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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鐵門關之會

  曹元深的使者趕回歸義軍駐地,將出使情況向曹元深回復,同時鐵門關那邊也傳來了消息,安西軍果然撤出了鐵門關,張邁再一次用行動實現了他對歸義軍的承諾。

  曹元深頗感為難,自雙方發生接觸至今,安西軍一直都顯示出了極大的誠意,曹家讓安西軍罷兵,安西軍便罷兵,曹家讓安西撤出據點,安西軍便撤出據點,雖然是盟友,但在歸義軍未作出相應承諾的情況下安西軍就主動放棄了軍勢上的優勢,給面子給到這個地步,在這個爾虞我詐的時代實屬罕見。

  這時張邁設下講和會議,曹元深要想不去,但這時歸義軍與安西軍已經結盟,張邁又兩次示好,歸義軍這邊要是繼續冷漠回應,那就如石拔所說,不止沒有情面,甚至連起碼的禮貌都沒有了。加上張邁又限定了時間,這讓曹元深連要和后方聯系、商量的時間都沒有。

  差不多與此同時,東北面高昌也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毗伽回到高昌了!

  曹元深一驚,問道:“毗伽回來了?往年不在這個時候啊。”

  行軍司馬閻一山道:“很明顯是因為龜茲和焉耆的事情提前回來了。不過高昌回紇是舉族遷徙,費時甚久,我估計此刻他們到達的應該也只是前鋒,整體抵達高昌應該還需要一段時間。”

  曹元深道:“雖然如此,但毗伽人一到高昌,高昌、焉耆這邊勢必底氣大增,偏偏安西軍又聽了我們的調停西撤了,一進一退,此間的形勢定要徹底扭轉了。”

  閻一山道:“毗伽對周邊邦國素來咄咄逼人,當初龜茲沒出事時他就已經撐腰要幫骨咄拿回溫宿——為的不就是想西面多一層屏藩么?如今安西軍犯到了焉耆,那已經是他們的本土,毗伽無論如何不肯善罷甘休的,這一來他們兩家定要有一番龍爭虎斗。二公子,我看我們還是不要應張邁的鐵門關之會,留在這里坐山觀虎斗吧。”

  曹元深性格較乃兄曹元德忠厚,既擔心張邁見罪,又覺得安西軍兩番容讓,自己再不回應說不過去,說道:“我們兩家仍是盟友,調停之議是我們提出來的,現在安西軍已經響應并且撤軍,萬一到了調停之日,安西、回紇兩家都到了,卻偏偏就缺我們這個發起調停的中人,那時我歸義軍顏面何存?威信何在?人已敬我,來而不往非禮也,縱然我們有心中立,也不可做得太過。”

  閻一山道:“可是令公囑咐過我們一定要設法維持兩家的均勢,安西軍風頭過健,必須設法壓一壓的,以免他過分坐大了。”

  “現在形勢已經發生變化了。”曹元深之所以作出剛才那個決定,并不全是由于面子問題,也是出于深入的思慮,道:“眼下毗伽已經回到高昌,形勢已發生微妙的變化,焉耆有大援在后,眼看安西軍要打下焉耆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相反,他們在龜茲那邊卻立足未定,毗伽攜回援之勢,如果在焉耆一帶戰勝唐軍,趁勢西進,說不定就將唐軍趕回俱毗羅沙漠那邊去了——那樣是讓高昌坐大而安西式微,同樣沒法維持均勢。”

  閻一山道:“那二公子的意思,是現在我們要暗助安西軍了?”

  曹元深頷首道:“正是,均勢之要在抑強扶弱,現在形勢既然已經轉,我們的策略自然也要跟著調整。”將軍隊交給副將康廣河,自己引了三千人前往鐵門關,一邊向沙州方面報知最新情報。

  焉耆方面,這時城內的首腦人物有三派:

  一是毗伽派駐焉耆的守將同羅,是手綰兵權的實力派。

  一是龜茲客軍,也就是骨咄一伙,他躲入焉耆之后不斷有龜茲回紇的舊部趕來投奔,如今麾下已聚集了九千多人馬,軍事實力也不差,只是已無領地,補給全靠同羅的接濟,便相當于命根子捏在主人家的手里。

  一是盧明德——他是毗伽派出來的使者,是從中樞來,代表著毗伽負責與安西的外交,在高昌回紇體系內他就是“欽差大臣”,名份不低,是在毗伽身邊說得上話的人,雖然被約昌壓著,但能被宰相壓著卻死不了的人自然也不簡單,上次經過焉耆時同羅就像供奉爺爺一樣供奉他,可是由于這次的決策失誤讓骨咄丟了龜茲所以盧明德也跟著威信大減,眼下同羅已不怎么待見他了,但仍然擁有一定的隱性實力。當初骨咄能夠順利進入焉耆避難也是多虧了他,算是同羅與骨咄之間的橋梁人物——雖然骨咄心里恨得他入骨。

