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今天,發生了兩件事情:第一件事發生在上午,令我心里充滿了迷惑;而第二件事則發生在下午,看似沒有多少問題,但若是與第一件事相結合,便釋放出了難以釋懷的疑云。
如按時間順序,或許應當從第一件事開始講起,但這里不妨先講講第二件事。
大約是在下午三點半的時候,我待在家里,而徐盛星也少見地沒有忙碌于公務,閑散地坐在客廳沙發上。此時窗外正值暴雨天氣,天昏地暗,雨水以令人驚詫的密集度和速度撞擊在玻璃上。徐盛星左手夾著香煙,右手拿著打火機,但是沒有點燃,只是靈魂出竅般地看著陽臺的方向。連電視機也沒有打開,燈也是關著的。客廳好像被暴雨淹沒了。
我正在查看冰箱里面的食材。食材還是夠做晚飯的,卻只是湊合而已。菜市場應該還在開,但是雨下得太大了。盡管我也知道今天會有大雨,卻沒想到會大到這種地步,外出購物的心情就像是附在玻璃上的醬污被高壓水槍沖洗過一般蕩然無存。不過難得他在家里,我倒是想做得豐盛些。于是回過頭跟他說我要去菜市場,他好像沒聽見似的紋絲不動。
過了三秒鐘,他才像是機器終于啟動一樣抬起面孔,沒來由地說了一句,“今天是你祖父的生日。”
“我祖父?”我缺乏現實感地問。徐盛星這人是幾乎不會提及自己父母的,好像我和弟弟根本沒有祖父祖母。即使問他,也往往是避而不談。而今天他卻主動提及,讓人感覺他好像是提了個什么故事里的虛構角色似的。
他點頭,“對。他生日。準確地說是‘壽日’吧,今天剛好是他七十大壽。”
“所以?”
“他和那幫親戚在河豚大酒店慶祝壽日,估計有不少好吃的。”
“你想去?”
“準備去一次。”他說,“你如果感興趣,也可以過去。”
他提及祖父壽宴的口吻,像是在提及某種不足掛齒的東西,似乎也不認為自己直到此時才把那么重要的事情想起來的態度有什么問題。與其說那是祖父壽宴,莫如說是跟自己關系不那么好的同學們的聚餐一樣。實際上他的言語也幾乎是那么主張的,“正好湊合一頓晚飯。”
“那就去吧。”我說。
片刻后,我們下了樓。他把汽車從停車場開了出來,我撐著傘接近汽車,暴雨落在傘面上的觸感就像是上方有十來個肉眼看不見的蓮蓬頭同時卯足力氣攻擊下來一樣。上車以后,汽車穿過重重雨幕駛出了小區。我一邊看著在前窗玻璃上發出奇怪聲音快速擺動的黑色雨刷片,一邊回憶起了上午發生的“第一件事”。
今天上午,為了購入退轉藥配方上指定的主要材料,我聯絡了地下情報商“無人機”。
退轉藥的主材有三種,輔材則有十幾種。后者都是容易獲取的材料,部分索性是日常生活中就能看到的物品。而前者卻都是稀有物,稀罕到了僅僅看名字就知道獲取難度有多么高。舉例來說,其中一門的主材名叫“蚯蚓的眼球”。看了的人恐怕大多會以為這個名字是某種隱喻,實則另有他指,畢竟蚯蚓是根本沒有眼球這種器官的。就好像“龍肝鳳膽”這道菜一樣,并不是真的讓廚師用龍的肝和鳳的膽來做菜。然而問題是,配方中所要求的“蚯蚓的眼球”,就是原原本本的蚯蚓的眼球。
這也是靈藥學的離奇之處的一角。據說有些靈藥會要求藥師拿來“男人的羊水”、“與鐵一樣重的云”、“長著翅膀的盤子”……。而據都靈醫生所說,她所掌握的那些靈藥配方上,甚至出現過“無聲的尖叫”這種東西。
至于這些離奇的材料要如何才能得來,這先不提。無人機很快就接通了我的電話。他一邊按照我的要求查詢自己目前所有的資料,一邊與我聊起閑話,“最近某些人簡直是人人自危,你倒是像個沒事人一樣。”
“某些人?”
“某些害怕你的人。他們都知道你回來了。”他說,“不過你最近沒有多少大動作,有人就懷疑起了你復出這件事的真實性。”
與其說是“沒有多少”,莫如說是“根本沒有”。我這么想著,同時接了一句,“也難怪。”
“因為這個情報的源頭是我,所以總是有人打電話過來,反復詢問我情報的真實性,還有人把我當成了販賣虛假情報的騙子。”他抱怨道。
“看來他們是真的不希望我還活著。”我說。
“如果你是靈能者,他們倒不至于如此不知所措。”他說,“因為這樣一來,你的強大就有理有據了。但你實在過于撲朔迷離了。或許在你自己看來,你沒有任何神奇之處,就好像魔術師不會像是觀眾一樣對自己的魔術感到驚奇。然而在其他人看來,你的力量根本無法理解,就好像那些根本無法理解的怪異一樣。早已沒有人把你當成單純的沒有靈能的人看待了,有的人甚至寧愿相信你的真實身份是亡靈一類。”
說到最后,他似乎故意用輕松的口吻說,“連我有時也擔心,這通電話對面的到底是不是人類。”
我沒有生氣,這本來就是我有意為自己塑造的形象。
“如果讓你與你自己對抗,你會怎么想?”他問。
聞言,我想起了二重身徐福,但這明顯不是一回事。我反問:“比如說?”
