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份四頁紙的回稟遞到了張邁手中,紙很干凈,卻帶著血腥味。
這份回稟是馬小春呈上來的,他呈上這份回稟時雙目充滿了疲倦,與往日的飛揚靈動完全不同。仿佛昨晚耗盡了他的精神力一般。
張邁打開回稟,見里頭寫的都是供詞,第一張紙是阿里的供詞,里面有打圈的,有打叉的,也有點上點的,馬小春給張邁解釋,打圈的就是安九通過多重印證覺得很有把握的消息,打叉則是假消息,打點的則是不確定。
第二張紙也是一樣,不過這些卻都是十幾個中層將領的供詞了。
這兩張紙信息點很多,匯集到第三張紙上,卻才是安九的總結了。張邁發現筆跡很嚴謹,問馬小春是誰寫的,馬小春說是安九寫的,張邁有些愕然了,他原本以為安九那樣一個地位卑微的人多半目不識丁,那知他居然寫得出這樣一筆字來。
看這字,分明是個讀書人,張邁真想不通這樣一個人怎么會讓那些待罪俘虜發出那么可怕的聲音。
細細看安九的總結,用語也相當嚴謹節省,甚至吝嗇。其總結分條如下:
“甲一,薩圖克.博格拉已離怛羅斯三月有余,臨行抽調怛羅斯數千兵馬,一月之前又再次抽調,不知何往,不知何用。”
張邁拿著回稟的手忍不住緊了緊,心想光是得到這條消息,就應該給安九記上一條大功了!又想安九究竟做了什么,竟讓阿里講出這么重要的情報來。再看下去:
“甲二,怛羅斯留守將領為塞坎,其人為博格拉汗麾下大將,善于用兵,然殘暴,好虐,貪婪。博格拉汗之嫡子穆薩亦在城中,為監國。”
“塞坎,塞坎……”張邁便想到,若博格拉汗不在怛羅斯,則這個塞坎在未來一段時間將有可能成為唐軍最重要的對手。
“甲三,今怛羅斯兵備約八千人,俱蘭城兵備約一千人。兩地民風悍勇,危難之際,民亦可助戰。”
“甲四,發兵下巴兒思之緣由——聞俱蘭城有警,塞坎在信與不信之間,其部將加蘇丁力勸其謹慎,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塞坎幾經思慮,特派二將赴援,二將者,一為阿里,一名巴加,巴加率領一千人先趕往俱蘭城,阿里率一千二百人,先至下巴兒思,將取此城土兵前往俱蘭城會合。”
張邁聽到這里才恍然大悟,知道回紇為何會來得這么快,原來怛羅斯那邊并不是已知道下巴兒思這邊發生的事情,只是兵分兩路奔赴俱蘭城,然而回紇人沒想到的是,阿里的部隊出發時,下巴兒思已經落在唐軍手里了,結果阿里來到下巴兒思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全軍覆沒。
將安九的整份呈稟看完,張邁不由得感嘆道:“這個安九,簡直是一個天才啊。不想咱們唐軍之中居然還有如此人物。”
郭師庸卻仿佛不同意張邁的說法,嘆道:“他哪里是什么天才,只是心里有病而已。從小就如此,喜歡折磨人,且法子也是花樣百出,找不到人折磨,他便去折磨畜生。若能折磨人時,便樂得如酒鬼碰上美酒,若找不到人折磨時,便食不知味、睡不安寢,年紀越大這毛病就越重,一開始長輩們都覺得他天性不好,惡根深種,不斷勸諭,后來慢慢地才知道他如此喜歡折磨人,也不心存惡意,只是病態如此,不能自制罷了。”
張邁放下那份回稟,讓諸將傳閱罷,道:“各位以為如何?”
劉岸道:“到了安九手中,想不說實話也難。我覺得這份情報可信度不低。怛羅斯這一帶的兵力,比我們預想中還要少,不過比起我們來,卻還是要強大得多。但我們只要保持機動,應該不會被他們截住。”
楊易道:“怛羅斯那邊的兵力雖然比我們多,俱蘭城那邊的兵力卻比我們少!不如我們先把俱蘭城給打下了吧!”
