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萬物的運轉都有著連帶關系,如果說人體是一臺精密的傳動機器,那么世界也是一樣的。
此時,我眼中的世界隱隱約約地呈現出來了截然不同的風貌。好像整個世界成為了一臺由天文數字級數量的齒輪和杠桿所組成的傳動機器,而我則是置身于這臺巨大傳動機器內部的微小傳動機器。眼前與我賭命搏斗的無貌殺人魔亦如是。這種感覺自然是幻覺,但也是對于真實世界的隱喻。我好像正在涉足于另外一個匪夷所思的次元,而這個次元,則是我曾經在“夢中夢中夢”里一度體驗過的領域。
我的面前仿佛出現了一道門。我確信,只需要推開這道門,我就能夠到達某個前無古人的,任何言語都不足以形容的詭秘領域。但要推開這道沉重無比的門是相當困難的,至少不是此時此刻的我所能夠辦到的。就連門也在對我這么說:這不是你應該到來的地方。
是的,這不是我應該到來的地方。
沒有人比我更加清楚,“化零為整”這一技術,本來就不是人所應該掌握的力量,莫如說這根本就是非人之技。我之所以得以僥幸掌握,是多虧了某種奇跡般的頓悟。而我此時所目睹到的新領域,則位于距離人更加遙遠的次元。這也同樣是因為我正好湊齊了本來不應該在現實中湊齊的奇跡般的條件。上次是因為“在‘夢中夢中夢’里失控成了偏向于怪物性質的無面人”,這次是因為“與另外一個掌握‘化零為整’的人力交鋒”。無論是哪項,都是本來不應該出現在我的人生中的異數。
但我終究是觸摸到了這道門。兩個“化零為整”使用者的相遇,催生出了不可思議的“化學反應”。然而無貌殺人魔并沒有學習能力,因此只有我成為了這“化學反應”的受益者。
遺憾的是,沒有時間了。
我的“化零為整”無法堅持太長時間,如果傻乎乎地沉醉于這得之不易的感悟中,我必然會被無貌殺人魔所格殺。所以,雖然很遺憾,但我必須有所割舍。我可不想被自己的貪婪所殺死。況且,重要的是我觸摸到了這個領域,而非觸摸了多長時間。現在這樣便足夠了。
我陡然搶進一步,揮動短刀,割向了無貌殺人魔的喉嚨。
然而它卻險之又險地避開了。確切地說,它也沒有避開,因為它的頸部被我這一招切開了將近一半。人類的話這已經是致命傷了,但它卻依然能夠活動自如。它快速地后退開來,然后潛入了陰影中。
它逃跑了。
這個陰影轉移的異能倒真是狡猾得很。進可突襲,退可遠遁,防不勝防。但這次就是最后了。我有信心,下次一定能夠消滅它。
我轉身回到了別墅,然后搖醒了井上直人。
他緩緩地醒了過來,先是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緊接著臉色劇變,猛地從地上彈起來,然后快速地掃視周圍。此時的別墅因為我和無貌殺人魔的打斗而變得一片狼藉,地板和墻壁都呈現出了破破爛爛的樣貌。他的臉色變得嚴肅,正想要對我說些什么。而我則一上來便倒打一耙,“你這廢物。”
“啊?”他愣住了。
“居然在敵人突襲進來的時候第一時間就被打暈了。”我說,“看來我需要重新考慮與你的合作關系。”
“我被敵人打暈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頭部后面,可能是還有些痛,“好像,好像的確是這樣,我被人從后面打暈了……不是,等一下,之前站在我后面的不是只有你嗎?”
“本來是只有我的,但敵人是個會使用奇怪能力的靈能者,突然就出現在了你的身后。”我面不改色地說,“應該是蟻群的刺客吧。不過你現在可以放心了,敵人都已經被我打倒了。”
“是嗎?那倒是好事。我還以為是你打暈的我。”他不放心地說。
“敵人都打過來了,我為什么不去打敵人,反而要打你?”我反問。
“也是。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應該懷疑你的。”他抱歉地說,“非但沒在戰斗中幫到你,居然還拖了你的后腿。”
“知錯就好。”我點頭。
平心而論,這次是我的不對。我不應該如此對待合作者,更不應該在事后謊話連篇。這點是我有自覺的。但是無貌殺人魔的存在不可以被井上直人所知曉,這是我更加無法讓步的問題。
已經有警車的聲音在接近別墅了。我們悄然離開了這一帶,然后前往親信所提供的可能有“蚯蚓的眼球”的幾處地點。
其中可能性最高的地點,位于地下水道。
河貍市的地下水道遠沒有小鎮噩夢那般“干凈”,到處都是污水和惡臭。我們進入了地下水道,然后快速地前進,不時地對照親信提供的簡易地圖。井上直人用袖子掩著口鼻,難受地說:“希望不會白跑一趟。”
“嗯。”
“你一開始是怎么找到蟻之主的?而且,既然你有刺殺過他,那么肯定也看到過他的面孔吧?”他問,又補充 ,“這次別說‘說來話長’了。”
“一……”
“一言難盡也不行。”
“無可奉告。”上次找到并且刺殺蟻之主的是無貌殺人魔,而不是我,我自然沒什么可以奉告的。
“好吧。”他也不在意,“反正現在你那辦法肯定不管用了,而且也沒能成功看到他的真面目。否則也輪不到我和你合作了。”
“是的。”
“說起來,你以前好像是經常佩戴面具的吧。”他好奇地問,“上次你在突襲蟻群總部的時候沒戴面具,這次你也不戴面具嗎?”
