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無所畏懼”本質上是一種病態的心理,那么井上仁太無疑就是個病態的人。
高中時期的井上仁太憑借著徐盛星殘留下來的蛛絲馬跡,推理出了后者是靈能者的事實。想要推理出來這個真相沒有那么困難,因為徐盛星過去的生活并非風平浪靜。就好像前文中提過的一樣,高中時期的徐盛星就像是個虛構故事主人公一樣——所以他的生活其實也是相當“多姿多彩”的。
而在這種生活中,身為一個“真正的未成年人”,他必然無法在偽裝身份的工作上總是做到盡善盡美。暴露給誰也無非是時間問題,只是剛好暴露給了井上仁太而已。
井上仁太也沒有將這個真相傳播得到處都是,而是直接找過來,開門見山,跟他說:我知道你是靈能者。
徐盛星在聽到以后,自然也不至于“殺人滅口”——莫如說,他對于“暴露力量”一事,其實是隱約有所期待的。
少年時代的他,是個矛盾的結合體。誠然,他害怕暴露力量,因此總是偽裝自己;但另一方面,他終究是個心懷幻想的少年,他也希望自己“厲害的一面”,能夠為人所知。
井上仁太的出現,在給他帶來了危機感的同時,也令他產生了某種奇妙的釋放感。
而恰巧,井上仁太是個自幼聰明過人,外表也俊美出眾,以至于眼高于頂的家伙。在他看來,同校學生中只有徐盛星這個靈能者值得來往,其余閑雜人等無非都是雜草。于是兩人一拍即合,很快就成為了要好的朋友。
在來往的過程中,徐盛星逐漸對井上仁太產生了更多的了解。
比如說后者對于“整齊”的強迫癥,又比如說物質和精神上的雙重潔癖。
“他若是跟女人睡覺,肯定都要先把女人脫掉的衣服折疊整齊了,才愿意爬到床上去。”今天的徐盛星對我們說,“而他若是去廁所小便,八成也要拿著紙巾把口子和皮里里外外地擦上十七八遍才肯罷休。當然,我也沒有實際看過他跟女人睡覺,或者去廁所小便的畫面。”
“慢著——”亞當充滿困惑地問,“聽你這么說,難道你們男人在小便以后,一般都是不擦的嗎?”
“娘們才擦。”徐盛星說。
亞當震驚地看向了我,“真的嗎?”
我充耳不聞,只管面朝徐盛星,“然后呢?”
然后,井上仁太自然好奇起了徐盛星隱瞞力量的理由。
當時是體育課,徐盛星與井上仁太的班級共用一處操場,兩人站在操場邊緣的樹蔭下。在聽完徐盛星的理由以后,井上仁太立即問:“林小染也不知道你是靈能者?”
林小染是我這一世的母親,當時是徐盛星的女朋友。兩人是一對秘而不宣的高中生戀人。秘而不宣的理由,一方面是學校禁止早戀,另一方面則是他們實在太害羞了。
“不知道。”徐盛星老實回答。
“結婚以后也要隱瞞下去?”井上仁太追問道。
“結婚?”徐盛星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還沒有想得那么遠……”
“哈?”井上仁太斜了他一眼,“不以結婚為前提的戀愛是耍流氓,這你總知道吧?”
如此義正詞嚴,徐盛星自然無法反駁,“這……”
“‘靈能者的一面’也是你無法分割的本質。若是你打定主意不與林小染表明,那不如趁早分手吧。”井上仁太面無表情地說,“以后索性也別找女人結婚了,做個瀟灑自在的單身漢,豈不快哉?”