  三派勢力彼此間的關系十分微妙,是在安西軍大舉進攻的壓力下才抱團求生、一致對外。

  這次安西唐軍借著攻取龜茲的滅國之威,順勢圍住了焉耆,再加上石拔在城外的幾場漂亮野戰,真是打得同羅連城門都不敢出,整日價倉皇恐懼,很怕焉耆會步龜茲的后塵。

  直到歸義軍趕來調停,同羅就像抓住了一條救命稻草,對曹元深的使者也是畢恭畢敬,不過他心中也覺得曹元深其實也就是一根稻草,對他的調停并不存多大的期望。

  不想事情的發展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曹元深的一紙調停發出,安西軍竟然就真的罷戰了,同羅見狀便與副將仆拔商量,決定再試探一下歸義軍對安西軍的影響力,便說焉耆城內軍民惶恐,若要議和,需請安西軍退出鐵門關。結果再一次讓他們驚訝的是,安西軍竟然又答應了,馬上就退出了鐵門關,同時張邁又對焉耆守軍發出了齊聚鐵門關談判的邀請。

  同羅便想赴會時,毗伽大汗回到高昌的消息卻就跟著傳來了。

  一想到大援在后,焉耆軍民從上到下所有人的心態在一夜之間就完全扭轉了過來!

  “大汗回來了!大汗回來了!”

  毗伽不是一個人回來啊,而是整個高昌回紇的主力軍提前南下了。

  昨天還在擔心安西軍會否攻城,在擔心焉耆要是守不住該怎么辦,一聽說毗伽回來,同羅馬上就轉變了思維,與副將仆拔商議說:“大汗既然回來,安西軍就沒什么可怕的了。焉耆是不用擔心的了。”

  仆拔也道:“那當然,不過以大汗的個性,聽說安西吞并龜茲一定會大大發怒,多半不久后就會率領大軍西征,到時候來到來到焉耆,發現我們將焉耆境內除了本城之外的領土都丟光了,只怕會那怒火還會燒到將軍身上。”

  同羅聽了,本來還是滿腔的興奮,卻被這兩句話當頭澆了一盆冷水,驚道:“那的確有可能!那可如何是好?”

  仆拔道:“為今之計,一是要設法讓大汗身邊的近臣為將軍你美言幾句,二是要立點戰績,讓大汗知道將軍的功勞。”

  同羅點了點頭,說道:“不錯。”

  仆拔又道:“要想結交近臣,本來盧明德那廝是個選擇,可惜這次他捅出這么大的簍子,大汗暫時還未降罪,那多半是遠在千里之外還沒核實真相,而且大汗身邊也還有他的人在幫腔,可等大汗一見到盧明德質問明白,多半馬上會宰了他——所以盧明德是依靠不得的了。不過這人也不是沒用處,約昌相爺早就想整死他還有他的同伙,只要我們來個落井下石,幫忙羅列出對盧明德不利的種種證據來交給約昌相爺,約昌相爺一喜之下一定會將幫我們說話的。”

  同羅連稱不錯,仆拔又說:“至于功勞方面,這次的鐵門關和談我看不妨試著再利用一下,我看安西軍最近的舉措有些怪異,也不知道為什么,似乎歸義軍說什么他們就答應什么,咱們雖然也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么古怪,卻不妨試一試,如果能夠利用曹元深將安西軍騙離焉耆境內,回頭我們便向大汗報喜,說安西軍是被我們趕走的,大汗見我們能夠為回紇守土,再加上約昌相爺的美言的話多半還會有嘉獎,西征路上或許還要用將軍你做先鋒呢。”

  同羅大喜,便采納了仆拔的建策,派他代表焉耆前往鐵門關議和。

  這件事他也沒有宣揚,但不知為何盧明德這個五路通卻就知道了,連夜跑來說他乃是大汗派出來的使者,與安西軍議和的事情由他主管,這次鐵門關之會他一定要參加,且必須由他挑頭。

  盧明德的這個要求倒也是名正言順,而且他在高昌回紇并非孤家寡人,在他背后支撐他的是回紇高層皈依佛教的一個群體,而這一派勢力在焉耆也有相當的影響力,雖然同羅已經決定要對盧明德落井下石,但盧明德現在只是被推到井口,還沒掉下井里頭呢,所以石頭也就不能出手,和仆拔商量了一番,便依從了他。

