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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共討不義軍!

  “我假冒漢人……我假冒漢人……”張邁重復了兩句,忽然放聲大笑,仿佛是聽見了生平最荒謬的笑話:“這曹家,真是……他們造謠就不能挑好一點的造么?”

  其實客觀來說,這道檄文提出的疑點并不完全是空穴來風,但張邁卻自知自己乃是漢人,所以便自然而然地覺得這謠言無比荒唐。

  薛云山道:“大都護,這固然是謠言,但曹家顯然在這件事情上下了許多功夫。這段時間我們并未禁止歸附民眾與瓜南來往,雖然因此而得到了不少物資情報,但這些謠言也就跟著帶回來了,眼下這謠言只怕已經傳得頗廣,就屬下所知已經有一些人動搖了,甚至相信了,因此屬下以為——大都護是否能出面澄清一下?”

  “澄清?”張邁冷冷笑道:“怎么澄清?對這種謠言,怎么可能澄清?曹家說我不是漢人,我說我是漢人,如何證明?現在去長安讓大唐天子給我寫個圣旨證明么?”

  楊易卻怒道:“澄清個屁!大都護,我這就引兵前往沙州,將曹議金這老不死拖出來問個明白!”

  張邁對這件事情還有一笑的雅量,但楊易卻發起怒來,曹家的這道檄文,除了質疑張邁的身份之外,更將安西四鎮后裔在西域上百年的堅持也都一概抹殺!郭楊魯鄭諸姓歷代以降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這才有了今天的局面,而曹家卻要將這一切一語抹殺,甚至說他們是假冒的大唐后裔,此言已辱及四姓先祖,這讓楊易如何忍耐得住!

  楊易絕非一個莽夫,但這時爆發出來,粗暴程度卻比石拔猶甚!

  張邁忙拉住他道:“阿易,別沖動!這筆賬我們肯定要跟他們算的,只是不是此刻。”

  楊易對著敦煌的方向冷冷一笑,克制住自己坐了下來,說道:“我也明白,不過,哼哼!就憑著這道檄文,我安西諸姓就跟曹議金沒完!什么曹令公,還說繼承張義潮的遺志——狗屁!說到漢家派系,與我郭楊魯鄭四家相比,他姓曹的算什么東西!將來敦煌城破之日,這個公道我定要代列祖列宗討回來!”

  安西諸大姓以曹氏在西北獨撐大唐旗幟二十余年,本來對曹議金頗有好感,楊易之謀河西非起于今日,然因心里還有這份感情所以對曹家行事常有顧慮之心,不愿意以太過激烈的手段對同胞刀兵相向,心底實在還希望能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但這道檄文一出,曹議金對楊易已經再不能有半點牽礙了。

  楊易將那檄文一揚,道:“邁哥,這東西我這就拿去給兄弟們瞧瞧,你看看他們會怎么說!”

  張邁點了點頭算答應,楊易便出帳去了。

  薛云山知道楊易所說的“兄弟”是他們帶來的三千精銳舊部,這些人的反應他自然可以想象得到,見張邁未因為這道檄文而失去冷靜,便靠近了兩步,說道:“大都護,曹家雖然是造謠,安西三千精銳自然也都知道他們造謠,但對外界而言,卻未必能有這樣的認知。曹家既然不承認大都護是漢人,那之前我們對的種種華夏大義的譴責,就變成無的放矢了。而他們再要發兵攻打我們,也變得名正言順!”

  “名正言順么?”張邁道:“那就讓他們名正言順地來吧!我相信天下人不都是傻子。”

  薛云山道:“長久來說真相肯定要顯露,但一時之間,許多人卻還是有被蒙蔽的可能,所以請大都護按耐下心中之憤怒,要想過辦法,使沙瓜百姓知道這是謠言——尤其是要跟咱們麾下的萬余牧騎農兵講清楚。”

  張邁知他是提醒自己要先安內,因他此刻麾下除了三千老兵之外,其他人的確都是曹家“攻心”戰術的對象,正屬于“不明真相者”,再看了薛云山一眼,忖道:“他看事倒也十分冷靜縝密,既有規諫我的勇氣,說話又懂得委婉,瓜州難得有這樣的人才!”便道:“云山!”

