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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患寡而患不均

  楊定國道:“本來,按照貨殖府的制度,所屬府吏就算在生意場上賺了再多的錢,最后拿到他們自己手上的,也就是那一份餉銀,這餉銀比起唐軍其他普通將士來其實還是比較豐厚些的,但自然不能與他們賺到的錢相比。當時大伙兒做什么都是為了大都護府,為了安西,為了大唐,所以一開始誰也沒計較,但鄭賜公為了激勵下屬,卻上陳大都護軍帳會議,要改變這種情勢,與部屬分利:讓貨殖府部屬經營一旦有得,所得之利,七分歸公,三分歸家,但貨殖府上下所有人都將不拿餉銀。”

  張邁心頭一動,忽然間就明白了鄭賜這第二次改革的意義所在了,忍不住叫道:“天才,天才!這位鄭賜公真是一個天才!”

  楊定國和郭師道對望一眼,郭師道道:“鄭賜公自然是個天才,可定國還沒說完,特使就已經明白這次革變的妙處所在,顯然特使的天縱英才也不在鄭賜公之下。特使要是早出生幾代,一定能和鄭賜公成為知己。”

  張邁暗叫一聲慚愧,心想:“我這哪里是什么天才,只是歷史經驗比你們豐富一些罷了。”

  郭師道讓楊定國:“你繼續說吧。”楊定國便繼續敘述:“鄭賜公的這個提議,一開始大都護軍帳會議不同意,大家也沒想那么遠,只是覺得本來就要節省著存錢了,而且按照當時的情況,每年的開銷都要占到收入的八九成,要是讓貨殖府部屬所得七分歸公、三分歸家,那么倉曹豈不得入不敷出?因貨殖府屬吏所有人的餉銀加起來,也不能抵消那三成收益啊。但鄭賜公卻打包票說只要行得此法,不出三月,歸功庫的錢糧非但不會減少,反而會倍增。當時郭、楊、安諸公都不相信,可拗不過鄭賜公,終于便答應且試行幾個月,結果幾個月下來……”

  “真叫他給說中了,對么?”張邁長長慨嘆了一聲,贊道:“奇才,奇才!這位鄭賜公,可真是一位奇才啊。”

  鄭賜的這次改革,說白了,就是通過集體讓利給個人,用分成制度來調動貨殖府成員的積極性,如果放到張邁所處的年代,興許也不算什么奇策,因為從政壇到商界,很多人都這么干過了。但放在鄭賜當時所處的歷史環境當中,能想出這樣的辦法那真是難能可貴之至了。

  不過鄭賜能想出這種變革思路,雖顯得其才華甚高,卻也未見得他就是史上第一人。因類似的變革思路,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有高賢實行過了。歷史既在不斷前進,也在不斷循環,今人古人的某些高明的政略常常會跨越千年前后呼應,只因為這些政略因應的都是人心人性,科技與工具的變化日新月異,而人心人性于數千年間其實變化甚微。

  張邁道:“我料經他這么一改,貨殖府人人一定傾盡全力賺錢,所以不出兩年時間就超額完成五年的任務也是有可能的啊,這樣的話唐軍的計劃不就能提前發動了么?事情應該會越來越好才對啊。怎么后來反而分裂了?莫非是有外敵從中作梗?”

  “當時確實是有外敵進來了,不過導致我們分裂的原因卻不在外頭,而在我們自身,不在別的事情上,而恰恰就在于鄭賜公的這次改革。我們安西唐軍,錢是賺到了,可一場大禍也就跟著來了。”

  這一段往事,出乎張邁意料的點很多,但這個轉折卻無疑最吊張邁的好奇心,因為之前鄭賜的變革都是出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接下來的怎么會好事變壞事呢?他一時竟也推想不到。

  這次他沒有打斷楊定國,聽楊定國道:“特使說的不錯,經鄭賜公這么一變革,那些貨殖府的府吏們就像都換了個人一般,個個變得異常積極,奇謀層出不窮,各種各樣算盡機關甚至千奇百怪的辦法都被想出來了,沒多久這變革的威力就顯現了出來,倉曹的進賬在前兩個月有所低迷,但從第三個月開始,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多了,而且增多得很快。不但倉曹的進賬增加了,而且那些貨殖府的屬吏收入也增加了,兩年時間沒到,這些人個個都成了富人。”

  張邁微微點頭:“這是激勵機制,既富了集體,又富了個人,好事啊。”

  郭師道嘆了一口氣,道:“特使說的是,不過……不過當年,那時候怛羅斯一帶局面頗為混亂,我們因而得以立足,可在揭竿而起之前,也不能太過明目張膽,打造武器也罷,苦練武藝也罷,都是暗中進行,就是協助貨殖府執行些任務,那也只是跑跑腿而已,首功仍然是貨殖府的。武人沒有仗打,自然就沒了地位,至于派去放羊的、種田的,打鐵的,就更不用說了。慢慢的,軍中的貧富開始拉開,大部分人都還過著艱苦生活時,貨殖府的人日子卻都過得舒服甚至富裕了,久而久之,武人們便……便有了微詞。”

  張邁聽到“貧富開始拉開”心頭微驚,對這次矛盾的根本所在猛然間就全明白了!

