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張邁的態度如此強硬,毗伽的使者道:“張大都護,莫非你真要同時與我高昌以及八剌沙袞開戰么?”
高昌在東,八剌沙袞在西,若是同時進攻安西,唐軍勢必首尾難以相顧,張邁想到此處,臉色不由得黯然下來。
毗伽的使者見狀,趁機道:“溫宿、蔚頭雖然是綠洲,但水淺地薄又無險可守,得之不足以強國,棄之無損于大局,與其據此無用之地而招諸國之怨,不如棄此雞肋而結大國之歡。張大都護以為如何?”
張邁沉吟不語,命諸將諸曹都退下,然后才道:“尊使唐言流利,言語雅正,莫非也是我大唐后裔?”
毗伽的使者笑道:“在下乃是回紇汗族宗派,不過我曾祖一代曾與敦煌漢家名門聯姻,所以說來也有幾分香火之情,幼時又在寺內讀書,得蒙高僧指點,頗曉中原詩書,也取了個漢家姓名,喚作盧學道,字明德。”
張邁大喜,道:“那便是自己人了!”因嘆道:“盧兄才學見識,令人敬佩,我也不瞞明德兄了,我其實也不愿與毗伽可汗為敵,只是溫宿、蔚頭雖然無足輕重,但我新任大都護便下令割地,若消息傳出,只怕軍民會認為我對外軟弱,從此對我離心離德。此外邊將楊易擁兵自重,飛揚跋扈,又因打下了蔚頭、溫宿,便自認為建立了不世奇功,一直主張對外用兵,雖被我強行壓住,但我要是答應了貴國大汗之情,割讓兩地,只怕會引起他心中不平,趁機生事。這內外兩處憂患已經困擾了我多時,正如明德兄所言,蔚頭溫宿雖然棄之不足可惜,但我國內自有難處,因此難以從命。”
盧明德心中一喜,暗忖:“原來他有這樣的內憂。”乃說道:“張大都護,英雄處世當分清楚輕重緩急,外患能解則解,內憂當除則除,若是一味順從部下窮兵黷武之求,而向敵國逞強,我只怕大兵壓境之時,內憂外患一起發作,那時候張大都護便悔之晚矣。”
張邁聽得悚然變色,默然良久,才道:“如今我已經穩住了西線,疏勒百姓也是人心思安,若能內除悍將,外聯大國,那我在疏勒這花花江山便坐穩了。明德兄,你學問淵博,腹中必有良策,若能幫我指點一條明路,助我消除內憂外患,張邁必有重謝!”
盧明德目光閃爍,卻道:“我只能跟張特使說,與兩大汗國對抗絕非明智者所為,至于安西國內之事,就不是外臣所敢介入的了。”
張邁沉吟良久,引了盧明德進密室,然后才說道:“盧兄,我已看出你在此事上必有獨到見解,張邁不是要你介入我安西內政,只是想向你請教一個消除這內憂外患的良方。”
盧明德再三緘口,張邁再三請教,又道:“只要盧兄肯出言指點,事若成必然有重謝,事若不成我也不敢有怨。”盧明德這才微微一笑,說:“其實這個倒也不難,張大都護如今既為安西之主,只要下一道命令將楊易押解到疏勒,服則囚禁,不服則殺,那不就行了?”
“這個行不通!”張邁道:“楊易屢有戰功,而且他又是我妻舅郭洛的妻舅,三家做的是連珠姻,我若無故殺他,不但國人不服,而且家中會有大變。再說楊家在軍中根基深厚,他父親又是副大都護,位高權重,父子兩人一內一外互相勾結,我別說是要殺楊易,就算只是解他的兵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盧明德沉吟道:“若是如此,只能用‘死榮’之計了。”
張邁忙問:“什么是死榮之計?”
盧明德道:“國有大將,即親且重而為主上之患,欲除之則恐國人不服、社稷動蕩,便遣之以迎大敵,使之死于疆場,而后人主再厚加封賞,如此則大患得除而人心不失,內憂外患一并治愈。”
張邁大喜,道:“若能如此,那當然是好,只是楊易乃是我安西第一猛將,本身已有萬夫不當之勇!手下三府將兵個個如狼似虎,聽說這半年他又在溫宿、蔚頭募集人馬七千多人嚴加訓練,將牧民全變成了輕騎。如今已成了氣候,就是真要坑害他恐怕也不容易。”
盧明德笑道:“獅子如果落入陷阱,爪牙再怎么鋒利也就都沒法傷人了,蒼鷹如果被網罩住,就算平日能飛翔萬里,在羅網中也就只能坐困等死。人主要殺大將,何愁沒有機會?只要結一外援,布置好陷阱,拿捏好時機,再下一道命令讓大將往陷阱里頭鉆,一輪箭雨就能幫張大都護永遠解決掉這個心頭之患。”
張邁道:“只是我卻去哪里找這樣一個外援?盧兄,這事還是得請你幫我一幫。”
如今安西唐軍崛起得太快,楊易吞并了蔚頭、溫宿以后,已經嚴重威脅到了高昌回紇的安全,盧明德心想自己若能挑撥得安西境內君臣火并,無論最后誰勝誰負,對高昌回來來說都大有好處,口中卻說道:“這個我如何幫得上?”
