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進入歸義軍轄境以后,沿途自然不免遇到許多的歸義軍官吏,過城遇到市民,在野外則遇到部落。
歸義軍為了迎接張邁早就做了種種安排,從伊州到敦煌,一路上只要是張邁經過的地方都是經過粉飾的,迎接的人和讓張邁見到的人都并非這個地區居民的真實面目。
不過,張邁還是發現了一個問題。
經過市井中時,他發現漢民們普遍非常馴服,對于歸義軍官方的安排沒有一點抵觸,基本上是令下即行。
而在野外的胡人部落則不同,進入瓜州之后,有幾次大軍過處有胡人當道放牧,這些人顯然并不在安排之內,只是恰好被大軍經過時撞見,他們望見慕容歸盈的旗幟也沒躲得多遠,有一部甚至上前來打秋風,慕容歸盈也善加安撫讓他們離去。
張邁見這些胡人臉帶兇色,對著歸義漢軍并不畏懼,甚至有一點小小地輕蔑——盡管慕容歸盈麾下是軍,而他們是民,這些胡人部落的言行舉止,讓張邁感到和瓜州的漢民那種馴從完全不同。
對于這個問題張邁有些不解,他本來一路上都是騎馬,這時卻鉆到靈俊與李臏所坐的大馬車上,向他請教。
靈俊聽張邁說了他的疑慮之后道:“沙瓜胡漢之所以如此,并非漢民天生柔弱,而與曹令公的政策有關。”
“什么政策?”張邁問。
靈俊道:“沙瓜的胡人部落甚多,又皆彪悍,在境內勢力甚大,當初歸義軍大亂之余,曹令公趁機崛起,為了籠絡他們而對胡漢的統治手腕頗有區別。法令上,對漢民行以嚴令峻法,對胡人則以安撫為主。漢人多交稅,胡人少交稅甚至不用交稅……”
他還沒說完,張邁和李臏已經聽得瞪大了眼睛,齊聲道:“什么?”靈俊本來只是將此事作為其中一個大略,聽張邁問道:“為什么漢人多交稅而胡人少交稅甚至不用交稅?”乃說道:“漢民勤于耕種經商,家庭比較富裕,能納的稅多,胡人游牧,許多家庭連自給自足都不成,能納的稅少。而且漢人定居,耕種經商所產生的財富都有理路可循,田畝放在那里不會跑,商鋪更是集中在那十幾個市集上,征起稅來比較容易,稅吏只要丈量了田畝,看了店鋪貨物,基本上就能將稅收上來。胡人卻是以放牧為生,且這些人都是粗放散養,今天在此山頭,明天在彼山頭,曹令公能養幾個稅吏將沙瓜的山頭跑遍、將沙瓜兩州每家每戶人家每年多生了幾頭羊清點清楚?曹令公也試過按照部落集體征稅,但且每次向胡人部落征收稅賦總要惹出事來,征上來的稅不值多少錢卻又要惹出各種麻煩,所以到后來干脆就少收或者不收,不但不收稅,逢有干旱大雪還補貼他們呢。”
張邁和李臏對望了一眼,他們雖也派出了不少細作探子,但細作探子打聽的都是軍政方面有變化的大事,對于發生在日常生活中的社會常態反而忽略了。
靈俊又道:“除了稅收之外,于司法上也有傾斜。胡人在野外一般不怎么受律法管轄,只是聽之任之,漢人或在城內,或在村莊,管得就比較嚴些。若遇到胡漢爭執斗毆,若漢人殺了胡人,一般都會嚴厲懲治,若漢人殺了胡人,除非是鬧得特別大,否則能從寬處理便從寬處理,或者是關幾個月,等事態平息下來就放他們走了,如果被殺漢人沒有苦主,有時候就連審都不審,只當是那漢民白死了。”
張邁對那稅率一事本來只是搖頭而已,聽到這里忍不住驚道:“什么!”他可沒想到沙瓜治下竟然還有這等事情,大惑不解地問道:“曹令公人稱西域賢主,為什么這般倒行逆施?”
