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二重身徐福重新見面以前,我對于與他對話的情形想過很多。如果我真的被一分為二,并且形成了“無面人”和“徐福”兩個獨立的個體,那么我們之間誰更像是真正的徐福呢?客觀意義上,這邊的我才是主體;但在主觀意義上,那邊的他才更加像是主體吧。無面人終究是徐福的面具,而徐福則終歸是要回歸生活的。至少我是這么想的。但都靈醫生也說過,此時的他的人格也相當不穩定,心理極度混沌,很可能我與他都不像是真正的徐福。必須在我們之間死去一人,另外一人才得以重新成為完整的徐福。
然而他卻選擇了自殺,唯獨這點是我從未設想過的。
一時間,我的思緒宛如雪花般紛飛,旋即竟從中閃出了一道很久以前的回憶——大約是兩年前的事情,當時前任搭檔仍然活著,而我則被人稱為“黑羊”。無面人是我重傷退隱以后才大行其道的綽號,黑羊這個綽號陪伴我的時間反而更加長。
當時的我正在前任搭檔的情報支援下,追殺某個擅長“空間轉移”的一級靈能者。此人在河貍市犯下了相當多極盡齷齪骯臟之能事的惡行,為人相當狡猾,并且謹慎至極,我連續暗殺他三次都沒得手。但反過來說,既然前任搭檔能夠連續找到他三次,那么就會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早晚會在某次暗殺中被我殺死。因此我當時也不急躁。我失敗一次,之后還有下一次;他失敗一次,那么之前的所有成功都會白費。
當我再次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游樂園里陪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玩耍。我還以為他鐵定逃出河貍市了,居然還在這里玩過家家。難不成他要拿自己的妻女做人質?但他也沒有故意與妻女保持近距離,想要分開他們也很簡單。看著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畫面,我頗有些費解。
前任搭檔與我一起站在樹蔭下,對我解釋,“這對妻女是他表面身份的附屬物,而這表面身份的原主人則被他暗中殺死了,他憑借催眠技術讓這對妻女以為自己依然是原來的丈夫和父親。但他平時極少回家,妻子總是抱怨他越來越不顧家,女兒也越來越不開心。好好的家庭逐漸灰暗了下來。”
“這跟他今天在這里,與假的妻子,陪假的女兒,一起來游樂園玩耍,又有什么直接的因果關系?”我問,“他都死到臨頭了。”
“正因為是確信自己已經死到臨頭了吧。”他說,“我的意思是:說不定,正因為是當他臨死之際,回顧自己的人生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一無所有,這才想要拼命地在空氣中摸索什么。通過這個……嗯,虛假的家庭。”
“為時已晚。”我說。
“正是。為時已晚。”他點頭,又感慨,“以前聽人說死亡是哲學的起點。此言不虛。”
這個人又開始了。在互聯網時代,什么人都能夠從網上一知半解地閱讀到碎片化的心理學和哲學的知識,部分人閱讀完以后就會處于炫耀心態向身邊的人不分場合地“科普”。在我看來他十有八九也是其中一員。前段時間他還跟我煞有其事地講恐懼的本質云云。但我與他相處了這么長時間,也算是習慣了。于是接道:“何以見得?”
“人越是與死亡相鄰,越是會鮮明地感受到活著,進而思索活著的意義。”他說,“比如說從戰場上僥幸生還的士兵,比如說患重病而命不久矣的病人,比如說……”
他指了指遠處的男人,“這個確信自己即將被你這一死神造訪的,只剩下短暫壽命的男人。”
“但哲學的范疇不僅僅是生死而已吧。”我說。
“這倒也是。但沒有死亡的話,肯定就沒人思索活著的意義了吧。”他居然又跟我扯起了活著的意義,這個人到底是無聊到了什么地步,“沒有死亡的活著不是活著,僅僅是存在著而已,與石頭無異。又好比是沒有盡頭的馬拉松,想必無論是多么意志堅定的長跑運動員,面對這一刁難,也要灰心喪氣,再也無法向前邁進了。也沒有必須在‘有生之年’完成的理想,反正時間無窮無盡,這種人大約也不會把理想掛在嘴邊。如此想來,若是沒有死亡,甚至未必會誕生發達的文明;而反過來說,死亡越是鮮明且巨大,人們越是會拼命思考自己與世界的關系。”
他又指了指我,“再比如你,黑羊。假如你今天就要死了,你會如何?”
我啞然,然后回答,“只能先做好該做的事情了吧。”
或許還會想想遺言。念及自己前世做過雜志編輯,有那么點文字修養,大約還會把遺言寫成遺書,標題就姑且起名為假如給我三天生命吧。然后在寫遺書的過程中,想想自己今世短暫的生命,大約也會忍不住思索自己為何會來到這世上。既然好不容易來到這世上,為什么要讓自己在這時候死去。絞盡腦汁地思索自己與世界的關系。只不過這樣一來,豈不是都如這家伙所說了?