張邁見他不肯,哼道:“若是盧兄不肯幫忙,這割讓溫宿、蔚頭的事情就不必再提,這就請回高昌去吧。”
盧明德一愕,才道:“其實如果張特使要接納外援,龜茲、高昌都愿意幫忙,若張大都護需要在下奔走,在下也樂于效命,只不過安西剛剛吞并了溫宿、蔚頭,這邊奪人土地,那邊卻又要來交朋友,骨咄與我毗伽大汗可未必能夠就信任張大都護你啊。”
張邁大喜,挽了盧明德的手,低聲道:“吞并溫宿、蔚頭的,是楊易,不是我。溫宿蔚頭算得了什么!如果這事能夠成功,這溫宿、蔚頭,就當是兩國幫我解除內憂外患的酬金。至于明德兄這邊,我另有重謝。”頓了一頓,又說:“不過此事須得做得機密,我想派我的心腹使者隨明德兄回去,明里就說與骨咄、毗伽兩位可汗商討開通商路之事,暗中卻借機與明德兄一起布置天羅地網。明德兄以為怎么樣?”
盧明德笑道:“這樣安排最是妥帖。”
高昌、龜茲在回紇人進入之前就都已經是西域古國,商業氛圍十分濃郁,張邁已經打通了河中商路的消息盧明德也都已經聽說,如果能順利實現通商,那么對安西這邊來說是將絲綢之路向東延展一千五百里,而對龜茲、高昌兩國來說是駁接上安西、薩曼已經形成的四五千里絲綢之路,同樣是龜茲、高昌兩國商人是渴盼的事情。
張邁便派了李臏前往,盧明德見是個殘廢,暗中冷笑,心想:“看來這位張大都護也只是外表風光,內里或許已經被楊氏架空了,手頭都無人可用。”他在疏勒留了三日,張邁每日都親自作陪,又送了一柄寶刀、一匹汗血寶馬給他,把盧明德樂得心下開花。
三日后盧明德辭行,李臏也跟著去了,張邁馬上請來副大都護楊定國、大都護司馬劉岸、大都護長史鄭渭,召集見在疏勒的中郎將郭師庸、安守敬、薛復,再加奚勝、唐仁孝和石拔三個都尉開會,人一到齊,張邁道:“先說一個人事變動,奚勝功勞卓著,能力超群,我想升他為中郎將!”
眾人都稱應該,一起向奚勝賀喜,石拔更是鼓起掌來,大叫:“早該升奚大哥了!”
奚勝素來低調,但這時臉上也掛滿了笑意——他妻子剛剛給他添了個兒子,如今又升了官,可以說是雙喜臨門。
張邁又道:“如今我們已經在疏勒站穩了腳跟,今年的農忙也已結束,只等來春冰破就種春小麥。我準備在來年小麥一熟,便舉兵東進,與沙州歸義軍在龜茲、焉耆一帶會師,一舉收復安西四鎮中剩下的兩鎮,各位以為如何?”
諸將聽了這話都忍不住精神一振,石拔更是熱血沸騰,叫道:“那當然好,我都等不及了!”