靈俊道:“這也是有淵源的,只因當初大亂之后,曹令公為求迅速鼎定局面,因此對各方面都頗為優容,凡事先行容易者,后行困難者。漢人有守法之傳統,所以以法治之易,胡人不懂法,不習慣大唐的律令,要他們也來聽大唐律令就難,所以就用羈縻政策。且若是漢人被胡人害了,除非是大族人家,否則一般不敢聚眾鬧事——因曹令公深知大亂之可怕,所以對聚眾鬧事者防范得甚嚴。而胡人則無此禁,每遇有事,如被漢人毆打,馬上便成百上千人地聚集起來鬧事。且不管案件審理得如何,只要是激起胡人聚眾鬧事者,事后轄地官長、刑吏一定會受到曹令公的責處,認為他們治民無方。久而久之,官長、刑吏便都怕了,凡有胡漢爭執,不管誰有理,誰沒理,一切先以維持穩定為先,怕的就是胡人起鬧牽連了自己。胡人性子狡猾,知道官長、刑吏怕他們聚眾,因此一旦犯案便以聚眾相威脅,而沙瓜的官長、刑吏果然害怕,若是漢人犯胡則必嚴加處置,胡人犯漢要么就從寬處理,要么就和稀泥了事。故而數十年日積月累下來,乃使沙瓜之律法對胡人形同虛設,胡人不知法之可畏,因此越發地肆無忌憚,而漢民眼看若起爭執自己一定吃虧,所以便忍氣吞聲,此非河西之民天生柔弱,乃是律風如此,久而久之便都習慣了。”
李臏眉頭大皺道:“難道曹令公不曉得這樣做會埋下極大的隱憂嗎?”
靈俊嘆道:“一開始也沒料到會變成這樣,等到后來慢慢地也就知道了。這些年曹令公也在盡量設法調整,只是大勢已成,有道是積重難返,胡人橫行得久了,如今便是要叫他們與漢民一般公平守法也難了。甚至如今有不少漢民因見律風利于胡不利于漢,便也詐稱胡人。一遇有事,先不論正邪對錯,而辨明胡漢。以至于曾鬧出一個笑話來:有兩戶漢民因斗毆鬧到刑吏處,刑吏問起事件經過,兩人不說,卻先擺出種種證據證明是胡人,同時又都指責對方為假冒——此事在敦煌曾傳為笑柄,然笑過之后卻不知掩藏了多少漢民的無奈。不過呢,此政雖有隱憂,但對眼下維持胡漢和平卻還是有作用的。曹令公能治沙瓜二州數十年而無內外禍亂變故,亦得此綏靖政略之助。”
張邁卻聽得不住搖頭,他推開窗戶,見大軍過處幾個牧民正優哉游哉地放牧,對過往大軍視若不見,張邁不禁想起經過瓜州的時,瓜州官員命百姓匍匐于道迎接,兩個場景便如同時放在眼前對比一般!
“怪不得有人要比喻胡兒為狼,漢民為羊,不是漢民本身如羊,而是這等莫名其妙的政策硬要將漢人當做羊來圈養!”
張邁眼中閃過一絲閃電般的血色,瞳孔之外的白色忽然變紅了!
“這片土地上,真的是一個以漢民為主體建立起來的政權么?”
在疏勒時,張邁以為是的,這時卻懷疑了起來。
“靠剝削同族來養肥胡人,哼,這便是曹令公的治道么?”
他本來還曾想過若能與曹議金合作則盡量不要產生沖突,但這時胸腹之間卻猛地冒出一股烈火來,尋思:“我怎么能忍受這種事態繼續下去!再這么下去,不出數十年,此地就算不受外來攻擊也必逐漸胡化!先烈拋頭顱撒熱血爭來的土地,漢人節衣縮食積攢下來的財富也都將拱手讓人!”
敦煌城內,甘州回紇的王子藥羅葛.景瓊眼看自己的侍從不小心撞翻的馬車里頭竟然是兩個舉世罕見的絕色美女,一時間瞧得眼睛都直了。
文安也就算了,畢竟還不滿十五歲,福安的體態卻都已經長成,雖然容貌被景瓊看過后趕緊遮住,但婀娜之姿仍然遮掩不了。
“好一個美人!”景瓊贊了一句,竟然從馬背俯身,伸出手來摸福安的下巴。
李從德也是西域大邦王子,但他長于深宮,年紀又小,如今又身處他外公治下的敦煌城內,這次帶姐姐妹妹微服出來聽變文,也就帶了二十幾個侍從且將近一半沒帶兵器,陡然被回紇人圍住不免有些慌怕,待見景瓊竟然要輕薄福安,這才忍耐不住,喝道:“大膽!”
