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元忠走了以后,張邁立即召集心腹部將,討論如何應付當前局面。
楊易道:“擺在我們的眼前的,有三條路,第一條路,是不顧一切西歸高昌,傳檄河西,起三鎮之兵討伐曹氏。”
心腹部將中的老成派都覺得這個辦法不錯,田浩道:“可是要西歸高昌,容易么?”
“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我們以精騎沖關,三千人都帶足半月肉餅干糧,避開堅銳,突其弱旅,按我的推算,咱們三千精銳護送大都護回去應該是沒問題的。這對我們來說是最不冒險的辦法。”
諸將想起過關斬將,都感興奮,這段日子來已經和姜山等結為好友的郭漳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三千精銳……那百帳軍這邊……”
“他們只怕大部分人都沒法去到高昌了。”楊易道:“現在我們和高昌的通信被切斷了,沒法直接和高昌取得聯系,庸叔、薛復他們對我們這邊的情況不了解,也就沒有辦法作有效的響應。所以選擇這條路的話,我們必須盡棄羸民,”張邁明白,楊易所說的羸民就是這段時間來依附的百姓,包括晉昌城外逃難來的百姓,以及沒有戰斗力的百帳部牧民,“一路之上,需死棄十之之農兵,死棄十之六七之牧騎,而三千精騎則應該有很大的機會可以保全。”
石拔本來覺得沖關斬將乃是一件豪事,聽到這里眉頭卻忍不住皺了起來,安西唐軍有兩面大旗,一是宗唐,二是愛民,現在楊易說的這個辦法,先是將來歸附的百信棄之不顧,跟著將新近來歸的牧騎、農兵當炮灰,就兵法上倒也沒什么錯誤,但如此功利的做法卻勢必會嚴重影響安西唐軍在河西百姓心目中的形象,甚至對石拔等人內心的信仰造成巨大沖擊。
現在安西軍和歸義軍都在加強宣傳抹黑對方,河西百姓對雙方的說法是將信將疑,若張邁一遇到危險就自己逃回安西,卻將大部分跑來依附他的百姓都丟下,沙瓜的民心走向會發生什么樣的變化就難以預測了。
田浩道:“或許可以這樣,我們讓他們先散布到瓜北各處去,等我們領兵打回來,他們再來迎接我們。”
楊易冷笑道:“別作這種天真想法了,百帳部牧民雖然因為我們得了一些好處,也都愛戴大都護的勇武,但畢竟新附不久,如果我們一直對他們不離不棄,他們應該會繼續追隨我們,但如果我們在這等形勢之下將他們拋棄,他們中大部分人權衡利害之后,一轉身就會轉投曹議金或者狄銀。而且我們后腳一離開,敦煌和甘州的騎兵前腳也就會跟著逼來,我們一走,這些依附過我們的人若不投降只怕馬上就要面臨清洗。”說到這里楊易忽然想起了兩年來杳無音訊的楊定邦,嘆道:“若是我叔叔和我們新碎葉城的舊部,在這樣的情況下也許還會設法圖存,但百帳部的牧民絕不可能這樣堅忍地等候我們的。”
張邁點頭道:“不錯,之前我們把話說得多冠冕堂皇都沒用,這當口百姓看的,只是行動。當初劉備從新野被曹操趕到江夏,后來之所以能夠輕易地重得荊州,和他一路上寧可失去軍事優勢也對百姓不離不棄是很有關系的。我們如果帶著那么多百姓,只怕逃不出曹家和胡人聯手的包圍圈,但如果舍棄他們,回頭他們也會將我們當做陌路人,到了那時,我們就算盡起三鎮之兵也只是強行侵略河西,很難再有來自內部的助力,我們的河西之行也整個兒變成了雞肋。”
楊易心道:“劉備被趕到江夏一路上對百姓不離不棄?有這事么?”但這當口也沒窮究這段歷史。
石拔叫道:“大都護,我們不能這么做!百帳軍的兄弟,瓜州的父老,對我們可都是一片真心!人家擁護我們,我們就不能辜負他們!”
田浩道:“話是這么說,可要是帶著這么多的人,我們根本就沒法突圍逃走。”
“我們為什么要逃走!”石拔道:“咱們就直接殺奔敦煌去!哼,曹議金的人雖然多,可未必擋得住我們的鐵騎!”
