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兩人對話的氛圍宛如踩進了一片頗為離奇的泥沼。
“生死”這種話題,就好像“善惡”和“命運”一樣,是自古以來都有人在爭論,卻吵來吵去也沒個定論的哲學命題。在相關領域有建樹的哲學家也無法給出誰都能夠接受的公正客觀的定論,即使勉強說出來了一番看似有道理的話,那也只不過是主觀見解而已。哪怕徐福與幸存者們正處于距離死亡極為接近的地方,也無非是更有理由思考死亡,而非更加能夠理解死亡。
若是這里換成其他人,或許已經在心里抱怨起徐福為何要拋出這種令人尷尬的話題了。但胡麻卻是個過于老實的人,他很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對于“對話的主導權”這種東西也缺乏意識。既然徐福在談論死亡,那么他就會順著想下去。
而正當他想到了凋零信徒的時候,徐福忽然說,“是不是覺得這很像是凋零信徒說的話?”
“這個……”胡麻吞吞吐吐地說,“或許是我對凋零信徒太敏感了……”
“大可不必如此緊張。”徐福搖頭,又說,“死亡或許是必要的,但絕不是好的。”
對話到此結束,之后兩人又去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徐福似乎正在按照無面人的要求,調查避難所中可能存在的與“夢境脫離條件”有關的線索,也時常與幸存者們聊這聊那,幸存者們對于他的問題全部知無不言。他偶爾也會忽然失蹤一小會兒,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但是很快就會回來。胡麻對他獨自行動的事情相當在意,擔心他會不會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遇到危險。
值得一提的是,這座避難所遠比外界安全。很可能是因為避難所在小鎮噩夢之中占據著特殊的地位。哪怕是行蹤不定的亡靈和活死人們,也極少會主動入侵進來。
但是避難所仍然承擔著巨大的隱患——那就是前段時間目擊了“活死人形態的鏡中人”的幸存者。按照鏡中人的特性,他必然會在一周內變成活死人。而且據稱,他所目擊到的鏡中人身上有著活死人的咬傷。因此他未來變成活死人的原因肯定不是運氣差而自行轉變的,而是其他活死人所致。因為預言家與幸存者們執意保護他,所以避難所在一周內必然會被活死人們攻入。
好在,幸存者們雖然視死如歸,但也沒有真的坐以待斃的意思。他們自發組織在避難所外部布置監控器,又在內部設置防御工事。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意外還是出現了。
那是距離“現在”大約十小時以前的事情。幸存者們發現設置在外界的那些監視器忽然故障了很多,于是前往外界維修,卻發現那些監控器都被完全破壞了。不僅如此,連設置在避難所內部的防御工事也出現了這樣那樣的問題,都像是人為破壞的痕跡。
胡麻得知此事以后,連忙跑去通知徐福,而后者則在臨時教室中給孩子們上課和講故事。
“原來如此,都被暗中破壞了……”聽完后,徐福點頭,“看來是有人在做不該做的事情了。”他似乎意有所指。
“都靈醫生還在沉睡中。如果活死人們攻入避難所,是不是應該先把都靈醫生藏起來?”胡麻擔心地問。
“不必擔心。都靈醫生的房間是被反鎖的,里面又沒有其他醒著的人,不會發出多余的聲音。活死人們不至于注意到那邊。”
“但如果有亡靈呢?”
“如果是亡靈,那么藏到哪里都一樣。”
“說的也是……”
胡麻話音剛落,忽然,遠處傳來了像是爆炸的聲音。緊跟著是人們的叫聲,腳步聲,以及槍械開火的聲音。
“不好!”他臉色劇變,“避難所被攻進來了!”
“你們跟我來。”徐福對孩子們說。
同時,他合上了自己親手書寫的故事草稿本,將其放到講臺上。然后快速地走出了臨時教室的門,孩子們紛紛跟上。
其中一個孩子經過講臺,不小心將草稿本碰到了地上。本子在地上翻了開來。
胡麻將其撿起來,匆匆地掃了一眼,然后看清了其中一個段落。
“人每當臨死之際,或許都會為自己活著的意義而茫然,甚至是痛苦。而幸運的是,我活著的意義是從一開始就被決定好的。”書中的虛構角色如此說,“這意義就是讓你安心,讓他安心。這也是我該做的事情。但是,我又該如何讓自己安心呢?”
