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對歷史知道得不夠精確,而來到這個世界后所遇到的人與事情又都顯得如此陌生,張邁甚至曾懷疑過:這里真的是自己那個世界的“過去”嗎?還是說自己是來到了一個異世界?
暫時將眼前的世界當做歷史吧。那么,大唐之后是大宋,但記得歷史教科書里的朝代歌訣有這么一句:“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傳,宋元明清后,朝代至此亡。”也就是說,大唐和大宋之間還有個混亂五代,五代有多少年?不清楚啊。那現在應該是晚唐,還是五代,還是已經入宋了?
張邁又想起了另外一個問題:如果郭昕是郭師道的第五代祖先,那么這道圣旨豈不就是百年之前就發出來了的?
如果說是十年、二十年還好有個轉圜,但要是百年之前,長安方面還怎么可能給郭昕下旨?如果說這道圣旨是百年之前下的,那么自己這個使者,還怎么假冒得下去?
“等等——這么明顯的漏洞,老郭他們怎么會沒想到?他們是因為高興得糊涂了,還是因為看到圣旨之后變故頻起?還是看清楚是圣旨但沒敢細讀里面的內容,所以竟沒想到這個問題?”
可是這個謬誤實在太明顯了,就算他們一時沒想明白,等圣旨一開讀,總有個頭腦明白的回念一想琢磨清楚的……
“張公子,郭令公有請。”
“令公”是北朝隋唐以降對中書令的尊稱,但到了唐代后期,武將多加中書令銜,故軍中令公之稱亦漸多。在民間傳說中最有名的,莫如郭子儀郭令公,以及楊家將故事里面的楊令公,郭師道承繼了他先祖郭昕安西副大都護的品銜,因此也被西域唐民們尊稱為郭令公。其實如今西域唐軍只剩下八百多人,郭師道這個領袖頂多算個鄉長,但唐民們卻依舊擁戴他,甚至因此而更加親近,仍然叫他“令公”。
“好,我就來。”
張邁收起了圣旨、魚符,跟著來傳話的丁寒山走到星火砦的廣場前面,這時全砦軍民都已經聚集,只等張邁一到,郭師道就下令出谷。
出入星火砦的山路很崎嶇,安西軍民個個走得很艱難,出了谷口,整座新碎葉城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這情景參與焚城計劃的戰士們見過,但計劃啟動的時候,婦女老弱都已撤入谷中,焚城后的景象卻是首次看見。
“家園沒了……”楊清低聲說了一句,許多婦女、小孩都哭泣了起來。
碎葉城雖然簡陋窮僻,但這里畢竟是他們的家,無論是城南的灌溉農田,還是城北的草地牧場,都有著他們的汗水,他們的記憶。
日已黃昏,唐軍偵騎四出,以確保沒有敵人掩近,婦女們收拾柴草,堆成篝火,入夜之后便燃燒了起來。
“憶昔先皇巡朔方,千乘萬騎入咸陽。陰山驕子汗血馬,長驅東胡胡走藏……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
斷章的唐歌,由對往昔的追思漸變為悲壯——
“……有田種谷今流血,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傷心不忍問耆舊,復恐初從亂離說……
然而亂離之后,頭頂卻還有這明月,心中也還有那希望——
“朝廷記識蒙祿秩,周宣中興望我皇……”
人圍篝火,斷壁為臺,郭師道站到斷墻上,對著滿城軍民宣布道:“將士們,兄弟們,兒郎們——長安派特使來了。”
其實張邁的到來大家早知道了,郭師道一開口,全部軍民都歡呼起來:“特使!特使!”“張公子,張公子!”“張郎,張郎!”
自從河西走廊被截斷以來,這些滯留在西域的大唐遺民就與長安失去了聯系。那已經是不知多少年的事情了,長安對他們來講已經久遠得就像一個傳說,但對中土的那份戀慕,卻有如孩子對母親的感情一般,無論過多久都難以泯滅。
張邁走向斷壁,兩旁都是熱切的眼光和熱烈的呼聲,人人都在呼叫著自己的名字,那感覺仿佛自己就是一個萬眾矚目的明星。他走到了斷壁邊,楊定國楊定邦請了他坐下,然后郭師道就講述郭汾如何偶然在沙漠中發現“特使”的經過。
他在那里說著,張邁的眼光卻投向了夜空中的明月。在這片沒污染的天空里,就連月兒也出奇的明亮,但這時候張邁卻感到不安,他知道等郭師道將事情說完,就一定會請出自己來和唐民們見面、講話,那時候,自己卻該用怎么樣的態度去面對這些四鎮兵將的后裔?
