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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無面人after

  當我重新見到井上直人的時候,他正坐在快餐店的角落。

  還是這家人氣低迷的快餐店,但這次已經沒有“亞當”了,只有我們兩個男人煞風景地坐在這里。我依然頂著易容后的面孔,而井上直人則不再佩戴墨鏡和口罩,把原原本本的清秀面孔露了出來,神態看上去盡管憔悴,卻絕無瘋狂,眼神也是清澈的。

  看來他已經擺脫了瘋狂。

  這倒也正常,上次他襲擊河貍制藥技術顧問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擺脫瘋狂的跡象。雖然靈媒本來就是容易瘋狂的特殊人群,但就因為如此,所以才有比一般人更多的找回理智的手段。正所謂“久病成良醫”。

  “那么,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我以這句話作為開頭,又問,“你是否知道,本地公安正在尋找你的下落?”

  本地公安之所以會尋找他,并不是因為想要追究他上次的襲擊行為,而是因為他如今被懷疑是殺害井上仁太的兇手。

  這里就要說回一周前的事情了,當時井上仁太被挖走眼球,并且身負重傷,他避開了我的視線,在好不容易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艱難走出制藥廠以后,卻未能成功逃脫,反而死在了制藥廠的外面。死因也不是之前的傷勢,根據法醫的檢查結果,他的致命傷是心臟部位的貫穿傷,而且還是有人用手臂擊穿的。

  為查明真相,徐盛星請來靈媒,想要提取井上仁太臨死前的記憶,卻以失敗告終。因為殺害井上仁太的人似乎也是靈媒,用某種手段阻止了后來者的回溯。

  于是乎,行蹤不明的井上直人,就成為了重要嫌疑人。

  “我知道。”他先是面色如常地點頭,又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我最近花了不少時間調整自己的狀態,結束以后,想要聯絡亞當,卻怎么都聯絡不上。你知道她在哪里嗎?”

  聽他的口氣,他似乎全無過問我致使他短暫瘋狂一事的意思。

  也有可能是他正在極力避免回憶起當時的場景,以免“舊傷復發”。雖然聽上去像是掩耳盜鈴,但心靈層面上的問題,如果真的能做到“當成沒有”,那也與“真的沒有”毫無差別了。

  既然他故意不提,那么我也不至于捅他的傷疤,就他說的事情反問道:“你還不知道嗎?”

  “什么?”他沒反應過來。

  我說出了“亞當”的真相。

  他流露出了震驚的神色,旋即抱住腦袋,過了很長時間,才好歹接受了現實。

  然后,我問出了自己藏了很久的疑惑,“坦白說,我不明白,當初你既然早已知曉河貍制藥就是‘神秘組織’,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們?”

  “因為我希望她能夠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收集到足以證明‘河貍制藥’等于‘神秘組織’的證據鏈,最終以新聞記者的手段,曝光河貍制藥的黑幕,而我則會在這個過程中充當她的保鏢……”他看著面前的餐桌,無比自嘲地說,“而如果我從一開始就告訴她真相,她卻沒有證據鏈,那么她或許就會轉而從其他角度,設法破解神秘組織對自己的追殺,但那未必就是我理想的結果……然而,我卻萬萬沒想到,原來她才是始作俑者……”

  他忽然抬起頭,盯著我看,“你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嗎?”

  “不知道。你可以繼續叫她‘亞當’。”我沒有把“無面之影”這個綽號說出來,這對我來說其實有些羞恥。因為這個綽號是夢中的她告訴我的,而夢中的她則是我的意識創造出來的。

  換而言之,“無面之影”這個綽號,等同于是我以自己的綽號為原型給她起的。

  若是我道明原委,鐵定會被當成自作多情之人。這就饒了我吧。

  我是個很容易產生羞恥感的人,并且也在意其他人對自己的看法。在日常生活中,我時常會斟酌自己的話語,注意不去說刺激人神經的話。

  只是在扮演無面人的時候,我就會轉到另一極去。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我面對的多半是些罪犯人渣,與這些人說話,我根本不用介懷對方是否因為我的辛辣之言而心生不快。莫如說,我就是相當喜歡看到這些人因為我的話語而表現出扭曲憤怒的神態。久而久之,一旦切換到“無面人模式”,就對誰都嘴上不饒人了。