  “在!”

  “今晚就在瓜州大澤湖畔點燃篝火,召集百夫長以上將官和里老,我要叫他們明白,什么才是大唐的真相!”

  薛云山見張邁納己之見,心中大喜,立即應道:“是!”

  ——瓜州大澤湖畔,數十處大篝火沖天而起,除了大風吹得湖水響,再沒有其它的動靜。

  這段時間來楊易對來歸諸部重新編伍,張中謀則對來歸百姓進行編戶,此刻百帳部以及來歸百姓中百夫長以上將官、里老以上父老齊聚在張邁身邊,數百人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在這片被帳篷圍起來的空地上靜待張邁發話。

  遠處偶爾會傳來石拔的咆哮,咆哮的不止是他,剛才楊易拿著檄文去給三千精騎看時,如衛飛等人都還只是幫怒而已,像郭漳當場就拔刀子要去敦煌跟曹議金拼命!所謂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曹議金對安西唐民來歷的質疑,在注重榮譽感的安西軍人心里那真是比殺父之仇還要深重!這三千人的怒火要是真燒起來,只怕連瓜州大澤都要被烤干!

  張邁站在湖邊的一塊大石上,問數百方歸將官里老道:“大家知不知道,跟我東來的這些弟兄為什么發這么大的怒火?”

  數百人有知道的,有不知道的,張邁道:“當年安史亂大唐,西域沉淪,回紇、吐蕃的勢力越來越大,而華夏的勢力則日漸式微,眼看大唐疆土逐步淪陷,卻還有一些漢家英雄寧死不屈,在歸路隔絕的情況下也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在沙州,是張義潮公起兵橫掃河西,在安西,是郭楊魯鄭四姓負孤城而頑強堅守,城破之后又不肯臣服,以至于步步西遷!當其時,他們當年并不知道自己流灑的血汗會不會有回報,唯一支持他們走下去的,只是華夏不滅、大唐不亡的信念!他們處在隨時會被殺害的境地,卻沒有畏縮,胡人用安樂的日子來引誘他們,他們也沒有動搖,為了保住自己的族統、為了保住漢家的驕傲,他們寧可選擇新碎葉城那樣的偏僻苦寒之地,這么一過,就是四五代人!四五代人啊!父死而子繼,子死而孫繼,一直到了今天,才終于等到了一個機會打破胡人的包圍,橫掃西域,建立了當前安西大都護府的赫赫功業!”

  安西四姓的事,由于的傳播瓜北也多有聽說過的,至少聚集在這里的幾百人都是知道的,這時張邁又說得動情之極,許多人不知不覺便被感染了,暗自嘆息,外圍郭漳也怒吼了起來,因隔得遠了,聽不清楚他在怒吼什么,然而那怒火卻是誰都聽得明白的。

  “可是今天,卻有人要將這一切全部抹殺!郭漳是個很平和的少年,這時也發怒了,為什么呢?”張邁本來一直低沉的聲音忽然拔高:“因為有人侮辱了他的祖宗!”他大怒道:“如果有人當著太宗皇帝的面侮辱高祖皇帝,太宗皇帝會怎么樣!如果有人當著河西漢民的面侮辱張義潮公,河西漢民會怎么樣!如果有人當著你們的面侮辱你們的祖宗,你們會怎么樣!”張邁指著郭漳的聲音傳來的方向道:“我相信,如果你們還有一點血性的話,你們就一定會像郭漳一樣!”

  他的話鏗鏗落地之后,便道:“云山!”

  “在!”

  “將曹議金那狗屁不如的檄文,念給大家聽!”

  “是!”

