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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濕沙

  對燈上城來說,最危險的時候,似乎就是發現儲水罐、儲水待被打破的那一刻。

  因為內心的慌亂,有時候比現實的干渴還要可怕得多。士氣一旦崩潰,就是食水充足也沒用了。

  在平安度過那個難關,在士兵們都接受了這個事實以后,接下來的是日子,就是挨、挨、挨。

丁寒山用上了最苛刻的手段,竟然把那一天份的用水,撐到第五天才完全告罄!當然,所謂一天份,是指唐軍將士人人  都能夠完全補足水分,而丁寒山的手段,不過是讓唐軍處于一種可接受的半缺水狀態。

  再接著,就是由丁寒山從駝峰中取水飲用了。但唐軍在山上有一個大營(龍驤營六百人),一個小營(振武營三百人),外加百余民壯,駝峰中的水,相較于唐軍接近一千人的數量,仍然太過有限。

  而在這樣的狀態中,唐軍竟然沒有一句怨言,甚至還創造了又一天的勝利!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一次奇跡。

  這日張邁大破塞坎的毛氈逆攻下山,雖未能徹底擊垮塞坎,卻也再次使得山下回紇軍的士氣再次低落下來——而且比第一次加倍的低落。

  不過回紇人不知道,唐軍自己其實更不好受。經過這么些天的猛惡戰斗,唐軍的傷亡人數也在逐日增加,第一日里就有六十多人陣亡,一百多人受傷,第二次逆攻大戰是以備打亂,戰果甚大,陣亡人數寥寥可數,只是出現缺水情況之后,燈上城的生存情況大見惡劣,許多本來傷不至死的傷病也相繼病逝。

  “邁哥,”郭洛捧上了一盞濁水:“這是最后的了......”

  張邁的手本來伸了出去,聽到“這是最后的了”忍不住一顫,差點打翻了水。他知道郭洛這句話意味著什么。

  “是不是點狼煙了?”旁邊安守業問。

  張邁走到垣墻邊下望,只見山下回紇軍的動作遲緩了起來,但也還沒有出現亂象。

  “敵軍疲了,卻還不夠弱。”張邁說。

  這幾個月來,經過幾次大戰,安西唐軍軍中的“方歸”、“待考”越來越多,張邁在前方打仗,郭師道楊定國就在后方訓練,不斷地給前線補充兵力,預備兵營的數量甚是可觀,然而就目前而言,正規的戰斗;力只有兩大六小八個營合約三千人,那些預備兵的戰斗力,無論是郭師道還是張邁都不敢信任的。唐軍軍部料敵,既有最樂觀的預測,也有最保守的打算。

  “如果只算燈下谷六營便只有兩千余人。咱們必須得將塞坎徹底拖疲,才有勝算。”

  “可是,軍士可以數日無糧,不可一日無水啊!”

  “再撐一撐!”張邁道:“多托得一日,楊易他們的勝算便高三分。而且,我們還有濕沙,對么?”

  就在這時,馬小春一拐一拐地走來:“特使,田海他......不肯喝水。”

  田海是田浩的堂弟,是龍驤營的一名火長,本來一個火長的起居是用不著張邁來管的,但現在卻是非常時期。

  “為什么?”張邁一邊說著,一邊跟著馬小春走去。

  東面垣墻邊上,田海倚在墻邊喘息,他右肩頭上中了箭,雖然敷了藥,但因為水分補充得不足,傷口發炎得很嚴重,已經蔓延到了脖子上,田浩守在他的身邊,進攻下山一戰他的雙手都被燒焦了,這時纏上了布條繃帶,眼看短時間內是沒法作戰了因此從前線撤下,轉入后勤。

  看見張邁來,田浩一種夾雜著歡喜與悲傷的神色浮上臉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反而偏過了頭去。

  “為什么不喝水!”張邁稍微檢查過田海的傷口之后,以一種帶責備的口氣問道。

  田海的嘴唇都已經如涂抹了一層鹽巴一樣,話說不出來,因為傷口的原因甚至連搖頭都不行。

  張邁從填好手中接過那一盞濁水,半跪在田海身邊,要親自喂他。田海的傷勢已經很重了,除非現在馬上就下山并找到名醫用藥,并改善其居住飲食條件,那樣才有一線生機,但現在看來這些都是不可能了,這個漢子怕是挨不過一時三刻了,這一盞水就算喂下去也于事無補,但在場所有人個個渴得要命,卻都期盼著田海趕緊張口——這一盞水是田海的份,無論出于什么原因都應該是他的!

