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渭聽了張邁的話,心頭有些動了,但他畢竟是在商海里浮沉過幾年、不到二十歲就開始獨自支撐整個家族的人,那感動只持續了一小會便恢復了冷靜,這時郭洛聽說找到了鄭家也趕來相見,郭鄭二人小時候是見過面的,這時重逢,心中各有一番感慨。
與鄭渭相見過以后,郭洛便向張邁稟道:“宴會已經準備妥當,卻是什么時候開宴為宜,邁哥你到時候是否出面?”
鄭渭想起之前來請自己赴宴的唐軍將士那來勢洶洶的樣子,心想這個宴會怕不是好宴,他推測張邁的語氣,恐怕這個宴會對這些商戶似乎是不利的。鄭家在俱蘭城落戶已有幾代人,鄭渭自幼生長于此,自然而然地便當自己是俱蘭城的一份子,這時尋思著:“俱蘭城中的商家不但是我阿齊木家的鄰里、朋友、親戚,而且互為臂援,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只有眾商家都保住,我們家才可以無恙,若眾商家受到打擊,我阿齊木家恐怕也勢難獨存。他們來給我發請帖的時候來勢洶洶,只怕這次的宴會不懷好意。”便決定要設法維護俱蘭城同行們,以作唇齒。
他看看郭師庸楊定國身邊那兩個喝光了的茶盞,心道:“他們自知道我是鄭家子孫,態度便好轉了許多,看來對貨殖府的后人還有些香火之情。若動之以情,或許能為俱蘭城多保留一些元氣。”
他有心分二用的本事,口中和張邁周旋,心中已經想到了辦法,于言談之中若無其事地告訴張邁,俱蘭城的商戶,有許多都是漢人的后裔,“當然,大部分的家族都已經和昭武族九姓甚至波斯人混血了。希望這次貴……”他本來想說“貴軍”,但想了想覺得這個說法見外,只怕張邁不高興,便改了口:“希望這次唐軍入城,不要傷害他們。”
他說這幾句話,只是希望張邁能夠看在往日淵源的份上,減少對這些商戶的騷擾,不料張邁、郭師庸和楊定邦叔侄對他的這句話卻是出奇的熱心,楊易當場就問道:“俱蘭城中還有許多唐民?都是當年貨殖府的后代么?”
張邁也滿懷期盼地等待著鄭渭的回答。
“這……”鄭渭十分機警,楊易只是追問了一句,張邁只是顯露了一個表情,鄭渭就從他們的反應中隱隱察覺到剛才自己的話可能出了問題,唐軍在碎葉河以北雖然鬧得很大,可俱蘭城這邊的人卻并不知道那邊的細節,就算消息靈通的人也只是聽說那邊出了邊患而已。
鄭渭不知道唐軍這幾個月來的變化,不知道唐軍確立了“拯救唐民”等四大目標,更不知道張邁與郭師道都有重新團結所有西域唐民后裔與親唐勢力的決心,在對唐軍缺乏了解的情況下,他對一些事情的判斷便出現了偏差。
這時他沉吟了一下,才回答道:“是的,貨殖府的后人,很多都在怛羅斯,更有的遷徙到了撒馬爾罕——嗯,也就是康居城。俱蘭城的商戶只是其中一部分,大家心里都還是惦念著大唐的,所以希望特使能夠善待他們。”
他這幾句話七真三假,郭師庸楊定邦聽見,臉上卻都露出喜色來。所謂人生四大喜事,“他鄉遇故”便是其一,雖然隔了幾代人,但想想當年唐軍因故分裂,如今卻有機會重逢,自然是天大的喜訊。
就連張邁,他本來是想讓唐仁孝劉黑虎等去招待那些商戶,先威而后禮的,這時也改變了主意。對方既是貨殖府的后人,自然就不能再用和下巴兒思時那樣的手段了。
“你放心。我怎么會為難他們呢?我們又不是強盜,更不是野蠻人。咱們華夏是禮義之邦,就算是對別的民族也都以禮相待,何況是同胞呢。”張邁回答道,“不過既然是同胞,我就不能不和大家見一見了。”
便要帶郭師庸楊定國等去赴宴,郭師庸攔住他說:“特使,之前我們不知道這些商戶乃是貨殖府后人,所以你派了劉黑虎他們去辦這件事情我也沒意見,但現在既然知道,就不能用這樣的鴻門宴來款待他們了。”
郭楊一脈但凡知道當年之事的,無不對當年祖上未能相忍為國頗懷愧疚之心,這時得與貨殖府的后人重聚,便急盼能化解宿怨,言歸于好。
張邁點了點頭:“庸叔的意思是?”
