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下半夜的青鸞城忽然熱鬧起來。
原本上床睡覺、最多輾轉反側的城民們,聽到城主大人凱旋歸來的消息,一下子涌入城中,觀摩通神令。
陸涯在青鸞學院。
酒狐仙在萬花樓。
所以很多人涌進了百果鋪,把鋪子圍的里里外外,水泄不通,一瞻暮雨霏霏的風采。
讓眾人萬萬沒想到的是,傳說中的通神令,此時像玩具一樣捏在倆女娃手中。
暮雨霏霏坐在柜臺上,一邊舔著糖葫蘆,一邊兩人共舉著通神令,明碼標價——
近距離觀摩通神令,一塊靈石,或等價零食。
摸一下通神令,十塊靈石,或等價零食。
聽仙班大會故事,團購一百塊靈石開講。
故事主題有:
《暮雨大帝和霏霏大帝為門爭光的故事》
《小師叔身邊的女人們》
《七枚戒指引發的血案》
等等。
與暮雨霏霏兒戲般的風輕云淡相比,眾人被通神令的神威給深深折服了。
璀璨的金光。
繁復的符文。
浩渺的圣音……
這錢花的值!
眾人就差沒給暮雨霏霏跪地祈愿了,仿佛她們不是倆不入流的虎仙,而是手持神諭的神使大人。
萬花樓。
下半夜正是熱鬧時間。
小蝶的雅間窗明幾凈,燈光,月光,和閃爍的煙花,交相輝映,飄著三月春天獨有的濃郁花香。
小蝶穿著一身黑色薄紗,半透不透的,本該很撩人的打扮,卻讓人感到莫名悲傷。
小蝶席地撫琴,一身薄黑紗覆蓋了整個蒲席。
她彈的是古箏,彈出來的意境比簫音還低沉,不經意間流露出悲傷,聽得人想哭。
小蝶的真實身份,是使徒的四大祭司之一,撫琴仙子。
這一次彩云仙班大賽,使徒意外的沒有摻和,只靠宮幼溪這個新晉的大祭司,帶回一些最新的內幕消息。
但關于柳玄夜的細節,宮幼溪顯然沒有說全。
她在等待陸涯的出現。
這個男人據說因為太強,所以從來不屑說謊,經常會把一些極為關鍵的信息當家常話說出來,就像他隨手把通神令扔給暮雨霏霏當玩具一樣。
可惜陸涯似乎對師姐大人頗為上心……
此刻。
對面的紅木椅上。
酒狐仙眼眶泛紅,聽著悲傷的曲子,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過往,拿出酒葫噸噸噸噸噸,竟嗆得眼眶泛紅。
完全沒有勝利凱旋者應有的高亢,反而有種魂飛天外,悵然若失。
“酒狐大人為什么會哭呢?”
小蝶問。
酒狐仙迷迷糊糊的喝罵著。
“胡說,是你曲子太虐了,給爺換個歡樂的!”
小蝶笑。
“我的曲子本身不虐,除非你的經歷、你的情感,能與之產生共鳴,你才會感到悲傷。”
酒狐仙強顏作樂,把酒葫往椅邊一放。
“你別逗我,我哪有悲傷?我爹牛逼,我娘更牛逼,我兄弟陸涯也是很有潛力的少年,我有什么不滿意的?我就是人生贏家,我有什么好悲傷的?”
我哪有悲傷?
我有什么不滿意的?
我有什么好悲傷的?
否定三連,意味著超級肯定!
小蝶摁下琴聲,一雙勾人的黑眸幽幽看著酒狐仙。
“我來猜猜,你悲傷你沒有完整的家,你悲傷你從小頂著污名,你悲傷你不能像正常女人生小孩,連自己創造一個完整的家的能力都沒有。”
“我猜的對不對?”
“咦,你會讀心么?”
酒狐仙一愣,很快反應過來。
“看來你知道我的父母。”
小蝶輕言淺笑,宛如知心姐姐一般。
“但這一次,你又有新的憂愁了。”
“嗯?”
“你憂愁自己太弱,配不上某個男人。”
“你曾經活在你父母強大的陰影里,現在你發現,那個男人比你父母還要強,同時,一個又一個強大的女人出現在男人身邊,你漸漸覺得自己是那么的多余。”
酒狐仙突然酒醒,緊握酒葫,直瞪著小蝶。
“你是誰!”
小蝶道:
“我是誰不重要,在青鸞城,有陸城主在,我不管是誰,都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你倒還有自知之明!”
