了,那么,在暫時無法決定后續計劃的前提下,選擇與徐盛星進行合作,也是一條盡管有風險,卻也有價值的路線。

  然后,我與亞當暫時分別,回到了家里,把易容全部卸掉,恢復本來面目。

  此時已經過了午夜零點,我到家以后很難睡著,腦子里盡是之前的戰斗。正想著是否需要吃一粒褪黑素助眠,起身到廚房里燒點熱水的時候,徐盛星也回家了。

  他正在從玄關往里屋走去,然后注意到站在廚房里的我,有些意外,“你還沒睡覺?”

  “上網過頭了,正準備睡。”我一邊自然地說,一邊暗暗地檢查自己的外表:手杖還在手上拄著,沒問題;而眼罩雖然沒戴,但在正準備睡覺的情景下,并不突兀。

  不久前我還在河貍制藥那邊以無面人的身份與他激戰,到了這邊卻要裝回身患殘疾的兒子,兩個身份簡直是天壤之別,當真矛盾得很。

  然后我問:“今天怎么回來了?”

  “工作出了一些意外。”他含糊其辭地說,似乎有點尷尬,整個人也不復之前戰斗時的咄咄逼人,反而顯得像個不知道如何與子女交流的笨拙家長。

  至于他說的工作意外,想來也是因為他先前在人家河貍制藥公司本部里喪心病狂地縱火,所以被人家公司給投訴了。要不然按照他本來的計劃,今天應該是要徹夜在河貍制藥那里守株待兔才對。

  我忽然回憶起了他之前連續數天不歸的情況,此時這也已真相大白,無非就是在忙著調查河貍制藥的問題。

  我一邊走出廚房,一邊隨口問道:“不會是又像以前一樣,追罪犯的時候動手太猛,弄壞了什么公共設施吧?”

  “怎么會?”他反射性地說。

  “你說謊的時候右手總是握拳。”我說。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右手,同時,我笑著補了一句,“騙你的。”或許有些超出某些人預料,但我在不是無面人的時候,也是會露出正常的笑容,或者開開玩笑的;莫如說,無面人那種冷面強者的形象本來就是我扮演出來的,這點我之前也強調過很多次。

  “小孩不要戲弄大人!”他板起臉道。

  “十八歲也是小孩?”我反問。

  他斷言道:“男人若是沒有結婚,又不到四十歲,就還談不上是真正的成年。”

  這句話也未免過于粗暴。我說:“四十歲也太過頭了吧,不妨改成三十歲?”

  “你們這些小孩,總把過了三十歲的人當成中年,但到了我這個歲數就會明白,‘沒結婚的三十多歲’,甚至比‘已經結婚的二十多歲’都要晚熟。”說著,他脫掉外套,丟到了客廳的沙發上,自己則很累地坐了下去。我也找不到其他人來幫忙確認他說的話是對還是錯。或許那僅僅是他的一己之見,而我卻無從判斷。誰讓我從未經歷過二十四歲以后的人生呢?總不至于拿“四十二歲心理年齡”去對照答案吧。

  “而且,這次也不止是我破壞了建筑,那罪犯也破壞了一部分,結果也被算到我頭上了。”他似乎在自我辯解,然后嘀嘀咕咕,“再說了,那種家伙怎么可能真的是‘一般人’,哪怕真的不是什么靈能者,反正也肯定不是人,而是披著人皮的魔物什么的……我早晚要把他逮捕了……”

  你想要逮捕的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住在你花錢買的房子里,吃著花你錢買的飯菜。

  我一邊心想,一邊回到廚房,把剛燒好的熱水倒進杯子里,又想到:他真的對我毫無懷疑嗎?

  去年,我才從黑色地帶重傷退出,他就無比敏銳地對我產生了懷疑。這種懷疑相當隱蔽,若非我當時“做賊心虛”,也認為“無面人退出黑色地帶”與“徐福重傷殘疾”兩件事碰到一起過于巧合,否則根本注意不到他對我的疑心。

  誠然,當初的我將自己的殘疾推給了事故,具體來說,就是在“特級靈能者的團隊”圍殺“無面人”的時候,“我”作為意外卷入的路人被重傷了——沒辦法,雖然我根本不想在“殘疾的起因”中混入與那起圍殺相關的要素,但在戰斗結束以后,我受傷過重,走不遠,只好就地偽裝一番,而當時也的確是有幾個路人被卷入了。