  對她亦是如此。起初與她那么好看的女性相處,說沒有半點遐思,肯定是騙人的。特別是無人機還對我說過那樣的話,就更是如此了。

  但在知曉她的邪惡行徑以后,我現在只想把拳頭全速打到她的臉上,若是能把她的腦漿也打出來,那就更加痛快。而正好我也厭惡扭扭捏捏的自己,這樣也神清氣爽。如此回過頭再去想她,便莫名覺得她順眼了很多,世上竟有這等外表好看又相處愜意的女子。

  只是如此一來,我豈不是只能與自己想殺的人輕松對話了?這樣反而形成了新的問題。

  “只可惜,她最后還是拿走了靈能覺醒藥。”井上直人嘆了口氣,“這種人最后居然能夠得償所愿,真的是……”

  “這你大可以放心,她成不了靈能者。”

  “為什么?”他愕然。

  “你知道封魔針嗎?”我問。

  其實事情的經過很簡單。就如同那時的她高看我,提前用了活死人符印一樣,我也沒有小看她,在用拳頭擊中她的同時,就將封魔針打入了她的身體內部。那時我的想法也不復雜——我認為,既然她那么狡猾,那么從我的拳下逃生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因此,若是她真的死了,我無非是事后把封魔針取出來;而若是她沒死,那么封魔針就會起效。

  結果是她真的逃走了,而她身體內部的封魔針,則會將她的靈能潛質,連同她的夢想一起絞成碎片。

  她殺害了克洛伊.迪卡普里奧,令那么多慘絕人寰的人體實驗得以啟動,但她最終還是失敗了。

  活該——如果有機會,真想把這兩個字連拳頭一起送到她臉上。

  井上直人聽完我的解釋,一臉接不上話的表情。

  說著說著,終于說到了正題。

  “井上仁太是你殺的嗎?”我問。

  他沉默下來,嗯了一聲。

  “你最初不是只想曝光他而已嗎?”

  “后來改變想法了。”他說,“我襲擊的那個技術顧問,他也參與過人體實驗。我用靈媒技術從他的頭腦里讀取了關于人體實驗的記憶……或許你也明白,讀取記憶對靈媒來說也是有風險的,容易影響到自己的人格,但當時我失去了理智……”

  “然后,你親眼看到了那些畫面,聽到了那些慘叫。”

  “是的。”他陰郁地點頭,“但這只是改變想法的原因之一。還有原因之二,這個才是最關鍵的理由。”

  “之二是?”

  “我的父親,井上仁太,他用心靈控制手段,對自己的心靈植入了強制程序。”他說,“也就是自己催眠了自己,為了不讓自己在推進計劃的過程中,因負罪感而產生動搖。”

  “所以,你認為他已經無法改邪歸正了,只能殺死他,才可以阻止他?”我問。

  他點點頭說,“他向來憎恨‘人的心意會改變’這件事,所以才會對自己這么做吧。”

  “但我記得,他也有主張過催眠僅僅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我說。

  “就是因為沒有治本的手段,他才會寧可先治標吧。”

  “他之所以追求靈能覺醒藥,也是為了成為靈能者,得以研究治本的方法?”

  “不是。”他搖頭,“他這么做,是為了救我的母親,也是為了救他自己。”

  我這才想起來,他還有個因禁忌知識而淪為植物人,如今居住在醫院里接受治療的母親。

  他向我陳述起了那天的經過。

  那天下午,制藥廠陷入了戰火,警察隊伍入侵制藥廠,而制藥廠內部則出現了不少神秘組織的人與其交火。

  井上仁太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逃出會客室,然后爬出某扇窗戶,撤離制藥廠,但他才來到外面的空地上,就遇到了憑借通靈與占卜技術追蹤到制藥廠的井上直人。后者盡管尚未完全擺脫瘋狂,卻也能夠做到短時間內維持理智了。

  兩人自然沒多少好話可講,而井上仁太既無法與身為靈能者的兒子戰斗,也不具備逃跑的余力,只能冷冷地說:“你確定要阻止我?”

