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本來蘇賴打算出城,但由于張邁的挽留,便留在城中又住了一晚。第二日就要回去,張邁答應,將會派遣重臣回訪。
蘇賴年逾六十五,在這個時代、在西域這種地方已算老人了,起得甚早,天還沒亮就睜開了眼睛,他年紀雖大,耳目卻還靈敏,見窗口有個人影閃過。便悄悄來到門邊,卻聽門外有人支開了護衛,便將門打開一線,門外卻是個熟人已經改名為李腦的謀落烏勒。
回頭見蘇賴已經開門,李腦微笑說:“蘇賴阿叔,不清我進來坐 在回薩圖克軍中的時候,李腦是以唐奴身份躋身參謀之中,每次參與軍事會議都是坐在三十幾人中最末的位置上,地個比薛蘇丁還要低得多,與蘇賴這樣的親信大將真有天壤之別。不過蘇賴為薩圖克之謀主,為人重才,對李腦也算較為看重,兩人常有溝通,李腦常得蘇賴獎掖,對這個老將也十分敬重。兩人有這層關系在,雖此亥分屬不同陣營,相見之下亦不免喘噓。
幸好這間小屋沒有門檻,李腦推輪椅進來也不用別人幫忙,進門之后,蘇賴看看李腦的腿,訝異道:“你 李勝剛剛遭受腦刑時痛苦與精神痛苦雙重折磨,實讓他在地獄邊緣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遭,但也正是那段時間的折磨讓他動心忍性,幾個月間仿佛完全換了個人。這時卻已將這些都看得透了,淡淡一笑,說:“我網來的時候,不肯投降,他們就把我的膝蓋給卸下了。”
蘇賴啊了一聲,伸手一摸,果然現他的膝蓋沒了,臉上現出慘然之色來。道:“這幫唐寇,竟然如此殘忍!”
李腦低聲道:“山聲些,雖說兩軍交戰、不殺來使,但這里畢竟是唐軍軍營,阿叔莫因言惹禍。”
蘇賴嘆息了良久,把李腦拉得近了些,道:“把你的遭遇,和我說說吧。”
李職雙眉垂了下來,那段往事,實不愿回,這是他真實的感情流露,蘇賴看了出來,嘆道:“好吧,不說了,不說了。
又問:“那你今后打算怎么辦?”李腦道:“我受刑不過,已經做了對不起博格拉汗的事情,將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不過還好,張特使愛我之才,對我總算不錯,而且因我建言有效,對我也越來越信任。至于唐軍能走多遠,就非我所能預的了。運氣好的話,或許還能得個善終。運氣不好的話,將來就算千刀萬剮,也無怨言。只是我的妻兒”說到這里忍不住哽咽:“我的妻兒不知道怎么樣了,阿叔,你可得給我一個實訊!”
蘇賴亦素知他是一個顧家的好男子,拍拍他的背脊,說:“我也與你實說,自有傳言說你投了唐軍,博格拉汗便將你的妻兒都監管了起來,押到軍中,但因消息未確,也還沒有如何為難。你就放心吧,今后我會好好幫你照顧的。”
李腦雙眼一下子紅了:“阿叔,你就別安慰我了,博格拉汗為人嚴厲,若確知我已投敵,我的妻兒,哪里還有命在?就算是阿叔你,也阻不了他的雷霆之怒。”
蘇賴沉默了片刻,握住了李腦的手,把聲音壓得極低,道:“烏勒。說句心里話,你還想不想救你的妻兒?”
李勝全身一震,低著頭,好久,好久,才道:“阿叔,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不可能了。”他已明白,蘇賴是露出意思,要他身在唐軍而為薩圖克出力。
“怎么不可能?”
李腦苦笑著:”阿叔,以你我的交情、智謀,咱們也不用講互相算計的話,敞開來說吧,博格拉汗的為人,是不會輕易放過背叛者的。就算我,,我按照你的意思為博格拉汗立了功勞。將來回歸之日,他念著功勛,一開始或者會隱忍不殺我甚至有所賞賜,但對我這個人卻絕對不會再信任。往后說不定還會找個機會除掉我。沒錯,我是顧念著妻兒,可我也的顧念自己的性命如今我再怎么不愿意都好,都得跟著唐軍一條路走到黑了。”
他這番話說的坦誠,看得又透徹,蘇賴便知要拉他做內應已甚困難,嘆道:“既然你這么想,那也就沒辦法了。那你今日冒險來找我,為的卻又是什么?”
