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轉身的時候,我立刻就看到了,她的右手握著一個正方形的玻璃容器,體積約莫嬰兒拳頭大小,內部裝著個對容器內壁橫沖直撞的金色光點,儼然不安分的螢火蟲。
而金屬基座上則有個空無一物的小洞,似乎是剛才盛放玻璃容器的位置。
“這就是‘神秘組織’的技術成果,靈能覺醒藥的完成品。”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似乎根本沒有與我戰斗的意思,反而像是朋友一樣,貼心地向我解釋,“而我則稱其為‘靈轉藥’。”
我的目光牢牢地釘在了這個靈轉藥的上面,只要從她手里搶來這個,我就能夠成為靈能者——當然沒有那么簡單了。我也清楚,因為我的靈魂與這個世界的居民的靈魂有著巨大差異,所以即使存在某種藥物,能夠讓后者覺醒靈能,也很可能無法對我產生用處。
然而我依然難以錯開目光。這么說可能會顯得我迷信禁忌知識,但既然是禁忌知識的產物,那么靈轉藥的效力說不定足以打破某些常識。
問題是,我應該如何確認這一點呢?
搶來以后,不管不問直接服用?但藥哪里能夠亂吃,或許吃完以后非但沒效,還把自己毒死了;尋找專業人士幫我檢驗?但靈轉藥中含有的無疑是禁忌知識,誰會心甘情愿幫我解析藥物;抓個人來給我試毒?那就更加不靠譜了,且不論藥物只有一份,我也找不到與自己有著相近靈魂構造的人……
這么一看,真正對我有價值的并非這份靈轉藥,而是靈轉藥中含有的禁忌知識才對。而即使從這個角度出發,我也沒有理由放過眼前這個珍貴的樣品。
與她的戰斗,勢在必行。
到達這個地步,我已經完全接受了她背叛的事實,也不準備立刻動手。因為我的心中還有很多疑問,必須問個水落石出。我重新看向了她的面孔,思索片刻后,說:“你就是將禁忌知識交給井上仁太的‘神秘人’?”
“何以見得?”她笑著問。
“因為你知道靈轉藥就在這個房間,也知道這個房間的具體位置,更知道如何進入這個隔絕靈能的房間。”我說,“但你分明是第一次來到這家制藥廠才對。除非,你不是第一次,而是不久前就已經來過了。比如說,今天上午?”
“正如你所想,就在今天上午,徐警官將‘井上仁太位于這家制藥廠’的情報通知給我們以后,我并未直接過來匯合,而是先潛入了這里。”她點頭道。
“井上仁太說過,上午潛入的就是神秘人。因此,你就是神秘人。”我說,“你之所以會被神秘組織追殺,也不是因為‘作為記者調查到了不該調查的領域’,而是因為,井上仁太在背叛你這個提供禁忌知識的‘始作俑者’以后,就想要更進一步地將你滅口。”
“我也沒料到會有這種發展。”她似乎談性大發,并不介意與我在這種場合下多費口舌,或許她本來就想找人傾訴煩惱了,這個人也未必一定得是我,“為了防止他背棄承諾,我還特地與他簽訂了有著真實效力的高級靈能契約——‘忘卻之月誓言’,誰率先違背契約,誰就會死于非命。哪知道他居然設法破解了這個契約,這當真是咄咄怪事。雖然擅長破解靈能契約的人有不少,但‘忘卻之月誓言’是另一種層次的契約,他應該接觸不到足以破解這種契約的專業人士才對。”
她面露回憶之色,說了下去,“這對我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你知道嗎?為了找到一個既愿意研究禁忌知識,又具備深入研究的能耐,同時又不足以反噬我的‘合作者’,我從一年前就開始物色人選。對我這種單槍匹馬的人來說,真不是個容易的活兒。可到頭來,我非但被丟到一邊,連他的研究場地在哪里都找不到。”
“但你沒有就此放棄,而是選擇與井上直人合作,借助他的力量,尋找井上仁太研究靈轉藥的場地,是這樣嗎?”我問。
“是的。另外,井上直人其實沒有那么多謎團,他就是個心懷正義,在知道自己父親正在進行慘無人道的實驗以后,想要出面阻止的‘大小孩’而已。”她知無不言地笑道,“是我暗中提供線索讓他知道了真相,再以‘正義記者’克洛伊.迪卡普里奧的身份出現在他面前,承諾會發動報紙媒體的力量,為他曝光父親的罪行。他一聽,立刻就上鉤了。”
“但這里有一個矛盾點。”我說,“你作為正義記者活動的時間,與物色合作者的時間,都是從一年前開始的。但這兩種活動正邪對立,且前者更是會給你帶來不可控的風險。”
“如果我告訴你,我就是預測到了今天,為了取信于井上直人和你,才會故意建設正義記者的形象呢?”她笑著反問。
“那也未免過于大費周章。”我說,“倒不如直接找到另一個現成的‘正義記者’,先將其殺害,再頂替其身份,甚至是剝下死者的臉皮,做成人皮面具,然后……”
說到這里,我的語速越來越慢,因為此刻,我已經意識到了什么。
緊跟著,她立刻驗證了我的想法。
她當著我的面,用左手剝下了自己的臉皮,又摘掉假發,丟到一邊,然后抬起頭,露出了全新的面孔。
這張面孔,既不是“亞當”,也不是“克洛伊.迪卡普里奧”,而是另外一張對我來說相當陌生的美麗少女面孔。她的頭發也不是棕色的,更沒有熊耳朵,而是中等長度的黑發,猶如短短的瀑布般垂在肩膀上。
克洛伊,不,這個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她流露出了精致而危險的,猶如黑色的夢幻泡影一般的微笑,看著我,說:“你是對的。”
這一刻,我呆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好歹是回過神來,問:“你是什么時候動手的?”