“就是說,如果有另外一個武術水平與你一樣高的人,忽然出現在你的面前,還要殺了你,你怎么辦?”
“無非是反擊而已。”我回答,同時想象那場景,卻怎么也想不出來,“你問這個做什么?”
“也對。就算這樣假設,你也不會跟我們一樣,覺得對手很未知……”他似乎在搖頭,“就當我沒問過吧……嗯,等等,我查到了。”
他說的大約是蚯蚓的眼球的下落。我問:“在哪里?”
“蟻群。”他回答。
“是那個黑幫?”我立即反應了過來。
在河貍市這個犯罪率居高不下的城市中,理所當然地棲息著為數不少的幫派勢力。而在這里面,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則是曾經君臨于河貍市黑色地帶,以至于被譽為河貍市地下王國的邪惡組織“黑暗河貍”,其領袖則是一名強大的特級靈能者。對于當時的我來說,“特級靈能者”簡直是不可戰勝的代名詞,游戲中的最終BOSS一樣的敵人。而那名特級靈能者則把我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曾經將我逼入絕境。但在經過一系列千辛萬苦的戰斗以后,我終于在前任搭檔的支援之下,艱難地打敗了他。
在黑暗河貍隨著領袖死亡而潰散以后,勢力第二強的“蟻群”,便順勢成為了河貍市最大的黑幫。
蟻群與黑暗河貍最大的不同點就是,其領袖并非特級靈能者,甚至不是靈能者,僅僅是個一般人。
誰都不知道他的真實面目,他哪怕在組織內部也是幾乎完全隱形的,僅僅通過親信向著組織傳達自己的命令。而若是有人追查他的真實身份,則會遭到極盡殘酷的反噬。
“蟻群在河貍市已經存在了超過八十年,論及門路,比盛極一時的黑暗河貍還要多。”無人機說,“他們最近確實是花去一筆大錢,弄來了一些蚯蚓的眼球……這種稀奇古怪的材料居然真的存在啊。但是不知道他們放在組織的哪里了,我掌握的情報也有限。不過按照我的推測,像是這種存放地點不明,又相當昂貴的物品,搞不好是送到他們的領袖‘蟻之主’那邊去了。”
“言之有理。”我說,“那么,你能幫我找到蟻之主的所在嗎?”
“容我拒絕,這太危險了。”他說,“而且,像是這種情報,反倒是我要問你買才對吧?”
我沒能立即理解他的意思,“為什么?”
“你不是知道蟻之主的所在嗎?”
“我怎么可能知道?”
他反問:“如果你不知道,你前天是怎么襲擊蟻之主的?”
根據無人機所掌握的情報,我,無面人,在前天追蹤到了誰都無法追蹤到的蟻之主的所在地,并且對其發動了一次致命刺殺。
然而蟻之主卻是個謹慎至極的人物。他身為一個徹頭徹尾的一般人,在被“無面人”近身刺殺的前提下,居然險死還生,有如神助地擺脫了“無面人”的追擊。之后,心有余悸的他召喚了自己的親信們,而親信們則秘密地組織隊伍,在黑色地帶反追蹤“無面人”的真實身份。
當然,對我而言,被人反追蹤自己的真實身份早已是家常便飯了。我的真實身份絕沒有那么簡單被追蹤出來。問題是這個“無面人”。
我根本沒有自己在前天暗殺蟻之主的記憶。
而且我也沒有任何失憶跡象,前天在做什么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個“無面人”絕對是假貨。但就算是假貨,這個“無面人”,也至少是個與我水平相近的武術家。
想要冒充我絕非易事。我作為無面人活動的時候經常變幻容貌,因此沒有能拿來冒充的容貌。短喙鳥嘴面具這種東西誰都能戴,也無法成為身份證明。唯一能夠作為身份證明的,就只有相對應的武術表現。惟其如此,蟻之主才能夠確信,暗殺自己的正是無面人。
但不是我吹噓。盡管我總是自稱一般人,可那僅僅是說我沒有靈能而已。我也明白像自己這種武術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夠出現的。
也就是說,這條情報,其實是蟻群故意捏造的謠言?
但按照無人機的說法,蟻之主被無面人刺殺的消息則并未正式地流傳出去。這條情報是他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結合其他情報從側面驗證出來的。話雖如此,卻有著相當高的可信度。如果連謠言也要保密到這種地步,那么造謠又有什么意義?
時間回到現在。我坐在汽車副駕駛席上,從難解難分的思緒中掙脫出來,轉頭詢問徐盛星,“能跟我說說祖父的事情嗎?”
“沒什么好說的,無非是個沒多少年好活的老頭而已。”他意興闌珊地說,“本來就重病纏身,前天居然還被人襲擊了,看來他的好運也到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