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獄浩劫的時代,“幸福”這個詞語,比任何事物都要遙遠。
或許正因為如此,那個作為夢境魔物前身的靈能者,才會不由自主地萌生“在夢境中尋找幸福”的念頭。他很可能也抗拒過這個念頭,但越是抗拒,就越是容易在精神世界中勾勒出這個念頭的外形。拿出相反的念頭去對抗本來的念頭只是適得其反,只會讓本來的念頭在精神世界中變得更加清楚。因此也越是容易被靈能所響應。
“有時靈能亦會反噬其主。”輪椅少女緩慢道。
“正是如此。”我說,“成為靈能者也未必是好事。”
聞言,胡麻像是想起了什么,臉色微微變化。
然后他搖搖頭,低頭看看地面,又問:“夢境魔物就在我們的腳底下。也就是說,它被封印了?”
“是的。”回答的是輪椅少女,“這是大約一個世紀前,聯盟創立不久后,由一些擅長封印的強大靈能者所聯手布置的封印。”
說到這里,她笑了笑,“現在嘛,這里則作為熱門的旅游景點,促進本地經濟蓬勃發展。”
“這種鬼地方也能作為旅游景點?”胡麻不可思議地問。
“莫如說,正因為如此,才能變成旅游景點……”她的話語仿佛有著某種刻意為之的韻律,讓聽者放松心思,把全身心都托付給她,但這反而讓我更加提起戒心,“對于資本家來說,沒有什么是不能拿來賺錢的。當地人因此而發財,觀光客們盡興而歸,封印也很安全,大家都滿意。事到如今若是倒行逆施,那反而才會遭遇許多阻力。”
“真是太奇怪了。”胡麻忍不住嘀咕。
“這么說來,你們也是來觀光的?”我一邊問,一邊審視這兩人。
一開始我還以為輪椅少女僅僅是“無法站立”加“雙眼失明”而已,但看了一會兒,才注意到她似乎只有頭部可以自由活動;而她身后沉默寡言的女青年也很古怪,看起來相當平凡,但仔細看來,似乎不像是人類。
我能夠通過觀察對方的細節動作預讀對方的下一步,這種收集信息的功夫也是我作為無面人在外活動的基本技術。而眼前這個女青年,卻幾乎沒有那些小動作,在停止前進以后就像是蠟像一樣站在原地,表情紋絲不動,眼睛也不眨,對胡麻那張英俊的面孔也視若無睹。盡管哪怕是正常人也能看出她的怪異,可她存在感卻相當薄弱,連胡麻好像也沒能對她有所注意。若非我習慣性地起了疑心,且用心觀察,否則也很容易忽視她。
或許這個沉默寡言的女青年才是更加應該注意的人。
“不,我們是來找都靈醫生的。”輪椅少女語出驚人。
“你們也是?”胡麻吃驚道。
“也是?”輪椅少女重復了一遍。
“事實上,我們是來找都靈醫生治療我的手腳的。”我接過話頭,“而他則是我的同行者。”
“真巧,我們也一樣。”輪椅少女微笑道,“自某次事故以來,我就只能乘坐輪椅出行。聽說都靈醫生擅長治療殘疾,便慕名而來。”
原來都靈醫生還真的會治療殘疾?還是說,這僅僅是她的借口?雖然對初次見面的人起疑心并不禮貌,但鑒于這兩個人本來就很可疑,并且小鎮局面不容樂觀,我也難免這般思考。
胡麻告訴她都靈醫生不在這里的民宿。聞言,她遺憾地說:“是嗎?看來我們落空了。”
然后,她安慰起了自己,似乎也是在安慰我們,“不過,那本來就是個形跡可疑的醫生,或許見不到才比較好吧。”
“都靈醫生應該已經離開了安息鎮。”胡麻說。
“這可未必。”輪椅少女搖頭,“我想他或許還在小鎮里。”
“為什么?”胡麻好奇道。
“直覺。”輪椅少女神秘地笑了,然后轉頭看向我,“都是病友,不如趁機做一回真正的觀光客,一起到鎮上轉轉?”