  但這種草率的處置也果然引發了徐盛星的疑心,后來我只好雇傭其他人易容成“我”,而我則作為“無面人”同時現身于另一處,以制造無可撼動的“不在場證明”。

  而為了防止某些仇人像聞著肉味的狗一樣趕來落井下石,我盡可能地只讓這次現身只讓極小范圍內的人知道,其中自然包括徐盛星。

  按理說,那次行動已經打消了徐盛星的疑心,但我也沒有萬全的把握——因為這個世界是有超自然力量的,所以警察群體普遍對物質證據缺乏足夠的信賴,有些警察連最基本的常識和邏輯都會產生懷疑,因此而發瘋的都不在少數,我甚至偶爾還會聽說類似于“喂,你還記得隔壁區被譽為神探,卻在最近銷聲匿跡的約翰警官嗎?我昨天在瘋人院里看見他吃蟑螂”之類的流言蜚語。

  越是老練的警察越是疑心重,徐盛星對我到底是信賴,還是懷疑,著實難以測度。

  翌日,早晨。

  徐盛星今天沒急著去上班,據他所說,是因為“工作出了一些意外”,所以上級給他批了幾天假。

  他似乎覺得自己應該多陪陪家人,所以跟我約定,說中午一起去看看新出的電影。

  我一口答應,然后轉身回到臥室,以無面人的身份,用工作手機給他發送一條短信,指定了一處地點,要求他前去繼續上次未盡的交流。

  然后迅速關機,以免他打電話給我。

  片刻后,我聽到臥室的門被敲響,然后他把門打開,對我說:“我去上班了。”

  “不是說工作暫時中止了嗎?”我面不改色地問。

  “工作出了一些意外。”他尷尬地說。

  “是嗎?那早去早回吧。”我說。

  “對不起。”他似乎相當內疚,“下次我肯定多抽一些時間陪陪你。”

  “你放心,我沒有在意。”我主動地安慰道,“我已經十八歲了,早已不是讓家長陪著看電影的年紀了。”

  他沉默地點了下頭,關上門,似乎在門口躊躇了幾秒鐘,然后轉身去換衣服,在玄關處穿好鞋以后就離開了。

  我等待了一段時間,然后自己也出門,在離家兩公里半的公園里完成易容換裝,最后來到了碰面地點,在那里看到了臭著一張臉的徐盛星。

  碰面地點是一家人氣平平的早點店,他雙手環抱在胸前,像個監考老師一樣坐在角落,面前放了一碗完全沒動的咸豆花。

  我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上次與他戰斗的時候,我全程都是戴著頭盔,如今則是易容的面貌,因此他一時間沒能認出我,反而很客氣地說了一句:“這里有人。”

  “我就是那個人。”我說。

  他的眼神驟然一變,簡單地說,就是從“市民看市民”,變成了“警察看罪犯”,口吻也從客氣變成了譏諷,“自己發起的碰面請求,自己本人卻遲到了?”

  “我也沒指定時間吧。”我說,“那么,廢話不多說,直接進入正題……”

  “什么‘正題’,交換情報嗎?”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頭,“這才是廢話吧?你到底想要什么,直說便是。”

  “那我就直說了。”我也不生氣,“我希望你以警察的角度提供力量,而我們這邊則以黑色地帶的角度提供力量,彼此建立更加緊密的合作,以調查河貍制藥的真相。至于現在,就先交換誠意,說說彼此掌握的情報即可。”這也是昨晚與亞當商量過的內容。

  “‘我們’?”他重復了一遍這個詞語,然后臉上流露出了警察對罪犯特有的居高臨下態度,“且不論我是否愿意與你們建立什么‘更加緊密的合作’,你就不害怕我突然反手將你們全部逮捕,送進監獄里?”

  “你不妨嘗試一下,但是,如果你沒能當場得手,后果自負。”我針鋒相對地說,“我聽說你雖然早年喪偶,但家里還有兩個兒子,弟弟那邊在外地上學,而哥哥這邊就住在本地吧?那好像是個手腳殘疾,單眼失明的少年人,多么可憐!一想到他說不定會陷入更加可憐的境地,我就倍感同情。”

  他的口吻驟然冰冷下來,聲音好像變成了冰塊削成的長矛,猛地穿刺而至,“你太讓我失望了,無面人!我本以為你雖然目無法紀,但好歹還有著做人最基本的準則——”

  “只可惜根子不對,早晚會變質,對嗎?”我讓自己的口吻也變得同樣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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