郭師庸道:“怛羅斯八千兵馬,已出兩千,卻仍然有六千人,其中一千人已被我們殲滅,我軍若等興武營回來,七營齊動,對俱蘭城那邊也有兵力上的優勢,但相對于怛羅斯則仍然是弱勢。若要攻打俱蘭城的話,那里商家不少,私兵眾多,動員起來可以達到兩三千多人來守城。再說這次我們為怕他們增援下巴兒思,又放跑了牧民俘虜假傳消息,說我們要攻打俱蘭城,那邊此刻定然嚴密防范著,沒法像下巴兒思這樣靠襲擊取得城池,且守城容易攻城難,我們強攻,他們嚴守,我們的兵力其實也未必足夠。”
諸將議論了起來,或覺得俱蘭城可攻,或覺得俱蘭城難打,最后張邁問到郭洛,郭洛道:“俱蘭城能不能打,可以再討論,不過假如我們打下俱蘭城,接下來卻該怎么辦?如果我們打不下俱蘭城?又該怎么辦?我們去打俱蘭城,為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這句話又回到了唐軍的大戰略上來,諸將便都想起張邁所定下的短期、中期和長期三大戰略:短期來說是要劫掠糧草,給燈下谷做進一步的物資補充;中期是要調動得回紇人疲于奔命;至于長期的戰略目標則是建立根據地和聯系長安。
郭洛提出這一點后道:“若是為劫掠,那么我們此次前往俱蘭城就不能攻堅,只要掃掠其近郊然后就退走;若是為迷誘博格拉汗,那么此戰我們就要調整戰略,打出大唐旗號了;至于第三個目標……那么我們就是要突破怛羅斯這條防線,向疏勒進發了。”
他的分析條理分明,幾句話說出來諸將無不頷首,劉岸道:“只是掃掠俱蘭城近郊的話,作用不大;至于突破怛羅斯俱蘭城這條防線,向疏勒進發……似乎也不是上上之選。”
因為就算唐軍能夠突破怛羅斯俱蘭城防線,突破之后南方也仍然有上千里的陌生道路要走,那時候若在前路遇上堅城,背后塞坎的怛羅斯駐軍又追了上來,那唐軍可就要面臨腹背受敵的局面了。
“那么,我們是否先將博格拉汗引誘回來?把回紇人的目光吸引到這邊來?”唐仁孝說。
楊易卻道:“那么回紇人將目光轉移到這邊以后我們怎么辦?又回碎葉河北去?那樣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所謂將回紇人引誘回來而唐軍卻反而回到碎葉河北,那是無法突破怛羅斯的情況下的備用選擇,乃是一條后路,像楊易這種激進派自然不喜歡這種想法。
諸將又紛紛議論起來了,張邁忽道:“或許還有另外一條思路的。”
帳內忽然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張邁,如今的張邁似乎已經習慣了在眾人目光注視下說話了:“劫掠是短期行為,回碎葉河北是無奈之舉,現在我們還有選擇,當然要走最有前景的那條路。”
“邁哥是說,咱們一口氣突破怛羅斯俱蘭城這條防線,直指疏勒么?”
到了疏勒,便能聯系上于闐,到了疏勒,便是到了中國的門口!到了疏勒,一切形勢都將變得更加的明朗!
楊易自然興奮,不只是他,所有青年將領都興奮,那正是唐軍所有人夢寐以求的目標啊——可是,這條路走得通么?
“現在就突破南下,萬一前有堅城、后有追兵,咱們便要被前后夾擊。”郭師庸說。
“不,不是現在就突破,而是要先消除追兵之患,然后再突破!”
“消除追兵之患?”
“對!”張邁說道:“從俘虜的口供看來,怛羅斯方面到現在還弄不清楚我們的情況,我們仍然在暗處,而回紇人則在明處,他們還被我們打得懵懵懂懂的呢,我們得趁著他們還沒有回過神來,一部一部地吃掉他們,殺得這個地區兵力銳減,我們不就可以從容南下了么?”
張邁當即說出了自己的計劃,道:“如今怛羅斯的主將犯了分兵大忌,這對我們來說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如果這次作戰成功,那我們不僅將有機會攻占俱蘭城,更能削弱怛羅斯,那時候在這片區域上,我們就能取得主動了。說不定就能突破這里,挺進疏勒了。”
一眾青年將領都聽得出神,和往常一樣,楊易是第一個出來表示贊成。
郭師庸看到這個架勢,便知道自己阻止不了這些年輕人了,說道:“若是這樣,那我們最好將飛熊營、興武營也取來,八營合一,挺進俱蘭城,那樣勝算會大一些。”
“不!”張邁卻道:“兵貴神速!不能等飛熊營了,甚至不能等到興武營回來!若要行動,現在就得行動!每過得一天,回紇人知道我們虛實的機會就大了三分!現在我們要跟回紇人爭奪這個地區的勝負,決勝的的不是兵力,而是時間!”
諸將在帳中議論的時候,馬小春已經退到帳外和小石頭一起把守帳門,門內隱隱傳來張邁等人的聲音,但馬小春卻聽不清楚里頭在說什么。
“小石頭。”
“嗯?”
“你說,我們什么時候也能進里面聽著,甚至參與討論呢?”
“我不知道。”小石頭似乎沒有馬小春那么多的想法:“反正特使讓我們站崗,咱們就站崗啊,要是有一天他讓我們進去,那我們就進去。”
馬小春笑了笑,覺得自己的這個同鄉真是單純得可以。“如果姐夫肯投效張特使的話,現在大概已經坐在里面了。”馬小春想。
帳門忽然被掀起,慕容春華、唐仁孝、楊桑干、安守業等副校尉一個個地走出來,行色顯得十分緊急,不就郭師庸、安守敬、楊定邦、楊易四個校尉級的人物也疾步邁出,帳內只剩下張邁、劉岸和郭洛,張邁向馬小春招了招手,讓他進來,說道:“這次安九立了大功,我想應該嘉獎一下他,你去問一下他,看看他有什么愿望沒有,我希望能盡量滿足他。”
馬小春領命去了,過了一會回來替安九回話:“安九說他什么也不要,只是說,如果下次再捉到敵人,請交給他吧,他已經很久沒這么快活過了。”
張邁聽了,為之愕然,馬小春又說:“對了,安九還說,那個阿里還有一口氣,特使要讓他干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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