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六十四戶商家便都自稱是唐民后裔,家家都拿著一份精美的禮物,人人都堆著笑臉,來赴張邁的宴會。
于是,張邁見到了他來到這個世界后有別于碎葉軍民與藏碑谷唐奴的第三類“唐民后裔”。
這些人臉上都滿布著熱情,好像很歡迎唐軍的光臨。
可是他們中大部分人的臉、眼睛還有他們的服飾,卻完全看不出他們是漢人。
這也就算了,中華并不是一個純粹以血統來維系的民族,確切來說中華乃是一種兼容并蓄的文化,更多的乃是文化立族、文化立國,張邁也并不是一個唯血統論者,和其他民族通婚在他看來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諒的事情,人在俱蘭城,穿著這邊的服裝也沒什么,曾長期處于薩曼王朝統治下,信了天方教也正常。
然而他們的語言……
張邁基本上聽不懂!
這些人,竟然大部分都不會講漢語了。
來到這個世界后,張邁發現這里和他想象中的大唐西域完全不同,為了適應環境,他在拼命鍛煉武藝的同時也學著講些回紇話、昭武話乃至阿拉伯話,但因為時間太短,也只學到一些日常用語而已。
這時俱蘭城的“大唐后裔”賣力地討好張邁,噼里啪啦說著很快的諛辭,那是阿拉伯語特有的腔調,張邁聽得在那里瞪眼。
在藏碑谷,張邁曾對那些淪為奴隸的底層漢民失望過,但這時他卻發現,那些底層的人聚在一起,生活在一個被西域主流社會遺忘的角落里,故而還能保留一些“老舊”的傳統,因為本地的土著蔑視他們,相繼入侵的葛邏祿和回紇人壓迫著他們,這反而激起了他們的怒恨,同時也造就了他們在社會交往中的某種隔絕,在這個半封閉的族群中,漢語唐言父以傳子、子以傳孫,所以藏碑谷的那些“唐奴”,都還聽得懂漢話。
但是俱蘭城的這些有一定資產的唐民后裔,每天都要和外界打交道,日日夜夜與人溝通交流用的都是胡語,耳濡目染盡是中亞地區的習俗和語言,幾代人下來竟早就把祖宗的言語給忘光了。
更何況他們中的許多根本就都是冒充的。
直到一個很老的商人走了過來,用結結巴巴的漢語說:“特使老爺……萬福,特使來到俱蘭城,小的們……不勝榮幸。”
張邁本來已經在打哈欠了,這時才趕緊站了起來,與老人相對作揖——在都市里,他也是不習慣作揖的,這個禮節,反而是從郭洛郭汾他們那里學回來的。
近兩百個俱蘭城的大小商人看得呆了,本來熱火朝天的場面迅速冷了下來,所有人都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言行都穿幫了!
張邁的眼光從他們身上掠過,最后停在鄭渭身上,忽然笑了起來:“鄭兄,這就是我們的‘同胞’?”同胞二字故意加了重音。
他說的是漢語,場上沒幾個人聽得懂,都望著鄭渭想要他翻譯,但鄭渭這時候哪里能翻譯給他們聽?只是尷尬著,開口也不是,不開口也不是。
“是不是都無所謂吧。”張邁說道:“總之呢,咱們安西唐軍是一個文明之師,正義之師,來到俱蘭城,不是來*擄掠的。今天來到這俱蘭城,設下這個宴會,也是希望能得到在座諸位的支持。只要各位對我唐軍真心真意,那么不管你們是什么種族、什么宗教,我都會一視同仁。嗯,鄭渭,你可以把我的這些話告訴他們。”
鄭渭爽了爽喉嚨,翻譯了張邁的話,也不敢隨意添詞減句,張邁的阿拉伯話不過關,他身邊可有人懂得的。
眾商家聽完之后,忙不迭地點頭哈腰稱是。
“當然,本特使遠道而來,也不能這么就回去,在和諸位聚聚之余,也希望諸位能贊助一點軍資。”
那些商人聽了鄭渭的翻譯后都說:“那個,自然自然。”
有一些人更是高叫起來:“我捐十袋小麥!”
“我捐五頭羊!”
“我捐十頭!”
“我捐一頭駱駝!”