“這怎么能成?”徐盛星反問道,同時想到了井上仁太的家庭背景。
與自己不一樣,井上仁太從小就生活在父母視彼此為敵寇的家庭中。
數年前,他的母親暴露了自己外遇的事實,而父親則不堪其辱,將其殘忍殺害,如今正在獄中服刑。據說案發現場遍布血腥,而他則親眼見證了這一切。任誰都無法想象,那到底為他帶來了多么大的震撼與恐怖。
“為何不成?說到底,男人為何非得找女人,又何苦非得結婚生子。”井上仁太說,“你看那些出雙入對的情侶,他們真的如看上去一般幸福嗎?我看未必吧。這個世界上的情侶們大多都有著無法言說的不滿,交往以后的幸福感不過是一時的熱血上頭,真正深入了解彼此以后,很快就會產生厭煩。”
“我與小染絕不會如此。”徐盛星鄭重其事地保證道。
“那你倒是說說,你喜歡林小染的哪里?”井上仁太反問道。
徐盛星頓時面紅耳赤,說不出來一句話。但井上仁太似乎并未故意調笑,他的態度是嚴肅的,眼神是認真的,口吻是正經的。徐盛星在感染之下,很快就梳理情緒,然后回答起來。
“她的嘴巴。”徐盛星說,“嘴唇很粉嫩,湊近說話的時候能聞到香氣。”
“嗯,接著說。”
“身材很苗條,臉也好看。”徐盛星繼續說,“性格也相當善良,喜歡小孩。上次我看到有小孩在商場與父母失散,她立刻上去幫忙了。”
“還有呢?”
“不挑食,飯菜都會好好吃完,但在嚴于律己的同時,也寬于待人。”徐盛星越是說,越是沉浸其中,回憶起了與林小染共處時的種種甜美情景,“絕不是消費主義者,而且還很節儉。我與她外出吃飯的時候,雖然我想要全部買單,但她總是要求各付各的。總是為我著想,讓我不要浪費錢……”
片刻后,徐盛星已經說了一大堆。井上仁太不時地點點頭,接著忽然問:“那么缺點呢?”
“缺點?小染哪里有什么缺點。”徐盛星反射性地說。
“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沒有缺點的人。你會覺得她沒有缺點,必然是因為她在向你扮演一個完美的戀人形象。”井上仁太面無表情地說,“聽上去是不是很感動?但現實是冰冷的。永無止境的扮演好比是永無止境的馬拉松,任何人都無法堅持下去。很多男女都會在追求彼此的過程中拼命表現優點,卻在交往以后開始不斷暴露缺點;或者,雖然交往的時候依然耐心扮演,但在結婚以后則會逐漸原形畢露。而這也無法怪罪他們懶惰,因為人的意志力是有極限的。”
“但就算小染有些缺點,我也不會討厭她。”徐盛星堅定地說。
“是嗎?那我來描繪一個充滿缺點的林小染吧。”井上仁太說,“之前你說喜歡她湊近說話時口中散發出來的香氣,但那是因為她刷牙勤快,飯后及時漱口,并且口腔護理積極,腸胃管理妥善。口臭的起因有很多,若是全部預防,遠比你想象中更加麻煩。”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而在結婚以后,你會發現她口中的香氣消失了,反而產生了口臭。與她接吻的時候,你再也感覺不到甜美,甚至偶爾會覺得很惡心。”
“呃……”徐盛星似乎在想象了。
“身材再苗條,生子以后也容易身材變形,好看的臉蛋也會變得枯黃油膩。雖然以前穿搭很好,但婚后會想著‘反正都結婚了’,穿搭就變得隨便。到了冬天,則會穿得鼓鼓囊囊,像是你見過的很多中老年婦女。”井上仁太緩慢地說了下去,“‘不挑食’這點是很好,但也有可能是裝的,是人就會對食物有喜歡與討厭。而且我記得你是很挑食的吧?等她以后給你做飯菜,看到你把討厭的菜剩下來,心里勢必會積蓄不滿,就再難像以前一樣‘寬以待人’了。”
“嗯……”徐盛星默默反思。
“而且你說她喜歡小孩,但那通常是與小孩接觸不多的人才會說的話。小孩都是惹人厭煩的動物,等她以后有了孩子,耐心就會急劇磨損,說不定會像很多刻薄的父母一樣動輒辱罵,甚至是毆打孩子。相信我,這種發展絕不少見。”井上仁太殘忍地假設著,“婚后她有可能會做家庭主婦,專心帶小孩,而經濟收入則全部依賴于你,那就也談不上‘各付各’了吧。而且當你結束一天的工作,疲憊地回家,想要放松身心的時候,或許她卻會埋怨你為何不多管管孩子。當你有一天終于忍不住反駁以后,她就會頓時爆發,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大吼自己為了家庭犧牲了多少多少,而你則根本無法理解她的難處。就好像她無法理解你的難處一樣。”