“我和你一樣,是個弱者。”
酒狐仙不爽了,崛起小嘴,眼神不善。
她最怕被人說弱,因為和周圍的強者相比,她真的很弱。
但她萬萬沒想到,有一天竟會被賣藝的小蝶說弱。
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你弱就弱,別拉上我。”
酒狐仙冷冷道。
小蝶笑笑。
“當然,我比你還是要強的多。”
酒狐仙:
悲傷的琴聲再次響起,宛如殺人誅心。
就在酒狐仙不明所以,怔怔聽著悲曲,苦酒入喉心作痛的時候,一道洪亮的女聲自天穹落下。
“好悲傷的曲子,讓我想起了人生中唯一一次沒拿第一的劍法考試。”
“嗯?”
一陣風起,小蝶畫眉微皺,扭頭看向軒窗。
一個身材高大、銀裝素裹的女人坐在窗臺,瀟灑的翹起二郎腿,聽著曲子,若有追思。
貼身的銀甲極富設計感,襯托出英姿颯爽的王者氣息,那夸張的大長腿顯得矯健而富有美感。
臉盤雖然稍大,但是很漂亮,與高大矯健的身材相得益彰,沒有任何違和。
修為……仙皇!
小蝶微微皺眉,語氣平靜。
“你是?”
“使徒,四大祭司之首席,撫琴仙子,聽說我妹妹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錢啊。”
軒轅華月朗聲說道,語氣中并無責備,反倒有某種欣賞之意。
酒狐仙迷迷糊糊一個激靈。
“姐姐,你怎么來了!”
小蝶不動聲色,繼續撫琴。
“原來是傳說中的華月公主……如果你是來抓我的,這里不是一個抓人的好地方。”
二人修為相當,一個能召喚冥皇,一個能馭使神獸,實戰能力都遠超修為。
氣氛有些緊張。
軒轅華月笑道:
“我還不至于墮落到親自抓一個仙賊組織的二把手。”
小蝶氣勢凜然。
“那是最好,我也不想讓仙庭公主受辱,免得仙庭搬書院救兵,集中力量對付使徒可不好了。”
軒轅華月搖搖頭,哈哈大笑起來。
“你看上去柔弱,倒是有些膽色,如果哪一天使徒倒閉了,你來找我,我們或許可以一起做一些偉大的事情。”
小蝶一臉漠然。
“放心,使徒會比仙庭長壽。”
軒轅華月忽然神色一轉。
“你是指,使徒通過勾引男人,來找一個強力靠山,從而應對接下來的仙界風暴嗎?”
二人針鋒相對,聽的酒狐仙一愣一愣的。
她好幾次想插嘴,卻發現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
也對,她只是一個半步仙圣,平時耀武揚威就算了,面對席卷仙界的風暴,自己只是個螻蟻,一個離了父母男人什么都不是的醉鬼,哪里插的進仙皇級的對話。
連一向柔弱的小蝶,居然是使徒大祭司!
就好比,大家一個伐木累,一個個都說自己是萌新,她也跟著自稱萌新。
結果發現,原來只有她一個萌新,他們都是真大佬!
酒狐仙怔怔發呆,感覺連酒都不香了。
她的人生中,從未像此時此刻,感到這般可憐,無助,弱小……
這也是軒轅華月樂于看到的場面。
她此番來青鸞城,本是奉圣女之命,邀請陸涯前往仙庭本部。
但她覺得,現在可能不是個好時機。
尤其是以圣女一貫的傲慢,如果碰上真正的硬茬,可能會得罪一個本可與仙庭成為一家人的男人。
于是,她不打算聯系陸涯,而是帶走酒狐仙。
這可能會暫時切斷了仙庭與陸涯的一根紅線。
但在她看來,陸涯身邊的女人,柳玄夜,張蓮心,宮幼溪,撫琴仙子……可以說強者如云,無一是花瓶。
這么一看,自己的妹妹似乎就是個混子,不但實力低微,也毫無上進心,全然沒有仙庭的尊嚴。
她的計劃是,帶走妹妹,將她培養成下一代圣女。
不但可以彰顯仙庭沒有種族歧視,也能讓陸涯更看重自己的妹妹,將來就算結婚,仙庭也不會失了威嚴。
或者,將來圣女圣皇一脈,在對外戰爭或政治內斗中遭遇不測,也會有陸涯這一條后路可走。
這需要,酒狐仙能積極進取,擺脫花瓶和混子身份,成為真正的女人,就像她曾經喜歡的那個女人一樣!