  盧明德走了以后,骨咄又來了,也是聽說將與安西軍議和而要求參與其事。纏了好久,同羅才同意讓洛甫一起前往鐵門關。

  鐵門關離焉耆不遠,此事決定之后同羅就派人前往鐵門關,又在城內城外埋伏了兵馬,心想如果張邁真的來又防范不足的話就直接將他拿下,那還哪里需要客氣的。

  看看已經九月十七,十六日黃昏歸義軍的三千兵馬先開到了鐵門關以南十里卻不近前,直到第二日破曉才又緩緩靠近,仆拔派人接曹元深上城樓相會。鐵門關只是一座小城,用于駐軍,城內幾乎沒有普通居民,安西軍退走之前已將門戶機關以及各種防御設施拆卸了個干凈,所以這地方已變成了一個四面通風的空洞建筑。

  曹元深和同來的閻一山均想這次安西之所以罷戰撤兵,全是托了自己的調停,若不是多虧了歸義軍的情面,只怕現在焉耆還在安西軍的包圍之中,到達鐵門關之前心里自然而然地便認為高昌方面應該對自己心存感激。

  不料他們興沖沖地趕來,上了城樓之后卻發現回紇人對他們的反應十分冷淡,雖然還算不上敵意,但也絕沒將他當成恩人,似乎安西軍撤退一事與歸義軍的調停沒什么關系一般。曹元深心里登時不舒服起來。

  閻一山上前寒暄,介紹雙方主要人物,閻一山眼光也頗為獨到,見盧明德神不守舍,仆拔顧盼自若,洛甫憂愁不安,再聯系之前得到的情報,心想:“高昌的代表明面上是以盧明德為首,但現在擁有實際決策的卻應該是這個仆拔,洛甫是亡國之人,在這里就是個擺設。”

  雙方寒暄完后,曹元深道:“趁著安西軍還沒來,不如我們兩家先合計一下,若能達成共識,待會張大都護來了便能省卻許多功夫。”

  仆拔問道:“達成什么共識?”

  閻一山道:“這次安西和高昌起了誤會,張大都護領兵東進,圍了焉耆,幸好得我歸義軍出面才暫時退去。眼下這次會談,事主是貴國與安西軍,我們則做個和事老,希望雙方能夠以和為貴,各退一步,平定干戈,讓兩邦百姓都少受些苦難。”

  這幾句話大唱和平高歌,實際上內中卻含有邀功之意,且將歸義軍擺到了一個老大哥的位置上,點明了這次安西軍的解圍、退兵都是歸義軍的功勞。

  仆拔卻搖了搖頭,道:“歸義軍千里迢迢趕來調停,這個我們多謝了,不過安西軍西撤是聽說我們大汗回來嚇怕了,并不完全是曹二公子之功。”

  閻一山一怔,他可沒想到安西軍分明是給了歸義軍面子才退的圍,但一回頭回紇這邊卻一點也不領情,也不認賬!

  曹元深也是一愕,細眼看仆拔時,只見他嘴角帶著一絲不經意的冷笑,原來曹議金這些年對甘州回紇、高昌回紇采取的都是委曲求全的低姿態,這種外交政策雖然暫時保住了沙、瓜兩地的平安,卻同時也養成了周邊胡人對漢人的蔑視,盡管仆拔此來有意利用曹元德,但高昌回紇對沙州歸義軍多年來都是居高臨下的姿態,久而久之已成習慣,見到了曹元深也當他是下等國家來的人,并不很當回事。這等神情雖非故意為之,卻比故意為之更讓曹元深趕到憤懣!

  這段時間安西軍以高姿態崛起于西域,對四周胡人采取的都采取了大棒政策,從嶺西回紇到龜茲回紇到薩曼,所有與安西軍交戰者都被趕得抱頭鼠竄,為西域漢民大大爭了一口氣。便是在變文之中,塑造的張邁也是一個高高在上俯視西域諸胡的英雄形象。

  唯獨在對歸義軍時張邁卻一反咄咄逼人,轉為屈己順人,張邁的這種態度無形間是抬高了歸義軍高層的自我定位:張邁俯視諸胡,面對曹議金時卻謹慎小心,這一對比之下,顯然曹令公的地位當然更高。

  而這次安西軍更因為歸義軍的兩句話而罷戰退兵,這就更增強了曹氏家族的這種自我評價,所以曹元深到鐵門關來,是以一種施恩者的心態來的。

  可是現在,雙方都還未深談,仆拔只用了兩句話和一個表情,就徹底撕爛了曹元深心中那自以為尊大的幻覺,將他重重地從云端直摔到泥坑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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