  “我從小就被你教導,為人應當正直,即便成為靈能者,也不可以迫害無辜。”井上直人的聲音同樣冰冷,“并且在看到強者迫害弱者的時候,必須挺身而出,拔刀相助。”

  “你的母親……光,她已經昏迷三年了。”井上仁太說,“只有靈能覺醒藥,才可以強力刺激她的靈魂,使她蘇醒過來。”

  “所以你就殺害了那么多無辜的人?”井上直人厲聲道。

  “你知道嗎?在我小時候,我的父母感情很好,但隨著時間推移,他們逐漸不睦,甚至因為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吵。這不是由于發生了什么特別的事,什么都沒發生。只是人心會變而已,他們厭倦了彼此。”井上仁太緩慢地說,“當我升入高中以后,看到父親用斧頭將出軌的母親劈死時,我就想到,自己以后絕不能如他們一樣。”

  “你到底想說什么?”井上直人緊緊地盯著他。

  “我想說的是……我愛光,但光已經昏迷三年了。”井上仁太緊緊地握住雙拳,好像他的夢想就在拳頭里,一松開就會任其逃走,“我經常去給她翻身,擦拭她逐漸走形的身子,看著她慢慢變丑的面孔,為她處理大小便,然后到處奔波,尋找靠譜的醫生……我很想說自己會永遠愛她,但我正在逐漸變成,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你……”井上直人欲言又止。

  “我必須要讓她重新睜開雙眼,必須要再次聽到她的聲音!”井上仁太的神色隱隱瘋狂,“這樣一切都會回歸正軌了。直人,不要阻止我!”

  井上直人緊緊地閉住嘴唇,然后看著他,過了兩秒鐘,這才說:“我拒絕。”

  “你就這么不想救自己的母親嗎?”井上仁太咆哮道。

  “我非常感激她生出了我。所以,若是以后的我以殺害無辜的方式喚醒她,而她卻會唾棄我,那么現在的我就遵循她的意愿。”井上直人說,“但若是她會因此而感激我,那么就算她是我的母親,我也不會救她。”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想救她,對吧?”井上仁太冰冷地問。

  “我會想辦法救她,但不是以這種方式。就算再花費十年二十年,我也不會放棄。”井上直人說,“而你,你想要救的其實也不是她,只是自己而已吧?”

  “很好——”井上仁太猛地拔出了手槍,“那你去死吧!”

  井上直人驅動靈能,迅速襲向對方。

  然而無論如何,那都是自己的父親,自己真的應該動手嗎?

  這一刻,他甚至產生了一種不可言說的期盼,那就是最好有誰來替自己殺了父親。比如說像漫畫演的一樣,突然登場一個神秘人物,以自己也反應不過來的速度,從身后打穿父親的胸膛,揚長而去。至于神秘人物為何而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肯定會很憤怒,恨不得殺死那神秘人物,但心里肯定也能松一口氣,這樣自己就不必為是否親手殺害父親而舉棋不定了。

  但他必須親手做才可以。

  不是由其他人,或者由什么方便的“神秘人物”,而是由自己。

  井上仁太今天必須死在這里,而自己則是他的處決人。這是只有自己才能負起的責任。

  “然后,我殺死了他。”井上直人面無表情地說。

  “并且留下手段,阻止了其他靈媒的回溯?”我問。

  “因為我在事后相當混亂,我不希望其他人知道我殺了他……但那是錯誤的。是不是很好笑?我敢殺死自己的父親,卻不敢承擔自己的所作所為。哪怕只是一時的,我也……”他看著自己的雙手,“現在跟你說了這些,我感覺暢快了很多。我打算等會兒就去向公安自首。”

  “在那以前,我有個問題。”我說。

  “什么問題?”他困惑地問。

  “你說他對自己施展了催眠,你因此而下定決心殺了他。”

  “是的。”

  “是他親口對你說的?”

  “是的。”

  “但是這很奇怪。”

  “哪里奇怪?”他面露疑色。

  “雖然公安那邊的靈媒無法回溯你殺了他的畫面,但依然能夠從尸體上檢查出來不少事情。比如說,他生前是否有對自己施展過催眠,這也可以檢查出來。”我說,“但他沒有。”

  “沒有……”他一時間茫然,似乎沒能領會意思。

  “我是說,他騙了你。”我說,“他沒有催眠過自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懂了,并且似乎想到了更多,面容震驚而又呆滯。

  我想,他應該需要一些獨處時間,慢慢消化這件事情。

  我起身離開了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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