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注意到,滅爾基方面的狼煙起了變化。
“楊易已經出擊了。”
那是另外一個約定,以四道狼煙在巳時二刻燃放,雖然不知道滅爾基方面為何會產生這種變化——由告急到報平安再到表示主動出擊,但局勢向唐軍這邊傾斜已經是很明顯的事情了。
“一萬五千人?楊易是怎么解決對方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回紇人的進攻也變得越來越疲軟,又過了兩天,城外又派來了一個使者,不過這一次顯得隆重得多,使者到來之前,還先派人進城下書,希望唐軍能開城門,而不是用籮筐將人裝進去。
“對方說這一次來的,是一個叫蘇賴的老將。”
鄭渭和李臏同時“咦”了一聲,張邁問道:“這個人,很有來頭么?”
李臏道:“豈止有來頭而已,簡直大有來頭!薩圖克的陣營里頭,他是個很特殊的人,雖然甚少出陣,但卻是薩圖克麾下最能影響到整個決策的人,他本是奧古爾恰克的麾下將領,后來卻盡心盡力輔佐薩圖克,薩圖克弒叔的事情,聽說他就出了很大的力氣,薩圖克少年時期都拜他做師父的——沒想到薩圖克竟然會派他來做使者。看來這次他們是真的有誠意來和我們談和了。”
張邁聽這個蘇賴對薩圖克來說是部下也是老師,道:“這么說來,倒也不能怠慢了。”便派人去回復回紇軍,答應開城門迎接,但要回紇全軍后退二里。回紇軍這邊答應了,約定了下午未時時分送使者進城。
張邁與諸將商議應該如何應對,張邁說道:“蘇賴既然有那樣特殊的身份,那我估計,他應該是與郭洛代表我一般,是幾乎可以代表薩圖克的人了。若是這樣,那這一次的談判或許能夠談的就不只是這俱蘭城的戰守攻防,而可以談更大的去向。”
楊定國心中一動,道:“特使,你看有沒有可能我們讓出怛羅斯,以此換得薩圖克讓出一條讓我們東歸的道路來?”
諸將聽到以城換路,無不心動。
張邁正思慮,李臏和鄭渭卻已經道:“絕不可能!”
兩人這樣異口同聲,倒讓諸將覺得奇怪了,安守敬問道:“為何絕不可能?”
鄭渭道:“薩圖克這個人我見過,他不是那種容易屈服的退守型人物,而是那種在什么情況下都想著要進取的人。”說著,鄭渭指了指自己:“比如我,就是退守型的人,遇到麻煩,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如何盡最大的可能保住目前的所有,將損失減到最小,而薩圖克呢,他不是,他是那種在逆境之中都想著如何開拓的人,哪怕在不利的情況下也要想著扭轉,所以我覺得要他和我們妥協的機會其實不大,他會和我們談判,應該是想怎么利用形勢,得到一個讓他全勝的結果。和他這樣的人做生意是最麻煩的,因為他要的不是大家都有錢賺,而是總是想要賺光你的身家。在某些形勢下我覺得如果妥協對雙方都更有利,可他偏偏就不。所以像這樣的人,就算他答應了要給我們讓路,我也認為不可信任——他若答應了也一定另有奸謀。”
說到這里鄭渭看了張邁一眼,忽然心想:“張龍驤也是這樣的人啊,不拿到個對自己最好的結局,誓不罷休,這樣兩個人你,哪里談得攏?”
李臏輕輕一笑,說:“伯渠兄和薩圖克也只見過一面吧?居然能看得他這么深,真是難得。給你這么一提,還真是,他確實是這樣的人。不過我剛才說絕無可能,倒主要是就算我們談攏了,這事也沒法進行。大家想想,我們如果要東歸,路線該怎么走?”
要東歸,只有兩條路線,一條是走八剌沙袞越過伊麗河谷,進入天山北麓,另外一條,便是經過疏勒了。
“八剌沙袞那邊,不是薩圖克所能控制的,至于疏勒——我覺得薩圖克無論如何不可能讓我們越過葛羅嶺山口——那相當于是讓我們將大軍經過他的心腹地帶,薩圖克和我們之前根本就不可能對我們這樣信任。而且……”說到這里李臏笑了起來:“如果薩圖克真這么做了,大家認為,特使會在經過疏勒的時候如何?”