“不至于吧……”徐盛星難以置信。
“到時候,你會覺得妻子無論是外表,還是內心,都與過去判若兩人,非但厭煩她,甚至還仇恨她,仇恨她為何讓曾經的你看到那樣的夢幻。”井上仁太平靜地說,“但是你也有錯,因為在她向你扮演完美女友的同時,你也在努力地扮演完美男友。而終有一日,你也會厭倦繼續為她提供夢幻,繼而暴露出真實的自己。一對相看兩厭的夫婦就這樣完成了。”
“你是不是想得太悲觀了?”徐盛星忍不住問。
他還想問:你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家庭背景,所以就對婚姻有所成見;
甚至于,你說的會不會就是自己的父母。
但他問不出口。
“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少數幸福美滿的夫妻。”井上仁太我行我素地收尾道,“但對一般人來說,婚禮或許幸福,但婚姻注定慘淡——這才是現實。你做好心理準備就是。”
兩人之間陷入了很長的沉默。
片刻后,徐盛星無奈地說:“雖然我不認為自己與小染會如你所說地發展,但你說的似乎也并非毫無道理。”
“人心都是會變的。”井上仁太說,“哪怕不因真相而變,也會因時間而變。或許不論其他,起碼你們現在喜歡彼此的心意是真實的,但‘真實’與‘不變’毫無關聯。”
徐盛星知道自己無法改變朋友的看法,只是嘆息道:“如果有什么靈能法術,能夠永遠讓人心不變就好了。”
井上仁太忽然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問:“你說什么?”
“沒什么。”
“不,你剛才確實說了——”井上仁太轉過頭來,緊緊地盯著他,“用法術讓人心不變。”
“只是隨口一說而已,我也從未聽過這種法術。”徐盛星被他盯得渾身難受,“況且即便要研究,也得成為靈能者才可以研究。你關心這個做什么?”
井上仁太收回視線,失神自語,“成為靈能者才可以?”
到后來,出乎預料地,厭憎婚姻的井上仁太,反而比徐盛星更早地結婚了。
據徐盛星所說,井上仁太還是一個極富正義感的人,他本想要進入警校,卻無法通過政審,最終只能改變路線,進入醫學院就讀。他在那里結識了名為“鈴木光”的女性,還沒畢業就與其辦理了結婚手續。
后來他在本地醫院就職,又因與黑心醫生發生糾紛而離職,轉而創業,做起了藥物買賣,最終將公司發展為了如今的“河貍制藥”。
而鈴木光則為他生了個兒子,取名為井上直人,也就是如今的“長谷川”。一家三口幸福美滿。
然而好景不長,三年前,鈴木光意外閱讀了含有“禁忌知識”的書本,繼而不幸地淪為植物人,進入本地醫院中接受治療,至今未醒。
“等等,禁忌知識?這似乎不對吧。”亞當提出了質疑,“在我們這邊的情報中,鈴木光是因為交通事故而變成植物人的。”
“一回事。”徐盛星說,“禁忌知識使得鈴木光產生了幻覺,而幻覺又剛好在她駕駛汽車時發作,最終引發了交通事故。”
“那是什么方面的禁忌知識?”我對此十分關注。
因為我所掌握的血祭儀式,在分類上,也屬于“禁忌知識”。
“我怎么知道?禁忌知識之所以禁忌,就是因為僅僅‘知道’,就會出現無比惡劣的后果。”徐盛星相當忌憚地說,“就算給我一個了解的機會,我也絕對不會試圖去了解。”
“會不會……那是與‘靈能覺醒藥’相關的禁忌知識?”亞當忽然說。
聞言,徐盛星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我這才想起來,雖然我有與他提過神秘組織的人體實驗,但并未說過實驗的目的很可能是“靈能覺醒藥”。于是就向他解釋了一遍。
徐盛星沉默了很長時間。
然后搖頭。
“當時我們公安為了防止禁忌知識擴散,還特地做過嚴格的搜查。所以可以確定,從頭到尾只有鈴木光閱讀過那禁忌知識,神秘組織絕無可能將其掌握。”說到這里,他又覺得自己的話存在漏洞,于是打了個補丁,“除非有靈媒對她進行通靈,強行從她沉睡的大腦中,將禁忌知識提取出來。”
“換而言之——”我立刻注意到了最關鍵的部分,“只要有靈媒就可以了吧?”
“是這樣的。”徐盛星點頭。
“或許你不知道。”我對他說,“井上仁太的兒子,‘長谷川’——井上直人,就是一名靈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