“十天前。”她回答。當時我尚未與她結識。
“你殺害了克洛伊.迪卡普里奧,然后剝下了她的臉皮,佩戴在自己的臉上,偽裝成了她本人。”
“是的。”
“又在這張人皮面具上易容,偽裝成亞當。”
“在面具上化妝,是否多此一舉?”
“不。”我看著她,說出了那句話,“面具之下,仍是面具。”
她在面具上易容,而我則在易容后佩戴面具,我們都是一丘之貉。
但我從未想過,自己也有被人用這招欺騙的一天。
不對,她甚至比我更進一步。我無論是做徐福還是做無面人,歸根結底都是做自己。但她卻在此基礎上,完全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我對她的罪惡行徑深感發指,恨不得立刻扼住她的喉嚨,讓她在痛苦與悔恨之中死去;而另一方面,因為她完美地貫徹了我曾經對她主張過的面具理念,所以我難免對她產生了一絲絲佩服之情——其實不止是一絲絲,但我要求自己,最多只能夠對她有一絲絲佩服。
這種不合時宜的感情,對于已經死去的克洛伊.迪卡普里奧,及其親朋好友來說,自然是不公平的。但我想,只是在腦子里想想的話,應該沒有問題吧,反正也沒人聽得到。況且,無論如何,我都要在這里殺死這個邪惡的女人——我已經下定了決心。
但我應該如何動手呢?從進入這個房間開始,我就在琢磨了,她的分化之證簡直是我的克星,雖然無法對我造成有效殺傷,但是與遠處的幻影自由對換的功能,對我這種依賴于拳腳功夫的一般人來說,的確是一門難解之題。
“你真是個直到最后都令我捉摸不透的男人。”她對我說,“我的計劃中本沒有你,一開始我根本不應該給你羊皮殺手的情報。但對當時的我來說,羊皮殺手的情報只是放在亞當書架上的無數成品情報的其中之一而已。如果那是我親自調查來的情報,也不至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羊皮殺手與‘神秘組織’之間的關系。”
“再美好的計劃,趕不上變化也是常有之事。”我說。
“但這些變化也過于挑戰我的神經了。多虧了你,我好不容易找來的井上直人失去了用處,連我也差點穿過那條小巷盡頭的墻壁,差點去往莫名其妙的世界。”她苦中作樂道,“好在你帶來的變化并非全是壞的,也正是因為有你,才能夠與徐警官成立合作關系,我也才能知道井上仁太的所在地。”
“這就是所謂的禍福相依。”我心中有了如何殺她的定計,然后看了她一眼,“最后一個問題,你的名字是什么?”
“你可以繼續叫我克洛伊,或者亞當。”
“那是你的面具,和面具的面具的名字。”我搖頭,“雖然你現在這張面孔也未必是真實的,但總也該有個方便稱呼的名字吧?”
“這似乎與你無關。”她波瀾不驚地說。
“既然你不愿意告訴我名字,那我就給你起個名字。”我說。
“哦?你要給我起什么名字?”她饒有興致地問。
“無面人。”我緩慢地說。
她似乎大吃一驚,說:“但是,這不是你的綽號嗎?”
“不過是個稱謂而已。任何人都可以成為無面人,我可以,你也可以,其他人也可以。”我說。
“但如此一來,不會造成混淆?”她反問。
“自然不會混淆。”我說,“因為最終只有一個無面人,才能夠從這個房間里走出去。”
她聽出了我的潛臺詞,重新露出了危險的笑容,“你是不會有這個機會的。”
說完,這個房間陡然出現了許多幻影,粗略一看,居然超過了二十個,每個都與她完全一致,將其包圍在了中間。
并且隨著她拔出手槍的動作,所有幻影就將槍口對準了我。
原來分化之證能夠分出的幻影,根本不止一個兩個!
“就算是你也無法同時避開這么多槍口的瞄準吧。”她說,“雖然真實的子彈每次只有一枚,但你認得出來哪枚子彈是真實的嗎?就算認得出來,你又要如何從這么多幻影中攻擊到我?”
“你之前給我上了一課。”我一邊說,一邊將手伸入懷中,“現在,輪到我給你上一課。”
“你想做什么?”她冷冷地問。
“或許你在偽裝方面是專家。”我說,“但在戰斗方面,你還差得遠。”
說完,我倏然拿出破片手雷,以她反應不及的速度拔掉保險絲,向房間中央丟出。
與此同時,我往金屬基座的方向沖刺過去。
徐盛星將這枚破片手雷丟給我的時候說過,這不過是個啞彈,而她當時不在場,并不知道這件事情。因此,她看到這一幕,頓時臉色劇變,連忙藏身到金屬基座后面,而其他幻影則或是臥倒,或是沖向出口,卻唯獨沒有一個穿墻逃避——這里是能夠隔絕靈能的房間,在這里,她既無法穿墻,也無法與房間外的幻影對換。
她一定也明白,當這枚破片手雷爆炸的時候,其他幻影的動作要么沒用,要么來不及,唯獨藏入在場唯一的掩體——金屬基座的后面,才能夠幸免于難。
換而言之,藏在金屬基座后面的,必然是她的本體。
當我的拳頭打中她的那一刻,我確實感到她的生機全部斷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