  薛云山便將那討張邁的檄文念了一遍,但數百人里頭卻只有幾十個人聽明白了,張邁道:“咱們部內老粗多,這些文縐縐的東西,只怕多數人聽不懂,我來解釋一番吧!曹議金這道檄文是說:我張邁是假欽差,安西唐軍全部都是假冒的漢民,所以他準備聯合狄銀來夾攻我,要河西各族都響應他,誰跟隨他就賞誰,誰反抗他他就要殺誰!”

  所有人聽得心頭一震,張邁卻狂笑了起來:“胡人?胡人?我張邁是假冒漢人的胡人?到底是誰,在西北漢弱胡強之時高舉大唐旗幟,為漢家保種,為生民立法,為百姓血戰?又是誰,用陌刀與鐵蹄逼降了嶺西回紇、擊敗了嶺東回紇、教訓了甘州回紇?又是誰,使寧遠至高昌數千里間為非作歹的胡人聞漢風而喪膽?胡虜恨我,唐裔親我,西北百姓人人心中都有這一筆賬,而他曹議金,他又做了什么呢?沙瓜二州在他手中二十年,漢人可曾挺直了腰桿?沒有!他治下的沙瓜,是一個漢人連與胡人打官司都不敢的天下!但如今曹某人聯合了胡人要來攻我,原因卻是說我假冒漢人!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加荒唐的笑話嗎!”

  遠處石拔與郭漳的怒吼漸漸低了,但誰都聽得出那只是暫時的壓抑,就像火山再次爆發之前的空擋,張邁停了停,說道:“在座諸位并非隨我一路從新碎葉城趕來的,我們相處的時日還短,聽到這樣的狗屁話也許也要懷疑,因此云山說我最好召集諸位澄清一下,但是,我今天召集諸位來,不是來向諸位澄清的!我是漢人,那就是漢人!我安西軍乃是大唐后裔,那就是大唐后裔!這本身就是真相,沒有證明的必要!我今天召集諸位來,是要告訴諸位——”

  張邁忽地又停住,不但話停住,連呼吸都停住了,周圍數百人幾乎也都同時屏住了呼吸,當這份難耐的靜持續到難以忍受的時候,張邁才在一聲湖浪拍擊之后猛地道:“我要告訴諸位:我的身份不需要用言語來澄清,我張邁,還有安西唐軍的將士們,會用橫刀和鐵蹄,讓世人知道一種未加篡改的真相,讓發出這道檄文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他一指篝火旁的數百眾:“你們愿否跟隨我!”

  姜山等百帳部青年奔了出來,單膝跪在巨石下面,一起道:“吾等愿跟隨大都護,揮師敦煌,共討不義!”

  “說得好!”張邁道:“如今的歸義軍,已非當年之歸義軍!今天他們的做派,正該叫做不義軍!”

  ————晉昌城內,曹元忠見到檄文后也震駭了好一陣子,但過了一會就反應過來,扯住了閻一山道:“這道檄文是誰擬的!”

  閻一山慌忙道:“是令公口述……”

  “你胡說!”曹元忠道:“張大都護自起兵以來,干的都是振漢抑胡之事,就算是歸附了他的胡人,也都得遵守漢俗唐律,這些事情西北軍民有目共睹!這檄文說什么他本是胡人,這種話只能拿去騙愚夫愚婦,我父親怎么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你當我是三歲小孩么?”

  閻一山素知道他脾性暴烈,也不愿意得罪他,便和稀泥道:“這是敦煌傳來的消息,難道還能有錯?”

  曹元忠哼了一聲道:“不和你談這個了,我要見我二哥!”

  閻一山道:“二公子離開晉昌已有十天了。”

  曹元忠驚道:“什么!二哥走了?怎么都沒給我個消息!那現在晉昌是誰掌管兵權?”

  閻一山道:“是家叔閻肅。”

  曹元忠一聽便知道事情古怪,問道:“二哥為何忽然回去?”

  閻一山道:“似乎是令公病情有了變化,所以敦煌方面發來急報,讓二公子連夜趕回去,卻讓家叔到此來替代二公子。”

  曹元忠驚道:“爹爹病情有變?有什么變?為什么不通知我!”