“不必了。”雖然我本來也想這么提議,以多多觀察這兩人,但既然是由她主動提出,那我反而要拒絕。
然后我轉頭對胡麻說,“我們走吧。”
胡麻看上去有點意動,但見我拒絕,也就跟了我的決定。
當我們回到河豚賓館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傍晚。
我們在吃過晚飯以后又出去游蕩了一會兒。雖然我對于這座很可能有著凋零信徒潛伏的小鎮缺乏觀光興趣,但胡麻好像對觀光興致勃勃,卻又不好離開我的身邊,我就配合了他一回。
經過短暫的相處,我對胡麻多少產生了一些好感。他在某些地方讓我想起了井上直人,比如同樣心懷正義,同樣對某些事物顯得稚嫩;而與井上直人不同的是,他的態度更加陽光,也沒有那么復雜的、乃至于陰沉的心思。當然,井上直人會變成如今這樣,也與他的人生境遇有關,若是讓胡麻經歷相同的境遇,很可能也會變成一個陰沉復雜的人。但至少現在的胡麻還很純粹,在我看來,這樣也沒什么不好的。
晚上八九點的時候,我們回到了河豚賓館,準備睡覺。
“晚飯的紅燒牛肉真的好吃。”熄燈前,他這么感慨,“不知道明天是不是還有。”這家賓館提供三餐,且菜單一周中每日不同。
“或許吧。”
“你說,夢境魔物的封印是不是真的安全?”他好像對睡覺有點不安,“我們會不會突然被拖入噩夢中?”
“當然不會了。”
結果胡麻的話一語成讖。
就如之前所說,即使不計算血祭儀式的副作用,對我造成心靈影響的方式也是真實存在的。
那就是夢境的力量。
且不論在我故鄉的世界,夢境到底是個什么概念,至少在這個世界,夢境的本質,是人的心靈在抽象宇宙中的投影,是半獨立在人心之外的事物。
某種意義上,“夢境”也可以視為真實存在的“客觀世界”。正因為并非僅僅存在于心靈的內側,所以也無需過問我的靈感,就能夠直接對其造成影響。若是我做夢,那么懂得夢境法術的靈能者就能夠對我現成的夢境加以篡改。盡管無法像是對待其他人一樣,直接在夢境中對我植入某些想法——因為在植入想法的階段必須過問我的靈感——可其他方面的事情卻是可以嘗試的。
但前提是,我會做夢。
若是我不做夢,哪怕靈能者也無法強行使我轉入夢境;而在經歷一段時間的自我訓練以后,我已經極少做夢了。
退一步說,哪怕我真的碰巧做夢了,也能夠做到立即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就像是上次做關于過去的夢一樣),同時也能夠立刻識別出來:這到底是自己的夢,還是其他人的夢。
而此刻,我似乎是陷入了其他人的夢中。
在醒來以后,我立即意識到,自己并未真正地醒來。
我一言不發地坐了起來,觀察周圍。
雖然周圍一片黑暗,但我能夠隱隱約約地看出來:這里依然是河豚賓館的客房,甚至依然是我與胡麻入住的雙人間。
我伸手摸向放在床柜上的臺燈,也就是在我伸手的這一刻,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出現了問題,非但比起平時更加的虛弱,而且渾身不對勁,就像不是自己的身體一樣。但我沒有慌亂,而是先把臺燈打開了。
周圍立刻變得明亮,只見在床柜另一頭的床鋪上空無一人。胡麻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被子和床單都顯得相當凌亂。
我從床上下來,走到放在客房角落的試衣鏡前,查看自己的身體。
這一看,我的頭腦像是倏然遭到了電擊。
鏡面中映照出來的,既不是我習以為常的身體,也不是其他人的陌生身體。
而是理應只存在于前世,身為雜志社文字編輯,誤入罪犯交易現場,最終被槍殺的,二十四歲的我的身體!
就連穿著也與被槍殺時完全一致,同樣的黑綠色格子襯衫,同樣的黑色長褲,同樣的咖啡色運動鞋……
我重新整理起了自己的思緒:冷靜,這里是夢境。
人在夢境中呈現出來的姿態與真實世界的姿態,哪怕有所不同,也不足為奇。問題不是我為什么會變成這種姿態,而是我為什么會被拖入其他人的夢境里來。
是因為我正好在河豚賓館里做了夢,并且正好有個對我居心叵測的夢境術士,然后正好抓住了我做夢的機會,把我的夢境接入了其他人的夢境?
這個可能性也太低了,不如考慮另外一個可能性:安息鎮的封印出現了問題,夢境魔物的力量來到了外界,并且正好把我拖入了夢境里面——不,這個可能性也很低。雖然如果是有著恐怖夢境力量的魔物,確實有可能在我不做夢的前提下把我拖入夢中,但是安息鎮的封印正常運行了一百年,怎么可能正好在今天出現問題?