“其實。也不算冒險。”李腦道:“其實這次是張特使的安排,讓我來探探阿叔的口風。”說到這里他苦笑起來:“其實阿叔是何等人物,哪里探得出什么來?不過座主有命,不得不行罷了。也好,我便趁機來與阿叔敘敘這故人之情。”
蘇賴點頭道:“原來如此。”
兩人對坐感嘆,李腦問了一些家事,蘇賴但知道的便都相告,不知道的便說不知道,李腦又忍不住落淚,蘇賴一直握著他的手,道:“烏勒啊,現今你雖然身在唐軍營中,但仍然可為博格拉汗出力我是說,不用背叛唐軍,也能出力。”
李腦目光閃動,道:“阿叔是說,”
“我是說。設法促成這次雙方的盟約。”
李腦哦了一聲,道:“阿叔,難道博格拉汗真的有心想和張特使結盟不成?這不像他的性格啊。”
蘇賴苦笑道:“這當然不是他的作風,不過形勢比人強,又有什么辦法呢?你是在我軍中待過的,應該看得明白,眼下的局面,對博格拉汗來說相當不利啊。”
李腦道:”是阿爾斯蘭有動作了?”
“你這句話問得多余”蘇賴道:“阿爾斯蘭時時刻刻,都想削弱博格拉汗的。若不是東方逼迫甚急,以博格拉汗的性子,他能對唐軍咽下這口氣?”他輕拍李腦的背脊,說道:“烏勒啊,你也曉得,阿爾斯蘭為人遲疑不決,缺乏網斷,本來無論如何不是博格拉汗的對手,這幾年也都被博格拉汗逼得步步退縮,可是唐軍這一出現,卻將這一江清水都攪渾了。眼下博格拉汗失城喪師,實力大削,一旦伊麗、碎葉兩河諸部聽到消息,一定會對博格拉汗離心,眼看博格拉汗是連這副汗也保不住了。而眼下唐軍的處境,只怕也比博格拉汗好不了多少,名為雙雄,實為雙危。到此地步還要互相殘殺的話,那可真是自取滅亡了。不過,要是唐軍能夠反過來襄助博格拉汗,則博格拉汗雖失一桓羅斯,卻得一大臂助!而唐軍得博格拉汗為后援,已足以轉危為安,若你能促成此事,使異日八刺沙襄有事之時張特使能與我戮力同心,則博格拉汗又何惜一個婦人、兩個孩童?大業克成之日。亦將是你一家團圓之。
李腦雙眼一亮,但隨即又搖頭道:“博格拉汗若一統回訖,唐軍在桓羅斯如何還安得住身?唐軍若亡,我又如何自全?”
蘇賴笑道:跚十伊麗兩河吊然富飲,何如河中奈斯爾二世戮力千內傲,口晏王朝那是富而不強。若得博格拉汗呼應,則自白水城以至于撒馬爾罕都可逐步蠶食,若兼并了河中地區,則唐軍足以與我回繞并列為西域雙雄。往后回訖向東1唐軍向西。雙方互為靠背。互相支持,此為雙勝共贏之道,烏勒,你以為呢?”
李腦沉思良久,壓低了聲音。說道:“若真能如此,于張特使,于我,卻都大有好處。我如今雖然已經頗得張特使信任,只是唐軍之中有幾個桀驁不馴的主戰猛將。只想打仗,未必肯就此講和。”
蘇賴道:“唐軍內部的事,我便幫不到你了。但你若需要外部如何配合,卻可秘派人來與我說。”
“配合?”李腦道:“阿叔雖然高智,但這畢竟是唐軍內部的事情,能怎么配合呢?”
蘇賴微笑道:“正因為我是外部的人,所以才好配合啊。比如你有什么眼中釘,或者唐軍中有不服張特使的反骨將領,而張特使不好動手的,則大可惜博格拉汗之后除掉,如此豈非既干凈,又利索?”
李腦啊了一聲,低聲道:“有理。”過了一會,又道:“若回訖中有這等人、這等事,烏勒也會作為阿叔的響應。”
兩人喁喁交語越談越是對路。最后擊掌為盟,約定互為外援。
“至于你妻兒那邊,我也會妥為照顧,你無須擔心。”最后,蘇賴說。
李腴大喜,當即和蘇賴約定了秘密聯系的方式,談妥之后,看看天已大明,李腦便告辭出去。不就趙子銘便來送蘇賴出城。
楊定國、郭師庸、鄭謂等從墻后走出,鄭渭冉李腦:“這老狐貍,可吐露了什么沒有?”