拔出佩刀來——那是張邁托馬繼榮送給他的橫刀——嗆一聲砍去,因李從德等穿的是漢人服飾,所以景瓊便先有幾分瞧不起他,沒料到李從德竟然會動手,急閃之下已經來不及,左右已被拖了長長一道口子,雖然傷口不深,但畢竟已經見血。
這一來街上可就亂了!
“大膽!”
“你們這幾個漢狗,瞎了狗眼了,竟敢傷害我家王子!”
“宰了他們!”
于闐的護衛們一驚,趕緊將李從德和兩位公主圍住,一邊大叫:“你們才大膽!這位是于闐的太子,曹令公的外孫!你們若敢動我們太子一根毫毛,管叫明天就全部都得上刑臺!”
這已經是于闐的人第二次自報家門,不料甘州回紇的人非但不怕,反而有人笑道:“曹令公又怎么樣,若不是我們可汗的支持,他能坐穩沙瓜?”
眼看雙方劍拔弩張,卻聽圍觀市民叫道:“好了,巡城使來了。”
這里畢竟是敦煌,市井鬧了這么大的事早驚動了官府,李從德眼見官兵來了這才松了一口氣,但藥羅葛.景瓊那邊竟然也絲毫不慌,巡城使來到后問知雙方身份嚇得腳軟,福安在旁邊瞧見,心道:“若是在疏勒,不管是誰,膽敢作出這等事情,巡防士兵一定先解了他的兵器,拿到法曹再說。”
李從德怒火沖沖,指著景瓊對巡城使說明經過,景瓊卻斜睨著他沒應和,偶爾眼光一掃又落到了福安身上。福安被他看得心里暗驚,抱緊了妹妹,躲在了弟弟身后。
卻聽回紇王子身邊一個老者冷笑道:“好,好,來得好!我們王子這次不遠數百里趕到敦煌,本來是要扶曹令公一把,讓他領袖西北,沒想到王子才一進城就受了傷,我倒要看看你們歸義軍怎么向我們大汗交代!”
巡城使哪敢處理此事?卻見人群分開,又來了一人,那巡城使見到那人如望見救星,急忙迎了上去。來的卻是歸義軍中的另外一個重臣康隆,李從德和景瓊他都是認得的,趕忙來打和場說:“誤會,誤會!”
景瓊身邊那老者指著景瓊手臂上的傷口厲聲道:“這是誤會?”
康隆忙說:“王子養傷要緊,此間之事,待見著令公后分說不遲。”好說歹說地安撫著,一邊命巡城士兵喝退所有圍觀百姓——“看什么看!天色已晚,各自歸家去!”
李從德在旁邊看得氣悶異常,福安本來也是個柔性子的人,這時心中也大為不滿。
那邊甘州回紇的人在康隆的好言好語中慢慢收了刀劍,但口中卻還不住地謾罵,景瓊包扎了傷口之后,看看于闐的護衛要護送兩位公主離開,他搶上一步攔住,李從德怒道:“你干什么!”
景瓊冷笑道:“有這么簡單就走?”
李從德道:“你要怎么樣?”
景瓊拔出刀來,道:“你也讓我砍一刀,我就放過你!”