田浩和邱子騫對望了一眼,兩人都曾做過石拔的上司,這時官銜反而在他之下,對這個爬得好快的猛將小弟口里不好說什么,那眼神卻顯然是覺得他太沖了。
不意楊易卻道:“石拔所說,也是一條路子。若以三千精騎為核,以牧騎、農兵為輔弼,先破常樂,用偏師作出要攻擊晉昌的樣子,其實卻以奇兵直奔敦煌,那么將有兩三成的機會一舉而克定河西!”
石拔聽得熱血激涌,田浩、邱子騫卻齊聲道:“兩三成?”
“是兩三成,那已經算多了。”楊易道:“那還必須是常樂攻克勝利,曹議金措不及防,且敦煌真如曹議金所說兵力薄弱,那樣我們就有可能成功。但萬一這三個條件少了一個,那我們就可能會進退維谷,如果三個條件少了兩個,那我們就可能面臨前有堅城、后有追兵的絕境了。”
張邁沉吟道:“常樂城防薄弱,我們又剛從城內出來,對其防務知根知底,用上偷襲的話,反掌攻占到手可能性不小。但曹議金是頭老狐貍,他既然要動我們,敦煌怎么可能不設防!而且我也不相信沙州的兵力真的如他所說的那么薄弱。”
他這樣說就相當于是否決了這個提議,楊易道:“如果這樣的話,那就只剩下第三條路了。”
“什么路子?”郭漳問。
“置之死地,以期全勝!”楊易一字字道:“既得民心,又得河西的全勝!但走這條路的話,能否成功,就不只是取決于我們,更要看我們在高昌的兄弟們如何配合了。”
田浩邱子騫都有些,張邁卻明白楊易的意思,沉思良久,終于說道:“我信任鄭渭,我信任薛復,我信任庸叔,我信任慕容春華,我信任奚勝!我不但信任他們的忠誠,而且信任他們的智慧!”看了楊易一眼,也在他的目光中尋到了支持,便道:“阿易,就這么辦吧!”
――――――――――――――在知道曹家已經和張邁撕破臉皮以后,百帳軍中思慮較遠者心中不無擔憂,如果瓜北和安西接壤,他們不會彷徨,但現在張邁這支飛軍卻顯然處在沙瓜伊肅的包圍之中。
“張大都護神勇無敵,或許能沖殺回去,但是,我們怎么辦呢?”
哪怕只是牧民中的下愚,也會考慮這個問題。
輔營校尉曹昆提了一瓶馬奶酒,來尋薛云山,看看四下無人,便嘲笑他道:“怎么,你居然也沒能進去么?聽說張大都護的主帳里頭,這會可有不少人呢!你最近又獻檄文,又獻謀劃,連拍他們的馬屁,我還以為這次一定有份進去呢,誰知道還是在這外頭干看!”
薛云山哼了一聲,道:“我沒想那么多。”
“沒想那么多?真的么?”曹昆道:“他們為了不讓姜山薛云飛想那么多,這次故意先讓他們帶兵出去巡視,但對你,似乎連這等心思也懶得用了。”
薛云山又哼了一聲,道:“你到底要說什么!”
曹昆道:“你認為我要說什么?”
薛云山沉吟著,道:“張大都護殺我岳父,散財濟貧,眼下那些翻身了的下層部眾個個都當他是救世的英雄。我也覺得他是個英雄,所以愿意追隨他。”
“可你現在卻連進那座帳篷的機會都沒有。”
“有些事情,要一步步來的。”薛云山道:“換了是你我,會那么快就信任一個人?”
曹昆打了個哈哈,取出兩個碗來,將馬奶酒斟了,呷了一口,贊嘆道:“這馬奶酒真是不錯!雖然聽老一輩的人說,中原有著許多可以上得了瑤池蟠桃宴的美酒,但我卻覺得這馬奶酒便已經夠有味道了。瑤池宴會的美酒?我想象不出來,總覺得或許是假的。”
薛云山卻道:“那只是因為你沒有走出河西,中原能夠屹立那么多年,應該不是假的。你懷疑它,只因為你沒見過!”他也呷了一口,道:“我卻覺得這馬奶酒太酸,既然有機會喝到瑤池瓊汁的話,怎么地也得試試吧。”
曹昆道:“但是現在龍面將軍的情況可不妙,能否飛上九天不曉得,但一個不慎,馬上就會掉入萬丈深淵去,那時候咱們跟著他,喝瑤池瓊汁是沒機會了,喝地獄里頭的鐵汁到很有可能!”