李腦便將剛才的言談擇要說了,鄭渭笑道:“李兄真走了得,這般言語,若是換了我是蘇賴,也得中計。”
楊定國郭師庸等則都道:“看來薩圖克是真心要和我們議和了。”
李腦卻道:“不,蘇賴此來別無誠意。這一切全部都是計謀,他的話,我們是一句也不能相信!”
眾人愕然:“這是為什么?”
李腦:“因為他泄露了薩圖嘉的弱點,而且顯得太過坦誠,對蘇賴來說,這是不該犯也不可能犯的錯誤!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他的目的,在于促使我相信一個本不存在的事情。”
鄭渭道:“你是說,他看破了你在對他用計?”
“他是否已經看破我對他用計不曉得”李腦道:“我只曉得,他在對我用計。”
楊定國沉吟道:“劉岸出之前,先請特使過來一起商量一下 石拔站崗,馬小、春用小爐煮著牛奶,香氣四溢。
唐軍的物質條件仍然顯的十分匿乏,但馬小春卻總是能讓張邁在有限的條件下得到最好的享受。
牛奶煮開了之后,張邁讓馬小小春:“把小石頭叫進來,一起 吃了一半,張邁忽然停下,怔。馬小春道:“特使,是這奶味道不好么?”
張邁沒回答,過了一會。才說:“不于你事,是我心里有一件大事,遲疑難決。”
石拔隨口問道:“什么事情啊?”馬小春說:“特使都覺得難的事情,那一定是大事,咱們怎么可能想得通?”石拔卻道:“那可未必。特使,要是我們可以聽就跟我們說說看嘛。”
張邁猶豫了一下,這樣的大事與石拔說也不知是否合適 “是一件”我們前進方向的事情。”張邁說。
石拔想也不想,說:“前進方向?那有什么好想的啊,我們不是要回長安嗎?”
張邁一呆!看石拔,這小子臉上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回長安?”
“是啊,回長安。”石拔掰著手指數著,說:“拯救唐民、聯系長安、規復西域、振興大唐啊一這不就是我們要做的事情嗎?”
他臉上的神情,很認真,很認真,認真到足以讓張邁慚愧!
張邁苦笑一聲,幾乎就想說:“這是我們的口號。”但看看石拔那一臉認真的神情,他這句話哪里還說得出口。
小石頭是相信這四個目標的。”
這四個目標,或者說口號,是當初張邁呼喊出來,眾唐軍將士群相響應,最后由軍中有識之士加以總結的。
唐軍中的一些”聰明人”從一開始就看破了這四句口號只是“口號”雖然他們也經常拿出來喊,但心里并不是很當一回事。這些,張邁心里是明白的。
甚至就是張邁自己,其實也不完全將這四句口號當做不可移拔的信仰,沒錯,他經常和下屬講起該拯救唐民如何如何,聯系到長安會如何如何,規復西域的豪情、振興大唐的壯志,也是常常掛在嘴邊的。
可是,他自己真的相信么?
很難說,相信,也很難說。不相信。那是一種混合了的態度,對這四大目標張邁還是期待的。卻又還沒有狂熱地認為非此不可。
然而,石拔此刻的話。讓張邁省起,唐軍將士之中是有著許多天真的將士,是真的相信唐軍上下一包括高層是在為此而奮斗的!
將士們拼命作戰,不是為了高層自己的榮華富貴,不是為了領導者建立霸權,而是為了那四個更加宏遠的目標。
張邁更想起,這一路來唐軍所創造的奇跡,究竟是聰明人的貢獻大一點,還是那些天真的”笨”將士貢獻大一點呢?
在這一刻,張邁有些觸動了,也有些改變了。
拯救唐民、聯系長安、規復西域、振興大唐”
這四句口號叫著叫著。不知不覺間竟然已在許多唐軍將士心中扎下了根。甚至連張邁自己,也似乎也已經存在著類似信仰的執著了。
這種事情,是不是就叫“久假成真”?
大唐……長安……
“沒錯,做事可以用聰明人的手段,但是方向與目標”
再次瞧了石拔一眼,張邁忽然笑出聲來,笑得石拔與馬小春都有些莫名其妙。
“特使,你怎么了?”
“你”張邁指著石拔說:“小石頭,你真是個頭腦簡單的家伙啊!”
石拔撓了撓后腦勺,說:“我是簡單啊。”
張邁頓了頓,又道:“不過你說的對,關于我們的前路,有什么好想的!回長安,沒錯,就是回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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