徐福站在門口,看著胡麻,說:“抓緊時間。”
胡麻連忙說“好的”,然后合上草稿本,將其放回講臺。在合上的時候,他又掃到了下一個段落。
虛構角色繼續說:“雖然這里僅僅是短暫而又虛假的世界,我也僅僅是短暫而又虛假的生命,但我終究已經誕生在了這個世界上。
“我也希求自己的安心。”
徐福帶著孩子們前往避難所中的躲藏處,胡麻奔跑在最前面。路上也遇到了幾個活死人,但都被作為先鋒的胡麻撂倒在地。耳畔盡是槍火的聲音,那是幸存者們正在戰斗的動靜。雖然槍械無法殺死活死人,但至少能夠限制活死人的行動速度。
孩子們沒有哭鬧,面無表情地跟著徐福前進;徐福亦是不置一詞,仿佛根本不把危險放在眼里。胡麻偶爾回頭,不免產生了一股強烈的錯位感。現在最害怕的好像反而是他這個有戰斗力的人,而身后這些沒有戰斗力的人,隨便拎出來一個都比他無所畏懼。
正當他們即將經過轉角處的時候,大約有五六個活死人也從那邊同時出來了。
這么多活死人,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就算避難所出現了漏洞,也不至于一下子進來這么多活死人吧?難不成是有人故意將大批活死人吸引到了避難所這里?胡麻心中錯愕,緊接著大喊一聲,“大家退后!”
徐福立即停止前進,同時示意孩子們跟著自己后退。而胡麻的身上則驟然爆發出大量明亮灼熱的火焰,吞噬了前方的活死人。
火焰一邊燃燒活死人,一邊也燃燒胡麻自己,讓他發出了無法抑制的嚎叫。
但是——痛歸痛,只要能夠拯救徐福和孩子們的性命,他也無所謂一時的痛楚。他一邊叫著,一邊宣泄自己的力量,強而有力地開辟出來一條生路。凡是被他火焰燒過的活死人都很快不再動彈。孩子們看到這些一動不動的活死人焦尸,也不禁動容了。
“這些活死人是真的被殺死了?”有個孩子向徐福提問。
“我想是的。”徐福說。
“如果我們以后也變成了活死人,可以拜托他燒死我們嗎?”另一個孩子問。
“可以。”徐福點頭,然后向胡麻說,“你的身體沒問題嗎?”
“沒!問!題!”胡麻忍著劇痛,大聲回答。
突然,他看到自己前方的遠處,又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身影。定睛一看,那是居然是一頭姿態佝僂的狼人。它有著三米高的腐爛巨軀,棱角分明的肌肉,毛發被血水淋濕,渾身散發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尸臭味。
在他看到狼人的同時,狼人也看到了他。
胡麻頓時寒毛豎起,他的靈感正在瘋狂鳴叫,告訴他:眼前這頭狼人姿態的亡靈,有著接近特級靈能者的實力。
狼人一聲不吭地四肢伏地,這是要沖過來的架勢。胡麻立刻全神貫注地戒備。然而他到頭來還是沒能戒備住,因為狼人的速度太快了。他根本來不及反應過來,便見狼人幾乎一瞬之間,就從遠處突進到了他的跟前,然后不容分說地將他撞飛了出去。
然而他有超速再生的靈能特長。這一下雖然是重傷,但當他摔落在地的時候,居然已經恢復如初了。
“快跑!”他大喊。
而狼人似乎也沒有針對徐福和孩子們的意思,見胡麻沒死,它又是沖了過來。
就在這時,又是一道身影猶如箭矢般從旁插入,竟是趁其不備,一腳踢在了那狼人的臉頰上,然后將其踢飛到不遠處。
這中途插入的身影,赫然是預言家。
“快!”他對胡麻說,“我們合力對付它!”
“好的!”胡麻連忙爬起來,同時環視周圍。
此時他們已經來到了避難所的一樓,遠處的正門多出了個足以容納卡車通過的大洞。看洞的大小,很可能就是被這狼人沖撞出來的。大量活死人正在爭先恐后地進入。
胡麻趁著預言家吸引狼人的空擋,來到了狼人的身后,然后一把將其抱住。
他的身上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猛火。
他比起一般人更加恐懼火焰,也更加了解被火焰日夜燒身的滋味。但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夠更加具體地,以至于異常地在腦海中勾勒出來火焰的輪廓。很可能連徐盛星對于火焰的意象都沒有他來得具體。
而當他決定全力以赴之際,他的火焰破壞自身肉體的速度彈指間就越過他超速再生的速度。這般危險,這般痛楚,是他平時無論如何也不敢接觸的。然而此時此刻,為了保護徐福和避難所的人們,他終于決定使出全力。
堪比特級靈能的火焰從他的身上爆發了出來,避難所之中仿佛出現了一輪璀璨的太陽。
但,這時,第二個亡靈,從正門處進來了。
這亡靈像是個身穿破敗灰袍的老人,面容隱藏在兜帽陰影下,宛如枯骨般的右手上提著個古鈴。預言家看到了它,頓時臉色蒼白,竟第一時間拋下了胡麻和狼人,瘋狂一般地沖向它。
亡靈搖了搖古鈴,古樸的鈴聲回蕩在空間中,所有物質的運動速度都變慢了無數倍。預言家也好,胡麻和狼人也罷,就算是火焰的搖曳也變得極為緩慢。
而當第二道鈴聲響起來的時候,所有物質都停止了運動。
只有這個亡靈還在動,它正打算搖動第三次古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