張邁怔了,郭師庸與楊定邦面面相覷,兩人的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惱火,不但惱怒這幫奸商,連帶著把鄭渭也惱上了,鄭渭低著頭不作一語,楊易卻已經聽得怒上眉梢。
就在這時負責巡視的安守敬派人送來了一張緊急紙條,張邁打開一看,原來唐軍自眾胡商到鄭府聚會以后,便表面上放松了警戒,又釋放了許多俱蘭城商戶的親人、伙計,結果這網只松開了這么一點兒,就已經有人見機取事,薩穆爾和卡拉丁竟然分別派了伙計,覷得唐軍防范松懈處,便連夜翻墻而出,準備往怛羅斯報信。
豈知張邁這人心腸歹毒得很,他對這俱蘭城的戒備卻是分為兩撥——一撥安排在城內,一撥安排在城外,凡城內看起來松懈些的地方,其實城外都有暗樁,那兩撥胡商伙計以為找到了唐軍守衛的破綻,結果才縋出城就被城外的巡防士兵給捉住了。
安九的手段,那也不用多說了,只牛刀小試,那兩撥胡商伙計登時屁滾尿流,和盤托出。
張邁將紙條掃了一眼,遞給身后二郭二楊,卻忽然笑了笑:“好,好,諸位有心,諸位有心。”
眾胡商報了捐款數目后見張邁臉色陰晴不定,本來還有些擔心,待見張邁露出笑容,也忙幫著笑,心想他既然開心,那多半是好事,肯定是自己的馬屁拍對了。
鄭渭雖然和張邁只見過一次面,談過一次話,卻似乎已很了解他這個人,這時看見了張邁的笑容心里卻不禁有些發毛。
卻聽張邁對唐仁孝劉黑虎說:“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你們吧。”
唐仁孝問:“怎么做?特使給個章程。”
張邁笑道:“在下巴兒思時怎么做,在這里也就怎么做。不用跟他們客氣。嘿嘿,這里可比下巴兒思繁華得多了,咱們一定能借到更多錢糧的。再說,大家是同胞嘛,按理說應該比奈爾沙希家族更加慷慨才對。”
回頭問郭師庸楊定邦:“庸叔邦叔,你們說對不對?”
郭師庸和楊定邦看過紙條后怒恨已極,但想起張邁在下巴兒思敲詐的手段,心想在那個基礎上變本加厲,這些胡商可就有罪受了,郭師庸本來是多厚道的一個人啊,這時也捻須微笑:“對,對,特使說的對!”
眾胡商見郭師庸楊定邦也都露出了笑容,也都跟著笑了起來,個個學著郭師庸的強調重復道:“對,對……”雖然很多人并不知道這個“對”字是什么含義。
萊伊斯府登時笑聲融融,但聽那笑聲,看那氣氛,可真有一家人的感覺。
把事情交待下去以后,走出萊伊斯的府邸,張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邁哥,別為這些人生氣了。”是跟在右后方的郭洛,“一群假冒我大唐子民的雜碎而已!犯不著為他們氣壞了身子。”
“氣?我氣他們干什么?”張邁冷笑道:“他們想怎么對待我們,那是他們的選擇,但既然他們已經選擇了,那咱們也就不用客氣了。阿洛。阿易。”
“在!”
“這個地方真正的唐民看來并不多,那些富裕的商人不管是不是貨殖府的后裔,總之現在看來是依靠不得的,他們是這座城池原本的統治階層,連萊伊斯都要靠他們支持,所占據的財富也大,我們來了沒法給他們帶來什么好處,很難讓他們真心支持我們的。但俱蘭城人數最多的卻依舊是窮人,尤其是那些土兵、民壯里的窮苦人,才是我們團結的對象。我們要把他們發動起來,讓他們支持我們,追隨我們。”
街道的角落里偶爾閃現幾個衣衫襤褸者的身影,無論在哪個地方,都有窮苦人,大唐的勢力退出以后,在回紇人的統治下,河中地區的文明其實是退化了,絲綢之路被截斷以后經濟更顯疲敝,所以這里的窮人也就更多。
“要怎么做呢?”
“把諸營出身窮苦的將士們派出去,讓他們去和俱蘭城的窮苦人直接接觸,讓俱蘭城的草根階層都知道我們是怎么對待窮苦人的,讓他們知道我們的來到只會給他們帶來好處,讓他們知道我們才是他們的希望。讓他們知道:跟著唐軍,唯一可能失去的只是貧苦與鎖鏈,而能得到的將是整個西域——不!是得到整個世界!”
兩個青年將領欣然領命,張邁心中又想:“這俱蘭城雖然不錯,可惜腹背受敵,又人心不附,恐非久留之所,做不了根據地了。”對郭、楊二人說道:“這些商戶縱然身上沒多少唐民血統,但他們要是拿出一點真心來,我反而不好拿他們怎么樣,現在卻怨不得我了。阿易,你去幫唐仁孝劉黑虎的忙,不用跟他們客氣!哼,咱們正好拿從這些無良商戶手里借來的錢,來養我們的兵。”
這個世界的財富,除非出現科技突變,否則基本上也是守恒的,要在短時期內創造出財富不可能,要想改變一部分人的生存生活狀態,唯一的辦法就是進行“財富轉移”。
人心,通常也都是用錢來買的。
“短期內我不可能給那些商戶什么切實的好處,他們也很難對我軍歸心,既然如此,就只好用從商戶們手里借來的錢,來供養更容易歸心也迫切需要幫助的窮人,非常時期,只能用非常手段了!”
“那么要怎么處置鄭渭呢?”楊易走后,郭洛問道。
張邁沉吟著:“鄭渭……雖然他的態度有些搖擺不定,不過也還看不出對他對我們有惡意。咱們就再給他一個機會。阿洛,你這兩天抽空,花一張地圖……”
馬蹄聲響,丁寒山火速來報:“特使,出事了!”
“什么事情?”
“怛羅斯那邊已經知道我們已攻占了下巴兒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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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臉皮都很薄的阿菩忍不住冒頭出來鄙視一下厚黑無恥的張邁:什么財富轉移!不就是搶嗎?說的這么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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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中午要往珠海一行,第一更會提前到九點或者十點。萬一晚上趕不回來,后天會以三更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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