張邁望向鄭渭,鄭渭道:“這個時間很不錯,只要小麥有平常年景的收成,東進的軍糧便沒問題。”
楊定國道:“只是我們若要東進,卻要防止敵人從西線突入。如今西線雖然,如果東進的大軍能夠速戰速決,西線諸國就不敢妄動,但如果東線戰事拖延,那時就算薩曼不動手,薩圖克和阿爾斯蘭也會心生異志。”
張邁道:“未慮勝,先慮敗!我們在西線有兩條防線,第一條是庫巴、沖天砦、亦黑三座,這三個地方都是易守難攻的山城,如今郭洛手頭有八個折沖府的正規軍,此外這幾個月里他又訓練了數千民兵,再加上我們之前已經把西面諸國打怕了,我相信以郭洛的本領,應付西面的變故應該沒有問題。退一萬步講,萬一局勢惡化,郭洛抵擋不住,那便撤入托云關,憑關而守,保住疏勒應該不難。我現在所擔心的,卻是疏勒這邊能調用多少兵力東征。”
疏勒攻防戰前夕,安西唐軍共形成了十三個府的正規軍,此后西征路上,又在寧遠練成三個府的新軍,共有十六個府,西征結束之后,安西唐軍轉入建設階段,除了東面的楊易和西面的郭洛各有訓練民兵、牧騎之外,疏勒本地幾個月來卻一直沒有擴軍。如今這十六個府的正規軍力里頭,托云關駐有一府,莎車駐有一府,郭洛統領關西八府,楊易統領東方三府,疏勒之內只剩下三個府的正規軍,正是外強中虛的格局。
郭師庸道:“我們除了十六個府的府兵之外,尚有騎卒五千人,步卒五千人,這一萬人都已解甲歸田,但如今農忙已過,可以從中挑選精銳進行訓練,從現在到明年小麥收成還有半年多,在時間上足夠將他們練成一支精兵。”
郭師庸所說的這兩部人馬,在唐軍的編制上都是“民兵”,但受過嚴格訓練,又數經戰陣,戰斗力并不在普通胡兵之下,西征期間都曾參與其役,也立了一些戰功。
薛復道:“疏勒數萬奴隸當中,不少原本就是兵將出身,當日我們雖已經挑選,但其中仍有余才。而且經過這幾個月的陶冶,許多人都已經習慣了追隨我軍的生活,我以為若從中再行遴選訓練,應該可以選練出數千勁卒作為輔助部隊。以佐東征之功。”
張邁點了點頭,道:“好,這件事情你來負責。”
安守敬道:“自我軍大破諸胡聯軍,又逼退了阿爾斯蘭,西域震動,遠近諸胡來依附者極多,見有二百余部,到寧遠者男女二萬多人,到疏勒者男女三萬多人,這些人我們都將之安置在較為偏遠的草原上,任命其族長老為長官進行治理。這些部族,有許多都是喜動不喜靜,留在疏勒,容易惹是生非,但帶到前線卻正好用其所長。我聽說寧遠那邊郭洛已經從中精選騎卒編入行伍,我們這邊一直忙于農事,如今既然要用兵,何不將這些部落召集起來加以訓練,這些人習慣了逐水草而居,遷徙之時只要帶上牛羊干糧便可,對軍糧的耗費也少,卻可以作為輔翼戰力,二來將他們帶離疏勒,也可為本地減少地方問題。”
張邁道:“這也是一個好主意,這件事就勞煩安將軍了。”
當即分派任務,以郭師庸總領練兵事宜,奚勝任左副總領,負責訓練步兵,薛復為右副總領,負責訓練騎兵,安守敬則負責布勒來歸諸胡。在元春之前,選出騎卒三千六百人,步卒四千二百人,薛復從奴隸中選出四千多人,郭師庸又從托云關、莎車兩地調來不少老兵宿將,連同原有三府將兵作為主干,混編為新的十三個府。
編成之后,說起訓練地點,劉岸道:“如今我們開通商路,境內耳目眾多,如果讓外間的人知道我們大舉練兵,不但東面龜茲、高昌會預先得到消息,就是西面薩曼、回紇也會驚恐不安。”
于是就謊稱要修堤造田,在疏勒河上游劃下一塊禁區來,將新軍拉到里頭訓練。
張邁這邊卻是每日宴飲游獵,斗雞走馬,又想出了許多心思來豐富疏勒地方的娛樂生活,張邁本想發展一下蹴鞠,只是這玩意兒在體育類娛樂活動中屬于比較高級的一種,要玩好不容易,而且在疏勒的群眾基礎也不好。
這時郭漳手臂的傷勢逐漸痊愈,在張邁的支持下在舉行了一個箭術擂臺。箭術擂臺以組隊進行,每隊十人,每人射三箭,共射三十箭,以中靶多者為勝。這個擂臺是公開舉辦,無論是誰,都能參加。
打擂的規矩是所有參與者先行比賽,每十日一次,由優勝者向郭漳挑戰。張邁特地從軍中挑選出九個神箭手與郭漳一起組隊,九個人不僅都有百步穿楊的本事,而且久經戰陣,心理素質極好,安西境內的民間雖也有不少箭術高強之輩,但要組成十人一隊就相當困難,擂臺從正月初三開始,連續一個月斗了三輪,郭漳所率領的神箭隊都是遙遙領先。射箭這項軍事運動可是人人都看得懂的,所以到后來觀看的百姓越來越多,不止挑戰擂主的日子激動人心,參與淘汰賽的場面也有不少觀眾。到了第三輪擂臺進行時,擂場附近已經擠了上萬人。
張邁眼見這個箭術擂臺影響不錯,就決定將打擂時間延長,準備進行到三月中旬。
疏勒、寧遠既聚集了一批商人,其中自然不乏好事之徒,便攢了個賭局,馬小春耳目靈敏,沒兩天就給他知道了消息,這天幾個大東家正在商議,忽然張邁帶著士兵闖了進來,把這些人嚇得夠嗆,只聽張邁冷冷道:“在我治下,你們竟然敢私開賭局!”