“不戴。”
“為什么?”
“不為什么。”
其實理由很簡單,面具這種東西,要么一出場就戴,要么索性不戴。當著合作者的面,走到中途才開始佩戴面具,坦白說有點難為情。但是這種心里話隨便往外倒的話,難免破壞自己好不容易塑造出來的冷酷形象。所以我就索性什么都不說了。
他小聲地抱怨了一兩句我難以交流,然后閉上嘴巴。
片刻后,我們在地下水道的一處墻面上,找到了一面生銹的鐵門。這里就是蟻群的地下水道據點的入口。我拿出火焰手套,將鎖燒融,然后推門而入。
里面是一條煞風景的水泥走廊。地面像是荒廢一般很長時間沒人打掃,管線都暴露在外,好像修建到一半就被人棄置了。但天花板上好歹掛著廉價的燈泡提供照明,空氣中也沒有多少臭味。莫如說此刻這里最臭的反而是剛從地下水道走進來的我們。走廊到盡頭以后便是轉角,轉角后又是同樣煞風景的走廊。
沒過多久,我們便遇到了一對巡邏員,他們的穿著打扮與蟻群總部的巡邏員一模一樣。我們對于這處據點完不熟悉,因此需要“向導”。于是我率先將兩人快速打倒,然后井上直人上前,伸手放到其中一人的頭頂上,試圖讀取記憶。
忽然,他的臉色變了,用手按住了額頭。
“怎么了?”我問。
“讀取失敗了。”他說。
“他們也做過了反靈媒的準備工作?”
“不,不是的。”他痛苦地環視周圍,“是這個地方的問題。這個地方的空氣中好像徘徊著痛苦的回憶,我只要使用靈媒技術,這些回憶就會倒灌進我的腦子里。”
“具體是什么回憶?”我追問。
“不知道。”他搖頭,“亂七八糟的。只知道很疼,很恐懼,很絕望。并且不是一個人的回憶,是很多人的痛苦回憶交織在了一起。而這些回憶距離現在并不遙遠。”
很多人的痛苦回憶,距離現在并不遙遠。我心中隱約有所推測,然后弄醒了兩個巡邏員。
我開始嘗試逼他們就范。話雖如此,我心里其實沒有多少念想,因為蟻群的工蟻和親信給我留下的寧死不屈的印象很深刻。而這里又是敵方據點,我也不好花時間慢慢拷問。但沒想到其中一人倒是很快就服從了,另外一人卻是到最后也沒有服從。我將后者殺死,然后看向了前者。
想來也是,無論是什么組織,人一多就容易良莠不齊。寧死不屈本來就是罕見的品質,要求誰都能夠做到這點是不合理的。雖然親信們大約都是經過選拔的忠誠者,但工蟻們總有一些不堅定的分子。
我一邊反省,一邊提問,“我聽說蟻之主有個擁有特級靈能的親信,他是否也在這里?”
“特級靈能?”巡邏員露出了茫然的表情。看來蟻之主擁有特級靈能者親信的事情,對于這些基層人員是保密的。
好在我從之前的親信口中獲悉了那人的長相,然后描述道:“大約三十歲不到,光頭,長得很高,但很消瘦。”
他恍然,然后點頭,“在的。”
“看來我們沒有找錯地方。”井上直人松了口氣。
“蟻之主最近從地下商人那里買了很多人,是吧?”我繼續問,“那些人也在這里嗎?為什么要買那些人?”
“這……是的,也在這里。”巡邏員露出了難以啟齒的表情,“至于理由……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就說說你清楚的部分。”我說。
他停頓了很長時間,這才說:“他們一直在被折磨。”
“被折磨。”我重復了一遍,“為什么?”
“我不知道。”他搖頭,“我僅僅是個負責巡邏的而已。之所以知道他們在被折磨,也僅僅是因為,我每天經過收容那些人的房間的時候,總是能夠聽見從里面傳出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從未停歇過的慘叫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