眾人面面相覷,想起張邁的行事作風,都不好意思出口,張邁笑道:“大家也不用替我不好意思,不錯,如果薩圖克真肯借路,我也不會跟他客氣,疏勒有那么多的大唐遺民,到了疏勒,我自然得設法反客為主、規復故土啦。”
“所以,薩圖克不可能借路的。大家根本就沒有互相信任的基礎。”李臏道:“他不是傻子。”
“也就是說,”張邁道:“不管這次談成什么樣子,到最后還是得打了。”
李臏道:“兵法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所以這次我們要做什么,便不能和他談什么。”
蘇賴帶著兩個侍從,騎馬進城。
薩圖克本來不想放他出使的,但東方的局面卻變得越來越糟糕,先是滅爾基的包圍圈被唐軍識破,接到這個消息時薩圖克忍不住痛罵卡胡執行不力,接著又開始接到后方荒漠路上出現唐寇輕騎的稟報,這次回紇軍輕騎前來,所帶的糧草不多,若是因糧道受到騷擾而而沒法繼續運糧,那么回軍在俱蘭城下將勢必難以久待。
這天下午,回紇果然停止攻城,甚至將軍隊后撤了二里,劉岸親來迎接,一路進城,兩旁道路上都有士兵執刀把守,一直來到萊伊斯府邸中,蘇賴見唐軍行伍分明,雖然只是肅客,卻個個站得筆直,暗道:“這位龍面將軍,治理軍隊也是一把好手。我們便是軍糧不缺,再攻打下去,除非熬到對方糧盡,否則怕也難有什么結局。”
抵達萊伊斯府邸之后,接待他的仍然是和接待圖什時一樣的布置與氣派,蘇賴與張邁見過面后,心想:“這個年輕人就是大唐派來的特使?這人英銳之氣甚盛,就算曉以大局利害,怕也是難以叫他屈服。”
先看了鄭渭一眼,笑道:“阿齊木家也歸附唐軍了啊。凱里木,你這么做,不怕父兄在薩曼會有麻煩么?”
鄭渭輕輕一笑,說:“阿齊木本姓為鄭,我們本來就是安西唐軍的一份子,就是我父親、兄長在此,他們也一定會做與我一模一樣的事情。”
蘇賴哈哈一笑,道:“凱里木這幾年做生意做得上路了啊,大話連篇,也不臉紅!”坐定之后,卻對張邁道:“張特使,謀落烏勒眼下應該也在軍中罷,何不請出來相見?”
張邁道:“謀落烏勒已經恢復了本來姓名,叫做李臏。他眼下另有要事,恕不能來迎接蘇賴老將軍。”
“老將軍,老將軍,嘿嘿,張特使客氣了。”蘇賴說道:“我也就是多活了幾年,聽說唐人最是敬老,所以博格拉汗才派了我來,想來看在我一把年紀的份上,張特使應該不會將我扔進麻袋之中扔下城去吧?”
這兩句話,隱隱已在指著唐軍“無禮”。
張邁也不和他在這個細枝末節上糾纏,說道:“蘇賴老將軍,素聞你在回紇之中德高望重,就連博格拉汗也敬重三分,這次進城,想必是有要事商議。”
蘇賴心道:“這小伙子是個直斷的人,才說上一句話便切入正題。”微微一笑,說:“是,不過也算不得商議。博格拉汗是派我來問張特使:貴軍究竟想怎么樣?”
“我軍想怎么樣?”張邁哈哈一聲朗笑,說:“自安史之亂以后,我大唐子民流落四方,西域疆土逐日淪喪,如今我大唐已經重振,朝廷特派了我來,一是拯救唐民后裔,二是規復西域故土,這伊麗、碎葉以及安西四鎮,皆是我大唐故安西大都護轄下,若薩圖克能率先臣服,歸順我大唐,回頭本使當奏表圣上,列土封疆,許博格拉汗在這西域代代為汗、世世封王。”
蘇賴聽了哈哈大笑:“大唐重振?我怎么沒聽說過?拯救唐民后裔?規復西域故土?嘿嘿,這也就罷了,卻說什么要我博格拉汗歸順大唐,這樣的大話,張特使說將出來也不怕閃了舌頭!”
張邁卻一臉很認真的樣子:“大話?哼,我說的句句都是心里話,自抵達新碎葉城以來,所有的事情也都是奉了朝廷的命令行事。若蘇賴老將軍也沒什么誠意談,那我們也就不用再說下去了。”
蘇賴呵呵一笑,說:“張特使,好吧,我也不理你代表著什么朝廷,總而言之如今你手頭有兵,有占了這怛羅斯俱蘭城,在這西域也算一方人物了,所以我才來和你談。不過我想咱們還是講點實際的事好,那些空言大話,就少提了吧。”
“實際的事情?”張邁道:“我不知道蘇賴老將軍指的是什么。”
蘇賴說道:“如今俱蘭城攻防的局面,貌似對貴軍有利,但貴軍身處重重包圍之中,北方為不毛之沙漠,西南是薩曼,東南更是我回紇領土,四面皆是敵人。在這樣一個四戰之地,就憑貴軍這區區幾千人能夠守得多久?非是老朽狂言——就算再讓貴軍僥幸打上幾場勝仗,立點軍威虛名,但到最后,怕仍然避免不了滅亡的命運。”
張邁冷笑道:“若老將軍認定我們勢必滅亡,那今天這話似乎也就不用再談下去了,就請老將軍出城去,慢慢等著我安西唐軍滅亡就是!”
蘇賴微微一笑,說:“張特使,何必著急呢。若貴軍注定了要和我們硬抗下去,最后自然是沒什么好結果,但這件事情拖得太久,對我們博格拉汗其實也沒什么好處,所以博格拉汗才派了我來啊。”
“那博格拉汗的意思是……”
“我們愿意給貴軍一條生路。”蘇賴伸出一根指頭來:“一條對貴我雙方都有好處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