還是先解決眼下最緊要的問題吧。
說來尷尬,此時我這具前世二十四歲的身體,倒是遠不如我今生十八歲的身體來得強壯。
而且我還注意到,自己似乎忘記了所有的武術技巧。這與“提筆忘詞”是相同的感覺,明明感覺自己應該知道,卻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來。僅從這方面來說,我無論是硬件還是軟件,都被重置到了與前世二十四歲時相同的條件了。
但是沒必要緊張,既然我從以前開始就明白“夢境”是我的短板,那就不至于毫無準備。
正因為是夢境,所以我才能夠做到某些現實中也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說,通過長時間的自我催眠,在夢境中分出“二重身”;或者在夢境中做夢,以潛入“夢中夢”;亦或是在夢境中分辨出誰是真正的人,誰是夢境中的人……
就連在夢境中失去“強壯的身體”與“戰斗的經驗”以后,將其強行取回來的技巧,我也有認真訓練過。
我深深地呼吸,接著閉上雙眼,在腦海中想象一個開關。
開關的一邊是“現在的狀態”,另一邊則是“本來的狀態”。此時我要做的,就是將開關強行扳回去。這個過程不可以拖泥帶水,必須全神貫注,一次完成。
一,二,三……
想象中出現一根手指,對準開關,按了下去。
這一刻,我感到自己的肌肉力量回來了,武術技巧也回到了自己的腦海里,就像是終于記起來如何去寫某個忘記寫法的詞語,然后利落地寫到了紙面上,令人無比痛快。
我長長地松了口氣,雖然剛才說過無需緊張,但剛才那種比起做殘疾人的時候還要無力的情況,倒也真是讓我捏了一把冷汗。
身體倒依然是二十四歲時的形態,但只要力量回來,這種細枝末節的問題就不用在意了。
就在這時,客房的門板猛地被拍響了。
我立刻回頭看去,也不知道是誰在拍門,聲音極其響亮,而且與其說是拍門,不如說是在以把門板砸壞的勢頭在攻擊門。毫無疑問,這個不速之客絕非懷著善意而來,并且知道我就在這里。此時我還無法排除這是“夢境魔物的噩夢”的可能性,若真是如此,那么來者恐怕連人類都未必是。
深夜的賓館,獨自一人的客房,不知去向的伙伴,突如其來的激烈砸門聲……
把這些要素組合到一起,簡直就跟恐怖片一樣。
我姑且對著門的方向喊了一句,“什么人?”
聽到我的聲音,來者一言不發,砸門的勢頭更加猛烈了。
兩秒后,門板陡然被撞開,一個血跡斑斑的人跌跌撞撞地闖進了客房里。在停止了前進的勢頭以后,他左右巡視一圈,旋即便將目光鎖定到了我的身體上。
而我也借著臺燈的光看清了他的面孔,這是一張什么樣的面孔?看上去根本就不是活人,面孔上遍布傷口,血肉外翻,呈現出來嚴重腐爛的狀態,甚至還能夠看到一條條蛆蟲在傷口中翻動。他的雙眼遍布陰翳與血絲,嘴巴中流淌出來血液,雙手指甲磨損得相當厲害。
這是一個活死人!
他的停頓僅有一秒鐘,緊接著,他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不像是野獸那種充滿攻擊性的咆哮,反而像是正在蒙受慘無人道的痛楚。然后,他立刻向我撲了過來,試圖撕咬我的血肉。
雖然來勢兇猛,但他的動作卻過于直線,我很簡單地避開了他的撲擊。
然后退到書桌旁,從桌面上拿起一本旅游手冊,撕扯下來一頁紙張。當活死人再度撲擊過來的時候,我拿住紙張,陡然向他的喉嚨切了過去。
紙張這種東西雖然脆弱,但是因為厚度小,所以也能切開肌膚。日常生活中被書頁邊緣割破手指的人也不在少數,有些訓練有素的殺手甚至能夠以紙殺人。
適當的角度,足夠的速度。
只要滿足這兩個條件,哪怕是脆弱的紙張也能夠成為殺人武器。
在我的進攻之下,紙張瞬間切入活死人的喉嚨,一路斷開他的頸部肌肉、頸動脈、呼吸道等等。但紙張到底不是能拿來斬首的刀刃,最終還是卡在了他的頸骨中間。
下一瞬間,我的掌擊命中了他的面孔。
他的頭顱被擊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