  郭師道“微詞”這個判語用得極輕,但張邁卻馬上就知道那豈止是有了微詞,本來大家都過得差不多,其中一部分人忽然富了起來,而另外一伙卻依舊貧窮,這種落差固然會使得先富者更加積極,但要是處理不當,卻勢必會讓貧窮者心生怨懟,這種怨氣若是日積月累,到最后便可能會釀成什么樣的變故實難想象!

  “眼看預期所需要的錢糧已經備足了,但是揭竿而起的事情,卻未發動!因為貨殖府那一派覺得之前的計劃有著太多的漏洞,需要重新部署,力求萬全。那時候貨殖府替大伙兒賺到了錢,幾乎可以說當時唐軍全體都是靠他們養著,所以他們的人數雖占少數,說話聲音卻大,而且他們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于是大伙兒就只有暫時忍耐,將計劃延后了一年。可是一年之后,情況又有了新的變化,鄭賜當場提出了如果要發動起事會面臨的七大難題,都是當時唐軍很難解決、甚至無法解決的。無奈,只好將計劃又延了一年。如此一年又一年,倉曹里存下的錢是越來越多,但貨殖府一派的顧忌也同樣是越來越多,本來唐軍在怛羅斯一帶是光腳丫子,只剩下一條性命,所以第一次的計劃是背水一戰,但如今貨殖府一派個個都有家有業,日子舒服,因此便都不愿意去冒沒把握的危險了。到了后來,竟然有人說,有人說……”

  張邁道:“有人說,不如便不要起事,維持現狀得了,對么?”

  欽差府中幾個老人一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安六嘆道:“特使明見古今,不錯,那幫眼里只有銅臭的雜碎就是這么說的!”

  聽到這里,張邁對三家何以第二次分裂已經完全明白,這件事情推根溯源,已經很難說得清楚是誰對誰錯,鄭賜進行那樣的變革,一開始也是出于好心,其過程與手段更是精彩絕倫,只是事情發展到后來卻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甚至到了他無法控制的地步。

  貨殖府一派要求維持現狀,就當時的情況來說那或許也是一個比較可行、比較安全的方案,只不過貨殖府原本只是安西流浪軍的一個派出部門,但要是放棄政治上“重建都護、規復四鎮”的政治目標,變成一味只是求財,將安西唐軍整個兒變成一個商業組織,那么武人一派勢必從名義上到實際上都淪為貨殖府一派的附庸,成為這些商人的保鏢和下手,那就是徹底的喧賓奪主,武人一派如何可能接受這種變化?

  “所以后來三家就亂了起來,對么?”

  “也還沒有。”郭師道道:“鄭賜公其實也是很顧大局的人,想方設法調和兩派矛盾,郭、楊、安諸公也極力壓制諸營將士,所以揭竿而起之事固然拖了又拖,但兩派仍然保持克制,而且據先人傳下來的話,鄭賜公本身也是希望能夠重建四鎮的,可是形勢發展到那個地步,貨殖府也已不是他一人說了算。又過了幾年,鄭賜公也老了,因一時不察,生了一場大病,病愈之后中風偏癱,鄭家的大權便移交到了他的長子鄭陽手中。也就在這一年,東邊的碎葉河流域諸胡結束內爭,西南的天方教國也有了北進怛羅斯之意,外部壓力陡然加劇,而安西唐軍內部也同時出了兩檔子的事,于是郭、楊、鄭、安諸公最擔心的事也終于爆發了。”

  張邁心想外敵逼進那也沒什么好說的,隔了那么多年的事情了,對今后唐軍的動向影響不大,但內部的糾結卻得了解清楚,只有弄清楚了這些歷史淵源,今后才有可能化解矛盾,將業已分裂了的大唐勢力再度團結起來!同時也要從中吸取經驗,避免今后安西唐軍重蹈當年的覆轍。

  郭師道道:“當時貨殖府出了兩檔子理虧的事情,被武人們捉住了把柄,于是……”

  他想略過那把柄,但張邁卻問:“什么把柄?”

  郭師道猶豫了一下,才道:“第一件,是鄭賜公的幼子以職務之便,竟然挪用倉曹的錢糧去做生意,結果卻虧空了一大筆。事情一發,全軍上下無不震動,連鄭賜公也震怒非常,他將幼子逐出家門,又命長子拿出鄭家多年的積蓄填了虧空,但將士們卻仍然不肯罷休,定要將鄭賜公的幼子處死。鄭賜公平素最愛這個幼子,雖想執法卻心中不忍,來求我郭、楊兩位先人,但郭、楊兩位先人道,這是眾怒,非秉公執法無法平息。鄭賜公最后含淚答應了,要將幼子送上斬將臺,但他的長子鄭陽卻憤憤不平,認為鄭家都已經賠錢了,何苦再逼一條人命?他當時就揚言,要么賠錢不賠命,要么賠命不賠錢!他若是好好分說,事情或者還有轉機,但以這么強硬的言語說將出來,誰受得了?當時的大都護郭虎公便將他叫去怒責道:都護府要追回虧空、處死罪犯,這是律法,不是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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