這些人一聽都嚇壞了,紛紛跪下磕頭,連稱:“小的以后不敢了,小的以后不敢了。”
張邁哼了一聲,道:“我讓郭漳開擂臺,那是要揚我軍威,你們卻私下開賭取利,當我們唐軍的神箭手是什么了?”看看這些人都嚇得臉色蒼白,慌忙求情。
張邁見嚇得他們夠了,臉色才轉為溫和,笑道:“不過咱們剛剛光復疏勒,本大都護又才添了一個千金,眼下又是正月,正該來點喜氣,就破例一次吧,不過得公開博彩,不可暗箱操作,更不能干擾射手的發揮。此外,彩金的一部分得撥出來,作為接濟城內鰥寡孤獨之用。”
張邁先投了一筆彩金:羊一百頭,馬三十匹,駱駝二十峰,絲綢二十匹,茶葉十五斤,賭郭漳的箭隊贏。
眾東家一聽,這才轉驚為喜,均想:“原來大都護自己要做大東家。”紛紛響應。
沒半個月,就積攢了羊一萬頭,馬五百匹,駱駝三百峰,小麥兩千袋,疏勒城中大宅子兩座,絲綢、茶葉、黃金、白銀、珊瑚不計其數。
楊定國聽說了這個數字之后不由得驚駭不已,他可沒想到疏勒民間這么有錢。
下賭金者也有賭挑戰者贏的,也有賭郭漳的箭隊贏的,但卻是以賭郭漳的神箭隊贏的占了多數。
結果二月初三的擂臺打下來,郭漳的箭隊再一次輕易勝出。觀看者眼見郭字神箭隊的箭術如此了得,無不道:“這還怎么比,神箭隊太強了!誰都贏不了的!”
但到了下一期還是有不少人把寶押在了挑戰者身上,只因買郭字隊的人多了,賠率自然就低了,贏了也賺不到多少,可是如果押挑戰者,雖然贏的機會較小,賠率卻高得多,賭徒之性最愛冒險,所以一路都有不少人壓挑戰者,企圖以小搏大。
按約定,將以彩金之一成賞給獲勝者,因此一輪擂臺打下來,郭字隊便得到了不少賞金。張邁又從疏勒的軍庫中選出三把絕品良弓,鐫上:“西域第一神射手”、“西域第二神射手”、“西域第三神射手”的字樣,賞給了郭漳為首的箭手。
結果這樣一來,可將西湖諸國的箭手們都給得罪透了!胡兒八歲能騎馬,十歲便開弓!西域方圓萬里的大地上,張弓射箭的人何其之多!就是婦女也多擅此技,所以聽說了此事之后無人服氣,沒有不想來挑戰的。
再則有道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么一大筆賞金擺在那里,誰能不動心?更何況比賽獲勝還將得到“西域第一神射手”的殊榮,那可是名利雙收的大美事!
消息不脛而走,不久東至于闐、龜茲,西至撒馬爾罕,北至八剌沙袞,對疏勒的這個箭術擂臺便無人不知。
自于闐以至于撒馬爾罕,民間對自己的箭術有把握的箭手無不躍躍欲試。就是不會射箭的,也要設法到疏勒來參與這個難得一見的盛會。連李圣天也有些不服,道:“郭漳的箭術雖然神妙,但難道就真的能獨步天下?就是我于闐國內,難道就沒人與之抗衡么?”
箭術擂臺原擬截止到三月中旬,因這時正是農忙季節,各地都要種春小麥了,所以這個擂臺就停了三期,但由于各路豪杰紛紛要求參加,連于闐都有人來,甚至薩曼和八剌沙袞方面也有人請求入境比試,郭洛還為此特地馳書問是否允許他們入內。張邁笑道:“讓他們來,讓他們來!打擂臺嘛,當然是越熱鬧越好!”
四月下旬,來自于闐的王家箭隊抵達時,箭術擂臺達到了前所未有的,他們一路過關斬將,如果能夠順利淘汰所有對手,將預定會在五月初三挑戰郭字隊,自于闐以至于撒馬爾罕,人人都關注著這一次的大比拼,而這一期的彩金也遠遠超過了歷屆。
神箭大賽舉行得如火如荼之際,境內一些老成派對此卻頗有微詞,擔張大都護因此而玩物喪志。
消息傳到布哈拉,薩曼的宰相巴勒阿米卻高興了起來,笑道:“我原本還擔心這個張邁有虎吞天下之志,現在看來他終究是難成大器!才小有成就便開始耍玩逸樂了。咱們有這樣的人做鄰居,以后可以高枕無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