一見他拔刀,于闐的侍衛馬上又拔刀相向,回紇人不甘示弱,竟然又拔刀圍了上來,直將康隆和巡城士兵也都當做了透明。
便有人聽:“大公子到了。”
李從德一喜,心想舅舅到了,那便什么也不怕了,那邊景瓊卻依然倨傲。
曹元德來之前早知道事情經過了,到達后道:“在大街上鬧什么鬧,回府再說。”將兩班人馬都帶回府中。
此事早就連曹議金也驚動了,他正籌劃著如何接待張邁,不料張邁還沒到,自己眼皮底下卻已經鬧出了事情來,李從德是親外孫,還好處理些,甘州回紇那邊卻得謹慎,此事只怕除了自己之外誰也壓不下,因此他派了兒子去將兩伙人都接了回來。
曹議金在政略上雖行綏靖,但他本人畢竟也是西域一代豪杰,否則藥羅葛.狄銀和李圣天也不會都認他作岳父,進府以后景瓊也不敢那么放肆了,只與他的隨行重臣謀落戈山入府覲見。
曹議金見到了李從德臉色一沉,道:“從德,你不在府內讀書,不在校場練武,怎么偷偷跑出去,還帶了姐妹去聽變文,這像一國太子干的事情嗎?”
李從德嚇得頭一縮,曹議金又盯著景瓊道:“景瓊,你雖不是我女兒所生,但你父汗既然認了我為岳父,我便也當你如孫子一般。這次你代表你父汗來敦煌,言行舉止都該自重,卻怎么率眾在大街之上鬧事?”
謀落戈山忙道:“令公,不是我家王子鬧事,而是我家王子被人砍了一刀啊!”說著向景瓊使了個眼色,景瓊手一車將包扎撤掉,露出傷口來,叫道:“令公,你看看,這就是這位于闐太子做的好事。”謀落戈山道:“令公,你威名震懾西北,人人都說你處事公正,雖然從德太子是你的外孫,但我們應邀遠來,結果卻一進城就被從德太子殺得血濺街市,令公,你就是這么歡迎我們的么?”
李從德大感憤懣,此事本來是回紇人惹起來的,只因為對方受了傷,有個擺明了的證據在,現在竟變成于闐這邊理虧了。
曹議金臉色一沉,看著謀落戈山喝道:“戈山,你少在這里挑撥風雨。”盯著景瓊的傷口,道:“這道傷口,入肉不到半寸,一看便知分明是誤傷,草原男兒,便是被老虎咬斷了臂膀也不皺眉一下,景瓊,你受了這點小傷就擺出來,是想博取可憐么?”
景瓊臉色一紅,忙將傷口包扎好了。
“但是……”曹議金又瞪向李從德,道:“從德,這件事情你也有錯。這道傷口雖然淺,但終究是你傷了的,有錯就當認,現在就在這里,向景瓊賠禮道歉吧。”
李從德叫道:“可是他……他……是他先對姐姐無禮!”
曹議金問:“哦?怎么無禮了?”
景瓊當時是要摸福安的下巴,這話李從德哪里說得出口,道:“他……他動手動腳的。”景瓊忙道:“不是!沒這事!我當時是見屬下不小心驚了公主的馬,帶翻了馬車,關心之下想看看公主受驚了沒有。”
李從德瞪著他叫道:“你……根本不是!”當時景瓊向福安伸手的時候那副神情根本就是意圖輕薄,只是這等事情卻難以分說,而且也無證據。
“夠了!”曹議金道:“你們兩人的父親,都叫我岳父,你們其實也就是兄弟,兄弟之間有點什么誤會,揭過就是,男子漢大丈夫,難道要為這點小事糾纏不休么?從德,上前給景瓊道歉。”
李從德無奈,只好委屈地給景瓊道歉,景瓊對歸義軍人人都不放在眼里,但畢竟有些怕曹議金,也就沒再作過分要求,曹議金大喜,道:“這才對啊!”一手握住一人的拳頭,道:“你們都是我的好外孫,今天的事情,就當是不打不相識。”將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眼看一場涉及西域三大邦的被曹議金化解于無形,旁邊曹元德、康隆等都大感佩服,紛紛道:“正是,大家本都是一家人,正該以和為貴。”
李從德雖與景瓊握手,心里卻甚不愿,景瓊卻忽然向曹議金跪下,曹議金愕然道:“景瓊,你這是為何?”景瓊道:“我求令公一件事情。”
“我與你父汗情同父子,與你便如子孫,有什么事情,我皆答允,你站起來說吧。”
景瓊大喜,道:“令公既然開口許諾,那可不能反悔了!”看了一直躲在旁邊的福安一眼,說:“我想請令公做主,將這位公主許配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