  眼下燈上城的唐軍將士能夠支撐下去,并不是靠著多一盞水、少一盞水,而是靠著一種信念、一股氣勢、一種直面死亡無所畏懼的武者之魄!

  可田海的嘴角扯了一下,伸左手微微撞了一下堂兄。

  田浩淚流滿面,拿出一個皮袋來,里頭還有半袋子的水。

  “這......哪里來的?”張邁問。

  當沖下山時,田浩拿起燃燒的毛氈,眉頭也不皺一下,這時卻哽咽著,似乎說不出話來。

  “快說啊!”張邁催促。

  “是兄弟們偷偷剩下來的。”

  “兄弟們?什么兄弟們?”

  “就是......就是這幾日受了傷,相繼‘離開’的兄弟們。”

  郭洛、馬小春都忍不住啊了一聲,張邁卻忽然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覺胸中冒起一股熱流,堵住了喉嚨,有沖擊著淚腺。

  他明白田海為什么不喝水了,拿著那盞水的右手微微顫抖,他趕緊放下,這一刻這一盞水似乎比全世界所有的黃金加起來還要貴重,張邁不敢暴殄了它!

  “邁哥,怎么辦?”郭洛輕輕地問。

  張邁雙手握住了田海的左手,卻說不出話來,這一刻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已明白田海是寧死也不肯喝水了,若是強迫他喝水,只怕他會死不瞑目,但要張邁接受他的這份性命換來的饋贈,這話卻又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一面,是舍身取義的道義,一面,是無法掩飾的惻隱,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田海說不出話,但眼睛卻在透射出一種乞求。

  “好!”張邁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明白你的意思。”轉頭對馬曉春說:“把這半袋水,分成二十盞,讓唐仁孝論功行賞賜給垣墻邊上力氣最足的二十名弓箭手。”馬小春領命將去,張邁又道:“等等!”頓了一頓,說:“不可說明這水的來源,否則兄弟們喝不下的。”

  馬小春哎了一聲,一拐一拐去了。

  田海眼睛瞇了起來,嘴角露出了笑意,跟著頭一歪,雙眼再也睜不開了。

  第二天,徹底的斷水時刻,開始了。

  小石頭手腳都受了傷,雖然及時敷了藥,傷口沒有嚴重的發炎化膿,但忍耐力顯然還是下降了。

  “來,小石頭,給他水喝。”大石頭扶起了弟弟。

  “水!”周圍好幾只眼睛都紅了起來,瞪著大石頭:“你怎么還會有水?”

  自昨日頒賜給二十名弓箭手每人半盞水以后,就再也沒人見到這種“稀奇玩意兒”了。

  若不是看著大石頭是給小石頭喝,若不是看著小石頭受了傷,若不是顧念著這個少年是唐軍的英雄,聽說有水的人只怕都要撲上來搶了。

  “哇!”小石頭差點嗆了出來:“什么東西!好臭啊!”

  聽到這句話旁邊的人忽然都悟了。

  “你不喝,那還給我......”

  雖然受了傷,但小石頭還是奮力搶了過來:“我喝!”

  “受不了了,我快受不了了!”,馬小春說。

  “受不了你就少說話!說話費口水的。”慕容旸道。

  “我也受不了了......”劉黑虎本來就丑,這時那張臉變得干巴巴的,更像是剛才餓死鬼道里爬出來的怪物了:“回紇人怎么還不來,我不想活了,死了算了,臨死前拖一個下馬,也算做回英雄。”

  慕容旸忽然道:“你死之前,能不能把尿給我?”