郭師庸道:“咱們且不忙過去和他們相見,且先派人阻止唐仁孝劉黑虎,讓他別亂來,另外由鄭世兄向眾商戶說明我們的來歷與來意,晚上另設一宴,請齊了眾商戶,到時候大伙兒再由特使帶領,與貨殖府的父老兄弟相見。敘舊之余,還得向他們賠罪,以謝我們今日的唐突。”
鄭渭在旁邊聽著,內心深處某個地方再次被觸動到了,尋思:“聽他們這兩句話,對我們倒是真的有心。”忽然在為自己方才的盤算暗暗不安,不過卻沒有冒昧地就表露出來。因想:“我們彼此之間雖然隔絕了這么久,但畢竟是血濃于水。”張邁剛才在拉攏他鄭渭自然心里清楚,這時雖不想跟隨他們,但也不想與唐軍為敵,“希望能想到個辦法,顧及得彼此兩全。”
張邁卻已經對郭師庸的話表示贊同,忙派小石頭去通知唐仁孝劉黑虎,又對鄭渭道:“今日阿易打破鄭家大門,實屬無心,我在這里替他賠罪了。至于宴請俱蘭城眾商家的事情,我想就依庸叔的意思,定在今夜,地方嘛,就定在萊伊斯府,若仍然由我們去請,只怕貨殖府的父老兄弟要驚慌害怕,就有勞鄭兄為我召集吧。”
他和郭師庸都叫起“父老兄弟”了,顯得十分的親熱,鄭渭卻反而有些尷尬,張邁問道:“怎么,鄭兄不肯?”鄭渭忙道:“哪里,哪里。”頓了頓,道:“只是現在城中戒嚴,我……”
張邁笑道:“戒嚴那戒的是異族心懷不軌之輩,又不是針對自己人。”喚來馬小春,讓他留在鄭府,隨從出入,“但有什么需要,就跟小春說。”頓了頓又說道:“鄭兄,其實你只要穿上這身大唐衣冠,在這俱蘭城內便可通行無阻,也不用我多下什么命令。”
說完了這些話后,張邁便帶人告辭,除了馬小春之外一個士兵也未留下,臨行時又反復叮囑馬小春,要向對待自己一樣對待鄭渭。
走出去時,郭師庸拍拍自己身上的舊衣裳,對楊定邦苦嘆道:“可惜我兩年前新做的那領袍子留在燈下谷沒帶來,今晚和父老兄弟見面,可得穿這破衣服了……”
楊定邦道:“是啊,這身衣服處處都是血污沙塵,就是早些知道,預先漿洗漿洗也好,晚上怕得有些失禮了。”
是啊,他們要見的是幾代人沒見的至親父老、至親兄弟啊,這兩句話言辭平靜,但一片赤心與誠意卻已躍然而出,鄭渭在后面卻聽得呆了。
張邁等都走了以后,鄭渭的弟弟鄭漢道:“哥哥,這幫人很好呢,還有那位張特使,他的學問怕比你還好。他說的那些茶咱們一種也沒聽說過,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他說的那番話,我也覺得很有道理。”
鄭渭摸了摸他的頭,道:“他說的那番話確實慷慨激昂,我也被他打動了一會兒。不過呢,阿漢,你愿意為了這番話丟掉這個家,丟下所有生意,跟他們一起去顛沛流離、出生入死么?”
鄭漢叫道:“我……我敢!不過呢,好像代價也大了些。”
鄭渭輕輕一笑,說:“是啊,代價是大了些。而且就算你去得,我去得,你嫂子、奶媽她們這些女眷,撒克爺爺這些老家人,怕也受不了這番苦。”
鄭漢問:“那怎么辦?”
鄭渭沉吟道:“我估摸著,唐軍不會在俱蘭城停留太久的,目前來說且設法應付過去,等他們走了,咱們生活便恢復正常了。”
一直陪侍左右的老家人鄭豪是個真正的唐民后裔,也是家中少數知道這些掌故的人,鄭家近十幾年來押解物資前往燈下谷,他都曾隨行,在旁邊聽著,上前道:“三少爺,你剛才怎么能跟那位張特使說俱蘭城的這些商戶是貨殖府的后裔?這里頭雖然也有二十幾家確實是,但大部分都不是啊。就是那二十幾家,也都不是當年貨殖府的嫡系,貨殖府的嫡系多被截斷在撒馬爾罕那邊,留在這俱蘭城的這些,經過這么多年也都蛻化得差不多了。今晚還要帶他們去赴宴,萬一到時候被拆穿,這……”
鄭渭嘆道:“我本來只是想幫幫俱蘭城的商戶,好讓這些唐軍莫傷害他們,可也沒料到他們會是這樣的反應,竟然還要這樣鄭重其事地約見他們。這下卻是失算了。”他的這次失算,主要倒與智計無關,而在于他不能相信張邁等的真誠,既算錯了張邁的立場,方向一錯,之后便一謬千里了。
“若這里是怛羅斯,事情還好辦些,就是在這里,也還是有辦法,我已說了句‘大多數人已和異族混血’打底,這件事情,只要大家聽我的話,仍有可為。”便要派下人去請眾商戶到政府來商議。
鄭豪道:“三少爺,咱們阿齊木家自從分裂為二,你雖然撐住了俱蘭城這邊的家業,但威信已大不如前了。尤其是薩穆爾、卡拉丁等,在老爺、大少爺他們被隔絕在薩曼那邊后,這幾年就沒把你放在眼里。就這么派個小廝去請,他們未必肯來吧。來了,也未必肯聽你的話啊。”
鄭渭道:“這一點你不用擔心,我已有主張了,就算他們里頭大部分并非唐民,只要按我說的做,也當能躲過這場劫數。”
鄭漢與鄭豪出去后,那個身材窈窕的波斯女郎從后面走了出來,她正是鄭渭的妻子,這時從后面環住了鄭渭,輕聲用波斯話問道:“是出了什么為難的事情了么?”
鄭渭捉緊了妻子的手,柔聲道:“放心,沒事,有我在,不會有事的。這個家,我無論如何也會撐住。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不會讓你、讓全家所有的人受到一點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