薛云山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了,曹昆卻仿佛沒看見,又似乎看見了卻故意要說下去:“而且,看他們如今的做派,我總思疑著……”說到這里他壓低了聲音,道:“我思疑著他們會不會在危急關頭將我們給棄了。”
“棄了!”薛云山眉頭一跳,其實這件事情他也不是沒想過,只是從來沒像曹昆這樣發諸言表。
曹昆道:“姓張的將你岳父殺了,沒奪他的財產卻分給了百帳部所有部眾,這一點我很佩服他――這證明他是有野心的,所以不至于貪財。可是他所說的那些忠信大義我卻不敢輕信!反正刀握在他手中,他想說什么都行。人處在順境中時,誰不會講幾句漂亮話呢!不過這次曹令公忽然給他來個陰的,將他逼入了困境,我覺得這卻是一個好機會――一個看清楚他真面目的好機會!”
薛云山也壓低了聲音道:“你是說……”
曹昆低低道:“咱們看他接下來準備怎么辦,那就曉得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了。如果他們從帳中出來,宣布說要突圍回高昌,那我們可就得小心了!現在瓜沙肅三州已經有不少百姓來依附他,這些百姓都是沒法打仗的,別說打仗,連自保都不行,帶著他們的話,路都走不動。所以他要突圍,第一步就是得棄百姓!第二步,是選拔出突圍部隊,多半會讓農兵去打幌子,而他們的主力則趁機西歸,第三步,便是拿我們這些新降的人去沖關鋪路,好讓他們的三千鐵騎踩著我們的尸體回高昌去!”
薛云山道:“這……不至于吧……”但心中卻知道曹昆的這個判斷非但可能,而且是相當的可能!
曹昆道:“不管怎么樣,待會看他們出來怎么說就清楚了。如果他們說要突圍,哼!那我們就不必等了。”
“你要干什么?”薛云山有些吃驚。
“干什么?自保啊!”曹昆道:“如果他們要突圍,三千鐵騎要沖回去應該有可能,姜山的內營也有機會跟著他們回去,但像我們輔營的話,十有都得去給他們擋槍擋刀!但是,哼!我不會坐以待斃的。如果他們真有這樣的打算,我也自會有我的生存之道!”
薛云山盯著曹昆:“你……你難道打算將張大都護給賣了不成?”
曹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道:“還記得《安西唐軍長征變文》里頭,張邁說過的一句話么?他說:‘如果有一天我拋棄你們,那你們也就可以拋棄我!’哼,這人說的話,總是這樣豪雄,所以讓人一聽就心動,但是我卻不愿意輕信這些,我要看的是他怎么做!現在也正是一個好機會,如果他真的打算棄我們而自己突圍,那他就和曹議金、狄銀等人沒什么不同,這樣的人,都只是長著一張嘴而已!自然也就不值得我們為他拼命!我雖然不喜歡使陰謀詭計,但為了自保,有些事情也就不得不做了。”
從曹昆看自己的眼神薛云山很明白,他既然當著自己的面說這樣的話,那就是有意邀自己入伙了,但薛云山卻還是道:“我想再看看,一個能從新碎葉城那樣的彈丸之地崛起,數年間橫掃西域的人,應該不會像你說的那樣不堪!”
曹昆道:“我也希望他不是,可萬一他是呢?你是否想:就算百姓無法突圍、農兵無法突圍,牧騎無法突圍,我跟在張邁身邊應該也能突圍――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你這是什么話,第一天認識我么!”薛云山怫然道:“河西是我的根,瓜北是我的源,如果他們用這根源來開枝散葉,那我當然樂得追隨。但如果……”他停了下來,似乎在想如何措辭,終于道:“如果他的決定是要斷我們的根源,那么我也不會坐等愁困的。”
曹昆喜道:“你能這樣想最好!”將馬奶酒斟滿,正要與他干杯,卻聽大都護軍帳的方向響起了集結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