“這先不提。”我決定中止這個低重力的話題,“你之前是如何連續鎖定他的所在地的?”
“我設法在他體內植入了微型定位器。”他說。
“對他那般狡猾謹慎的人?”我問。
“執行者不是我,而是她。”他指了指男人身邊的妻子,后者笑容燦爛,“我暗中接觸了她,并且解除了施加于她的催眠。她現在已經知道那男人不是自己原來的丈夫了。在知道我要殺死他以后,她非常樂意地配合了我的計劃。”
“那么女兒那邊呢?”
“一無所知。”
良久,太陽下山了。
游客們紛紛退場,游樂園中幾乎只留下一些工作人員。與之前的熱鬧相對比,此時這里宛如曲終人散的宴席一般透露出來凄涼的氛圍。那男人蹲下來,對著女兒說自己之后要去工作了。還在上小學的女兒問:“爸爸明天還會回家嗎?”
“會的。”男人摸了摸她的頭,站起來,對妻子說,“照顧好她。”
妻子微笑點頭,帶著女兒離去了。
我走到了男人的身后,抬起拳頭,隔著頭顱震碎了他的腦組織。
此時的二重身徐福,與那日的男人有些相似。
同樣是命不久矣,并且對自己將近的死期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僅僅是我的二重身,在我回歸以后,定然要讓他死去。或許是他主動回歸,或許是我親手殺死他,結果上不會有什么差別。即使他僥幸從我手里逃離,外面也還有很多危險無比的亡靈和活死人們,不具備戰斗力的他只會死得更快。哪怕他又奇跡般地從亡靈和活死人們的威脅中生存下來了,但在一切塵埃落定以后,都靈醫生結束了這個以夢境魔物極小部分力量組成的小鎮噩夢,那么只能夠存在于夢境之中的他還是要死去。
他的人格是不完整的,非但與我一樣極度不安定,還沒有都靈醫生的幫助,更要面對“死亡”這一對于任何人的心理而言都過于沉重的命題。就如前任搭檔所說的一樣,他一定在那過于短暫的人生中拼盡全力地思索過。自己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與世界之間的關系,什么是活著,什么是死去。他一定想了很多很多。
然后,他終于總結出了某個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什么”。
并且在我的面前自殺了。
我來不及阻止。為什么要阻止呢?我本來就是要他去死的。只是眼前這一幕對我而言過于震驚了。他低頭看著插在自己心臟上的短刀,顫抖地松了口氣。然后抬頭看向我,艱難地翕動起了嘴唇。既像是對我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有時也要對自己殘忍。”他說。
他倒在地上,身體逐漸透明化,然后消失了。連地上的血跡都消失了,一點點存在的痕跡都沒有留下。只有那短刀應聲落地。
我走過去,撿起了那短刀。這一刻,我感覺到,隨著他的死去,自己變得完整了。不是形象意義上的完整,而是更加抽象的,某種心理上的感覺。但是我完全開心不起來,只有無法排解的茫然盤旋在心頭。
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的面具、斗篷、砍刀都消失了。仿佛有個幽靈趁著我茫然之際,把這些東西從我的身上帶走了。
我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然后懷著疑問,轉身走出了房間。
此時的避難所一片狼藉。
我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活死人的焦尸和戰斗的痕跡。幸存者倒是還有一些,但數量明顯比之前少了一些。看來是被亡靈和活死人們入侵過了,現在是戰斗結束以后的光景。
避難所的正門也出現了個足以讓卡車通過的大洞,但即使透過這個大洞,我竟也看不清外界的風景。
外界此時彌漫著鋪天蓋地的濃霧,這個避難所猶如濃霧海洋中的孤島。
我準備找個幸存者問問發生了什么。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都靈醫生正站在遠處。
她此時呈現出來的不是老嫗姿態,而是女青年姿態,穿著灰色上衣和青色牛仔褲。她也看到了我,向我走過來。我隱約從她走路的足音中聽見了一絲絲不協調的聲音。
“你終于醒了。”她率先說話,“我從那些活死人的焦尸中提取出了大量咒毒,并且也經過濃縮處理了,就是這個……”
她抬起右手,拿著個拳頭大小的暗紅色不規則塊狀物,看上去宛如粘土做的心臟。我隱約產生了錯覺,這東西好像正在跳動,但細看之下,又變回了普普通通的暗紅色粘土心臟。
我看過以后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問:“避難所發生了什么?”
又看向外界,“外面的霧是怎么回事?”
都靈醫生看向外界的霧,沉默了下,說:“預言家死了。”
預言家死了,但是小鎮噩夢仍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