  閻一山道:“這……現在好像又沒什么事情了。”曹元忠心情急了起來,道:“快帶我去見閻叔叔!”便到城主府邸來見閻肅,他聽說曹議金病情有變后本來十分擔憂,但在來的路上卻想:“這里頭多半又有古怪!”

  曹家在沙瓜是自稱過“令公大王”的,雖無明確地稱帝,卻有君王之實,閻肅是曹元忠的長輩,官爵也比他大,卻顯得十分客氣。曹元忠雖然驍勇善戰,但城府不深,見閻肅對自己畢恭畢敬,就說道:“二哥既然走了,那晉昌的防務便暫時由我負責吧。”

  閻一山驚道:“那怎么行!四公子雖然是曹姓嫡系,但兵權是敦煌方面授予,沒有魚符,便是大公子來了也不能接管兵權!四公子,你要掌管兵權的話,只要敦煌那邊一道文書下來,我馬上將兵權交與四公子,但現在的話,恕老朽不敢從命!”

  曹元忠見他這樣的態度更是起疑,但也拿他沒辦法,晚上歇息輾轉反側,卻仍然無法決斷,第二日卻被幾個心腹吵得跳起,叫道:“四公子,出大事了!”

  “什么事情?”

  “我們的人都被調走了,你快去看看!”

  曹元忠起來到營中巡視,卻發現營內空空,吃了一驚,一路打聽,才曉得自己麾下的士兵剛剛領到命令,要重新編入晉昌軍防之中。

  曹元忠怒道:“我人還在這里,閻肅怎么就敢奪我兵權!”

  留守的有司軍吏卻道:“四公子息怒,閻老將軍有敦煌授予的大權,主宰全瓜軍務,按理來說四公子也得聽他的。”

  曹元忠心想:“這里也不能呆了,誰知道閻肅肚子里到底裝著什么藥!這一千人雖然不多,卻也是我的老本了,若被閻肅整編了去,那我就成了一個莽夫,什么也做不成了!”他對城內各處地方十分熟悉,當即引了幾個心腹徑奔晉昌城內大營,果然望見大營軍官正在閻一山的率領下整編自己的部隊。

  他趕了過去叫停,道:“所有人全部上馬,隨我出城!”

  閻一山叫道:“四公子,家叔有令,四公子的這部人馬必須重新編入晉昌軍防之中!四公子你也不能擅自出城!”

  曹元忠冷笑道:“我是奉了爹爹的命令行事的,你們要我聽命,除非再拿爹爹的親筆信來!”呼眾部屬:“隨我走!”

  他是一千騎兵的頂頭上司,又是曹議金的愛子,眾兵將被他一招呼都跟了過來,曹元忠便要引兵出城,閻肅帶人趕來阻攔,叫道:“四公子,你做什么去!敦煌已有命令,若四公子回到晉昌時,必須留在城內待命!”

  曹元忠道:“敦煌,敦煌,你少那敦煌來壓我,我現在就去敦煌!看看你們到底搞什么鬼!”

  引了一千兵馬沖出西門,閻肅也不敢攔他,曹元忠出城之后便向沙州趕去,路上聽說甘州回紇已經在和晉昌接觸,心中大不痛快!

  他身份特殊,沙瓜兩州又是情面社會,沿途關卡不敢攔他,曹元忠從晉昌到敦煌,一路如行無人之地。

  因是輕騎,很快就抵達敦煌城下,卻見郊外吊死了一排人,近看了都是光頭——竟然是一百多個和尚!曹元忠望見,心中便生不祥之感。

  要入城時,卻聽有童謠唱到:“敦煌曹氏,倒行逆施,聯胡攻漢,人人得而誅之!”

  曹元忠大驚,循聲望去,卻見孩子已經被大人捂住了嘴巴帶走。曹元忠只覺得腦子一片混亂:“聯胡攻漢,聯胡攻漢……那檄文說張大都護是偽冒的漢人,這童謠偏偏又……唉!到底誰是胡,誰是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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