  劉黑虎嘿了一聲:“我把血都給你!”

  “我不要血,喝不下,”慕容旸說:“那東西性燥,不能多喝,越喝......越渴。還是尿好些。雖然惡心。”

  “可俺現在還鬼有什么尿啊!有俺也先自己喝了......”

  到了這一天,唐軍中的許多人都已經到達了極限!

  很多人都已經到了只能勉強支撐的地步了。

  “山下的水又來了!”

  所有人都翻爬了上來,塞坎再一次在山下炫耀他們剛剛打來的清水,唐仁孝怒道:“這是回紇人的詭計!大家別中計!”

  可是真正厲害的計策是你盡管知道他是計策卻沒法不中計。看著回紇人在山下盡情痛飲甘泉,山上所有士兵都難受得心里好像被火燒烤著!

  “隊長,我們......我們下去搶回紇人的水吧。”

  “對啊,我們下去搶水吧。”

  “對啊對啊!”

  不知多少人叫嚷了起來,各個聲音都嘶啞了。有的甚至已發不出聲音。

  “不行——”唐仁孝叫道:“他們這么做,一定是預先設計了圈套的!要是下去,別說搶水,連命都得送在那里!”

  “可是我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送命就送命,搏一搏,總好過在這里沒勁頭地挨,好過在這里活活等著渴死!”

  “對,搏一搏!搏一搏!”

  唐軍將士們不是看不透這么明顯的詭計,而是看透了也要沖下去,這就像撲火的飛蛾,明知危險也無法控制自己了。

  看著軍隊就要亂了,群情激昂當中,有人道:“張特使來了!”

  張邁走進了人群之中。

  “啊,張特使!”

  “特使,讓我們下山去吧。”

  “下山?”張邁問,他的聲音也變得嘶啞了:“下山干什么?”

  “搶水啊!”

  “搶水?”

  “對,讓我們下山,讓我們去搶水!”

  看著眼前這些快干癟了的男兒,張邁知道這個毫無道理可言的送死要求是無法拒絕的。可他還是說——

  “不行。”

  這是最高決策者的否決,沒人敢反抗,但心里都不服。

  這次滿足不了他們的要求,明天就別想他們能打仗了!

  這時張邁笑了一下,龍鱗面具遮擋了他的笑容,但還是發出了一點笑聲:“我為什么說不行呢?因為沒必要。”

  “沒必要?”

  “對,因為我們派去后面涸湖底挖井的人,已經挖出了......濕沙”

  “什么!”

  劉黑虎興奮得整個人跳了起來。

  “對,濕沙,而且第一批濕沙今晚應該就能送到了。”

  這個消息,傳得比箭還快!不片刻七百將士全部知道了!

  “濕沙,濕沙,濕沙啊!”

  士兵們無比地期待了起來。

  “你們都知道濕沙的味道不?”一個老兵閉上眼睛,就仿佛一個沒衣服的人在三九寒冬里想象著暖洋洋的春天。

  “怎么樣的?”一個少年將士問。

  “那濕沙啊,柔柔的,軟軟的,放在嘴里一吸......”

  “怎么樣!”好幾個將士一起問,他們不是不知道會怎么樣,可就想從老兵口里聽到。

  “里頭就能吸出水來了。”

  “哇——”好多人都閉上了眼睛,就像群體發騷一樣,想象著吸出水來時那種迷人的享受,有些人本來已經干巴巴的嘴里竟然滲出了唾液——這一刻,“水”已經變得比傾國傾城的美女還要誘人。

  當天晚上,果然有人扛上來了五籮筐的濕泥沙。

  扛來濕泥沙的民壯氣喘吁吁地道:“兄弟們,對不住啊,暫時只挖到這些,不顧明天還有!”

  “萬歲——”

  “萬歲——”

  “濕沙萬歲!”

  “特使萬歲!”