“長安的特使來了,這么說,前些年盛傳大唐已經滅亡的消息,是假的了?”人群中有人叫道。
大唐滅亡的消息?張邁心中一震。
“當然是假的!”郭洛叫道:“胡虜為了打擊我們無所不用其極!造幾個謠言又算得了什么!反正河西走廊斷了,他們想怎么說都行!”
“不錯!不錯!”幾十個年輕人都呼叫起來:“咱們大唐天下無敵,如何可能會滅亡!那一定是胡虜為了打擊我們造的謠!”
他們的呼喊,讓張邁一會覺得自豪,一會又感到擔心。
跟著,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好像捕捉到了什么。
這時候,人群中有人叫了起來:“郭令公,你說了這么久,其實我們也早知道特使的事情了,我們和他并肩作戰過呢,不如你還是請特使來跟我們說幾句吧。”
“對啊對啊!還要請特使來給我們宣讀圣旨!”
“對!”一個青年火長叫道:“聽說朝廷在圣旨里嘉獎我們了,所有鎮守兵將,均升七資呢!”
張邁心頭又是一動:“均升七資?他們連這個都知道,那么老郭、老楊他們是仔細讀過圣旨的了。”
其實這里與中原隔絕萬里,爵位之升降對這些唐軍后裔來說已經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意義了,但他們仍然興奮、歡喜,因為這是大唐朝廷對他們的承認,也是從華夏母國傳遞過來的慰藉。
看看臺下軍民高昂振作的士氣,再看看臺上郭師道楊定國等笑瞇瞇的神情,張邁腦中亮了起來:“這些唐軍將領能以一座孤城,與中亞的胡族周旋至今,顯然個個都久經歷練,碎葉焚城一役,老郭、老楊他們預判回紇人的反應,何等精準,可見他們都是十分精明的人物。這樣的人,怎么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特使,眾人都等著你哩。”郭師道捻著半白的胡須:“洛兒,汴兒,快擺香案,汾兒,請特使到香案邊來,給大家,宣讀圣旨!”
終于叫到自己了,郭汾已經走了過來,臉上滿是期待:“張公子,請。”
張邁有些手足無措地走到中央,這是香案已經擺上,他手里拿著圣旨,卻不知道該說什么,還好幾個婦女叫了起來:“就是那日率領我們作戰的那位公子啊!”
張邁認出是在碎葉南右肩城墻上與自己并肩作戰的幾個壯婦,心里涌起了一些共患難的親切來。
“我當時說哪里來一個這么英勇的陌生郎君,原來是長安來的特使,嘖嘖,嘖嘖。”
那些婦女絮絮叨叨地敘說張邁如何如何勇敢,反而把張邁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按他自己的記憶,當時自己是很狼狽才對。
“大家先且莫喧擾。特使,請先宣讀圣旨吧……”郭師道對人群說:“圣旨到!”
全部軍民一聽,刷的一起跪下了,黑壓壓的跪滿了整個一地。
他們跪下迎接的,是圣旨,是大唐,是來自母國的呼召!
但這畢竟是面向張邁,他有些不習慣,見所有人都充滿期待地看著自己,只好打開圣旨,讀了起來。
可是,只讀了兩行,就越讀越不自在,終于讀到一個陌生的繁體字上時,就再讀不下去了……不完全是因為不認得字,而是他感覺假裝特使,這個謊言是沒法長久欺騙下去的,破綻太多了。必須另想辦法,才能在這西域唐民之中,為自己找到一個更加穩固的位置。再說,面對這么多擁護自己、愛戴自己的大唐軍民,也讓他越讀心里越難受。
“我……大家!我……”圣旨的朗讀中斷了,一句話沖口而出:“我……我不是……我不是特使!”
全城忽然靜了下來,許多愚直質樸的男兒、婦女怔怔發呆,郭師道和楊定國對望一眼之后,臉上忽然露出驚惶之色來。
但張邁這句話脫口而出之后,眼神卻變得異常堅定,許多靈感涌了出來,在那一瞬間,他竟仿佛見到了一條更加明亮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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