從這個角度看,她要感謝撫琴仙子,她把酒狐仙打擊的夠慘的,讓她直面自己的軟肋與悲哀。
兩個仙皇女人的掙扎雖然劍拔弩張,但沒有持續太久。
軒轅華月很快把陷入自我懷疑的酒狐仙,揪出了萬花樓。
麥田。
春夜的麥田。
靈麥足有半人高。
晚風吹拂,光影交錯。
金色的麥浪搖曳出夢幻般的律動。
軒轅華月高大的身影,把酒狐仙嬌小的身軀,襯托的無比渺小,宛如雕塑一般深刻在光影中。
酒狐仙醉醉醺醺,怏怏不樂。
“你來找陸涯的吧,喊我出來干嘛?”
軒轅華月踱著步。
“你這么點自信都沒有了嗎?這可不是我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我是你姐姐,自然是來找你的。”
酒狐仙一臉茫然,圓圓的小臉怔怔發呆,一雙狐耳有氣無力的耷拉著。
“我有什么好找的?”
軒轅華月忽然嚴肅起來。
“撫琴仙子說的沒錯,你看看陸涯身邊的女人,柳玄夜是七冥神,更是將來七冥神的實際掌控者;張蓮心是南州年輕一代的佼佼者,體質特異,還幫忙拿到了通神令;撫琴仙子和宮幼溪也是使徒四大祭司之一……你想想,你算什么?你真以為能一輩子和他保持兄弟關系嗎?”
酒狐仙怔怔道:
“不行嗎?”
“就算是兄弟,也不可能單方面付出,你要證明你的價值,而不是靠別人施舍,施舍得來的既不是男女之愛,也不是珍貴的友情。”
道理,酒狐仙都懂。
她怏怏撥弄著麥穗。
“我今天心情很不好,你過來就是想讓我哭的嗎?”
軒轅華月忽然停步。
“母上大人身體不好,你是下屆圣女的第一人選。”
酒狐仙皺起眉頭。
“開什么玩笑,下屆圣女肯定是你呀!”
軒轅華月幽幽道:
“你覺得我和你,誰與母上長得更像?”
酒狐仙微微一怔。
“你什么意思?”
軒轅華月笑笑。
“就像很多人猜測的那樣,我不是母上的親生女兒,雖然不想承認這一點,但我們倆是異父異母的姐妹,上天注定我只能是公主,而你才是圣女。”
酒狐仙灌了口酒,搖頭道:
“我要能當圣女,仙庭離倒閉也不遠了。”
“你覺得很遠嗎?”
軒轅華月展顏笑道:
“居安思危總不會有錯,柳玄夜是個危險的女人,更何況有陸涯為其撐腰,書院的責任是維持三界穩定,可沒規定仙庭的更替,就算在仙庭內部,圣皇和圣女感情不好,天裁院也隨時想要廢止圣皇一脈,軒轅皇庭隨時可能崩塌。”
明明是很恐怖的事情,軒轅華月卻說的很隨意,好似并不想給酒狐仙增加壓力。
“你想袖手旁觀嗎?”
“我……”
酒狐仙陷入了沉思。
軒轅華月繼續說道:
“你有圣女的血脈,又兼具九尾神獸之體,你的天賦比我強,只是你一直活在柳玄夜的陰影中,你低估了自己。”
酒狐仙低著頭,腳踩著麥根。
“兌現不了的天賦不叫天賦。”
“那是你沒遇到真正的老師。”
這樣說著,軒轅華月拿出一枚和通神令很相似的令牌。
“這是神學院的弟子令,我已經為你辦好了手續,去神界吧,只要你肯努力,下一次見到陸涯時,他要是再敢看輕你,你把他頭擰下來當尿壺,我說的!”
“我……”
酒狐仙握緊胸間的青竹片,望著一望無垠的麥田,不禁想起,她曾在這里給陸涯檢查過身體……
那時候的她還沒意識到,自己與陸涯的差距竟這么大!
軒轅華月知道酒狐仙快要投降了,便沒再問她的意見,直接問道:
“要和陸涯道個別嗎?”
酒狐仙沉默,看了眼青鸞學院遙遠的身影,眼眶有些泛紅,但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我這個樣子還是算了,神界嗎……說好下次見面能把他頭擰下來當尿壺,我讀書少,你可不要騙我。”
“只怕你到時候舍不得。”
軒轅華月笑笑,遂又認真道:
“你了解我的。”
“就算圣女不是我親生母親,我也是仙庭公主,對我來說,仙庭的名譽是第一位的,這么多年,我努力做好我應該做的一切。”
“現在,輪到你了。”
她的話極富感染力。
酒狐仙別無選擇,舉起酒壺一飲而盡。
她將酒葫丟在了麥田里,丟在曾給陸涯檢查身體的那個田埂,隨即踏上鷹馬,與軒轅華月一起消失在麥田上空。
“再見,陸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