  “大唐萬歲!”

  這天夜里忽然又傳下來的歡呼,讓山下的塞坎莫名其妙。

  經過這幾天的對峙,他聽了曾沖到唐軍跟前將士的回報,在了解了唐軍面目形態之后已判斷出山上這幫“唐寇”也面臨缺水的問題,所以才有這兩次的炫水舉動——那也是一種心理戰術。

  可為什么連續兩次,都是在他炫耀了回紇擁有充足清水之后,山上的唐軍又士氣高漲了呢?

  塞坎忽然變得很想知道:那個帶著龍鱗面具的賊首,是怎么激勵士氣的?

  可是塞坎他是想破頭了也不明白!

  濕沙的量其實很有限,分到每個人手里就那么一小盞,整個兒吮得干了也頂不了事,雖然不是望梅止渴,卻也差不多了。這點濕沙,最大的作用究竟是補充水分,還是給將士們一點安慰?

  “就這一點嗎?沒有了嗎?沒有了嗎?”劉黑虎叫嚷著。

  “今天沒有了,不過明天還有!”

  “明天......等到明天老子就渴死了!”

  “別嚷嚷了。”馬小春晃著腦袋,悠悠地說:“你放心,明天的濕沙一定會更多,而且會越來越多,而且到了后來,說不定不是濕沙,而是水了!”

  水,現在燈上城所有的人,一聽到水字個個就眼睛發光,那眼神十足就像色狼見到美女。

  “是啊。”

  “小春!你......”你怎么知道有水的?”

  馬小春道:“我怎么知道?那是你不動腦子,你想想打井的情形,就知道了。”

  劉黑虎還是不明白,慕容旸在旁邊說:“地下水,是埋在地下深處的,在一些比較淺的地方呀,水雖然還涌不上來,卻已經滲出了一些,透濕了泥土。這就是濕沙濕泥了,打井的時候,一開始也是挖出泥沙,但只要挖出了濕沙,下面就會越來越濕,最后就有水了!唉,怎么說這么多話,費口水啊,虧了虧了。

  他是虧了,但劉黑虎等卻是賺了!眾將士口耳相傳,也都覺得慕容旸和馬小春的判斷一點兒也沒錯——這是常理啊,因此都很興奮!暗道只要有源源不斷的濕沙就好,要是還能挖出水來那就更妙了!

  至于回紇的進攻竟全不放在心上了!

  仿佛有了濕沙,有了即將挖出來的井水,就是再讓他們守個一年也沒問題!

  第二日,果然又有濕沙,而且數量放佛多了些,但也沒有太多。

  第三天的濕沙又多了些。

  “什么時候才能挖出清泉來啊!”劉黑虎沖分濕沙的民壯叫道。

  那民壯尷尬地笑了一下,馬小春叫道:“別催他了,這種事情,哪里急得來。”

  分完了濕沙,那些民壯向田浩回稟,田浩回到張邁身邊,為難地說道:“張特使......這濕沙,最多再分兩天就沒有了啊!”到時候他們還要時,怎么辦?”

  眼下他們所處的房間,這些天成了燈上城最嚴厲的禁地,除了田浩和特定的手下,所有副校尉級別的人都不許入內,否則殺無赦!

  張邁的腳邊有一個用帳篷布層層包裹覆蓋、堆得猶如假山般的東西,里頭又是一個個的袋子,里頭都是濕沙,那只狗兩天的量了。

  所謂挖出濕沙,根本就是一個謊言,這幾天分到的這些濕沙,其實就是那天水箱破了后挖出來的那些,后來丁寒山又領人從中榨出了濁水,再用蒸餾法餾出些許清水,再跟著就剩下這些還有一些水分的濕沙了。

  “今天我瞧見回紇又派人去取水了。”郭洛說。

  “第三次了......我觀察到,回紇人也都有些疲了,大概差不多了吧,守業!”

  “在!”

  “準備狼煙吧!我們的苦日子到頭了,接下來的就是胡虜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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