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定邦連夜向后方傳遞回紇派來使者的消息,楊易見張邁不阻止,私下來尋他,道:“邁哥,回紇這個使者來,定沒什么好帶挈,老家伙們大多膽色不夠壯,先前雖被咱鼓起了士氣,但若那些回虜用幾招軟刀子計謀,只怕便會動搖。鋼刀好擋,軟刀子難當!我知你不便出面阻止,不如我趁著黑夜去殺了此人,絕了大伙兒的念頭,也少了咱們許多麻煩!”
張邁沉思了半晌,搖頭道:“不行。”
楊易大感困擾,心急手癢,道:“這事你就當不知道,要是回頭郭伯伯怪罪下來,我一力承當,這總行了吧?”
“不行!”張邁卻還是不許,聲音又沉了幾分。
第二日一早郭師道的命令就傳到,命楊定邦仔細偵察周圍形勢,若回紇使團后面果然未尾隨軍隊便接他們來見。楊定邦派遣偵騎四處探索,見無異狀,便派遣將士將使團一行十二人圍住了,不使他們看清楚沿途虛實。
緩緩西行,卻不走星火砦也不到新碎葉城的廢墟,只是送到了碎葉河北岸的一處河灘邊,這里是唐民打漁養魚的地方,岸邊有幾處碎葉之戰中未被焚毀的房屋,這時又搭了十幾個大帳篷,楊定邦將使者一行送到最大的帳篷里,郭師道、楊定國、張邁、郭洛、楊易等人已在帳中等候。
雙方見面,楊定邦先給郭師道引見謀落烏勒,跟著謀落烏勒給郭楊張等引見正使圖甘,據他介紹那圖甘也是回紇汗族的成員,人長得矮胖,入帳以后昂著頭,也不拿正眼看人。楊易叫道:“這廝無禮!既來求和,竟還這般橫蠻!”
楊定國趕緊喝退了兒子,謀落烏勒也陪笑著來打和場,笑道:“我們千里迢迢遠來,圖甘迪赫坎想必是有些累了,還請郭大都護、楊副大都護、張……張……”
郭洛道:“張特使。”
“啊,張特使見諒。”
楊定邦剛才介紹的時候是將張邁排在最前面,但謀落烏勒見他年輕,卻第三個才叫出來。迪赫坎(Dihqan)是中亞地區地方貴族的名稱,可大可小,小至村長、市集首領和士兵將官,大至城主、國王,都可以被稱為迪赫坎,這個名稱類似于中土的“老爺”,回紇人進入到這個地區以后,也沾染了這個地區的稱呼習俗。
郭師道等見他說的客氣,就都陪了兩句好話,雙方坐定,楊定國便問:“圖甘迪赫坎遠來新碎葉城,不知有何貴干?”
圖甘的目光從他們幾人臉上掠過,卻問:“馬斯烏德是死在你們誰的手里?”
郭師道嘿了一聲,說:“大火無情,刀槍無眼,兵禍兇險,人所不愿。馬斯烏德將軍乃回紇軍中宿將,名播西域,望重諸族,不意星隕于此,一念及此真令人不勝唏噓。”他雖也懂得回紇話,但身為安西大都護,這番話便是用漢語來說,由兒子郭洛在旁翻譯,圖甘聽完怒目而視。
張邁心想:“郭老真會說話,這幾句話大捧馬斯烏德,但馬斯烏德也死在我們手里,那是向回紇人示威了。”
謀落烏勒嘻嘻一笑:“大唐亡國已久,諸位流落到這邊荒之地,卻還在為李家守節,如此忠貞,令人敬佩,敬佩。”
他這兩句話還沒說完,郭洛楊易便齊聲呼喝,怒道:“住口!住口!你敢造謠!”
張邁雖沒聽明白他在說什么,但從郭洛楊易憤怒的神色中也猜到了一些端倪。
謀落烏勒打了個哈哈,道:“亡國噩耗總是叫人難以接受的,這個小可倒也理解,不過幻夢終歸是幻夢,現實終歸是現實,長安與這里隔著萬里大漠草原,千重雪域關山,就算李唐尚未滅亡,怕也顧不到這極西邊陲之地!貴軍大號‘安西’,其實不過千百人馬,比之昭武九姓中最小的一部也有所不如,勢力如此微弱,卻還向稱霸當今天下的汗國挑釁,就不怕沒好下場么?”
楊定國雙手一叉,向東方遙拱,語氣不卑不亢,說道:“我大唐承天立極,萬國所朝,億兆所仰,縱然一時困厄,亦終有否極泰來之日。我等安西兵將,歷代自強不息,愧未能守護四鎮故土,這忠義二字卻還不敢或忘!尊使這些擾亂人心的話,就不用再提了!至于說到挑釁,哼,碎葉城一戰,我們不過是拼死以保家園、護子弟罷了!挑釁二字那是說不上的!這萬里西疆的茫茫草原、莽莽大漠本屬誰家疆土,千載史書之上自有公斷!”
謀落烏勒笑道:“楊副都護,你把話說得這么滿,莫非貴部真的打算和我們汗國硬抗到底了不成?”
楊易叫道:“硬抗就硬抗,誰怕誰!”
楊定國怒喝道:“孽畜!這里有你說話的地方?出去!”他將楊易轟走出去后,郭師道捻了捻胡須,說道:“兩位不辭勞苦,千里到此,想必是有以教郭某,咱們便開門見山吧——圖甘迪赫坎,卻不知阿爾斯蘭大汗準備如何了結此事?”
先前幾個來回都只是斗口,到了這里才算真正進入正題!圖甘玩弄了一下手中的扳指,才不急不慢地說道:“這次你們干了這樣的事,若是換了幾年前,就算有十萬人馬,大汗也非將你們踏平剪滅了不可!是你們運氣好!這兩年大汗崇信大光明神,向善之心越來越虔誠,馬斯烏德的事情就既往不咎了。只要你們從今往后規規矩矩,每年向我汗國進貢五百頭羊,一百匹布,十匹馬,大汗便許你們繼續在這碎葉河邊過日子,且許你們部族拿織造之物到八剌沙滾交易,與我回紇轄下諸部互通有無。”
這幫回紇使者既然來到,安西唐軍的高層便已料到對方或許會開出有條件的議和款項,但這時圖甘說將出來,條件之寬卻仍是遠出郭楊等意料之外,郭師道和楊定國對望了一眼,楊定國道:“就只有這個條件?”
圖甘點了點頭,謀落烏勒道:“郭大都護,楊副大都護,難得大汗不計前嫌又如此寬厚,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們快快謝恩吧。”
郭師道尚未有何表示,張邁猛地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這句話,你為何只跟他們說?為何卻不來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