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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親離眾叛

  曹元德的瞳孔整個兒收縮了起來!

  曹元深!二弟!怎么會是他!他怎么會在這里!

  本來只是空虛,這時候忽然有一種無力感布滿全身,曹元德隱隱感到有一件比薛復圍城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你……誰放你出來的!”

  曹元深對兄長的狂吼沒有反應,他似乎也不恨他了,只是用一種讓曹元德覺得可怕的平靜說:“大哥,跟我走吧。”

  “走?去哪里?”

  “就在隔壁,去了你不就知道了?”

  曹元深說完就走了,曹元德望著他二弟的背影,感覺就像看著引人進入地獄的無常的背影。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跟著曹元深走。

  這是曹元德的家,他當然知道,隔壁是曹議金平時居住的院落,只是過去的兩個月這個院落空了。

  而此刻,燈光亮起,幽深的院落里點著幾點寥落的燈火,反而襯得整個環境愈加得詭秘。

  曹元深打開門,曹元德走了進去,兩列雄健的中年將領如侍衛一般侍立著,一個老人側坐在一張靠背椅上,不時發出輕輕的咳嗽——竟然是慕容歸盈,而在慕容歸盈的身邊,更有一張躺椅,躺椅上躺著一個只剩下一口氣的老者!

  曹議金!

  如果說剛才曹元德只是無力,這一刻這種無力也變成了無奈,仿佛不止精力——連靈魂都被抽空了。

  “爹……”他在跨過門檻之后就差點跪下。

  曹議金整個身子顯得很僵直,這位河西之雄只剩下兩個手指頭、眼皮以及嘴唇能夠微動,中風以后的他已經喪失了大部分的行動力,此刻被擺放成面相門口,曹元深在他的腰部、頭部墊了好幾個枕頭,以維系他現在的姿勢。

  然而當慕容歸盈和曹元深回到他的身邊,這個已經死了九成的老人卻依然具有不可小覷的威權。看著軟倒在自己跟前的長子,曹議金的眼神顯得很復雜,可惜這時候他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慕容歸盈又輕輕咳嗽了兩聲,才以一種緩慢的腔調喝道:“元德,你可知罪?”他的聲音不大,盡管比曹議金康健得多,但畢竟也已經是七旬老人,不過低低的一句話里頭,仍然具有很強的力量。

  “罪?”曹元德望望曹議金,再看看慕容歸盈:“我有何罪?”他的背脊挺了挺,似乎在作最后的反抗。

  兩側的將領,對曹元德到這地步還強項顯得有些失望,慕容歸盈道:“你為一己私欲,軟禁父君,此為不孝,軟禁二弟,驅逐四弟,此為不悌,捕風捉影,殺害變文僧侶,此為不仁,更可恨者,乃是背叛朝廷,勾結胡虜,差點將整個歸義軍拖入萬劫不復之地,這不忠之罪更是千古大惡!如今安西大軍圍城,眼看就要惡貫滿盈了,難道還一點反省都沒有么?”

  曹元德鄙夷地看了慕容歸盈一眼,跟著目光落在一動也不能動的曹議金臉上:“父親,你說,我有罪么?”

  曹議金垂下了眼簾,曹元德又盯向曹元深:“老二,你說,我有罪嗎?”

  曹元深嘆道:“大哥,你禁住了我,驅逐了四弟,這都沒什么,我們是兄弟,你是長兄,你軟禁我們驅逐我們,我們作弟弟的都無話說,可是你勾結胡人攻擊盟友,這……這卻是任誰也無法回護的大罪了,我……唉!大哥,你還是認錯吧。大錯已成,大勢已去,不如干脆一些,也算一條好漢。”

  曹元德猛地跳起,噗一聲啐了曹元深一臉的口水:“胡扯,都是在胡扯!罪?我有什么罪!”

  他指著曹議金,冷笑道:“老頭子雖然還剩下一口氣吊著,但他的腦子已經徹底糊涂了!竟然說什么要將沙瓜伊三州與安西合并,讓我死后奉張邁為主,還派人去三界寺找靈俊,讓他搭橋,若不是我及時制止,歸義軍早就沒了,還能存留到現在?”

  曹元德大聲道:“就算父親有千般不是,就算你對父親有千般不滿,也不該派人將父親軟禁起來,將父親氣得中風,你這是不孝!”

  “胡說!”曹元德道:“我做這么多,為的是什么?還不就是為了曹家的基業與香火?可是他……”他竟然將手指指向曹議金!“他卻要將我們曹家的基業拱手讓人,他這么做對得起列祖列宗么?不孝的不是我,是他!我沒殺他,不就是看在父子之情上么?還有你,還有老四,都是糊涂蛋!張靈俊不糊涂,他是一早就和張邁勾結的禿驢,我當然要宰了他!說什么不孝,不悌,不仁,都是狗屁!我若真是不孝,老頭子現在早成了一堆枯骨了,我若真的不悌,老二,你現在還能站在這里嗎?老四還能呆在邊關?這個西域,從來就是個弱肉強食之地,勾結胡人就是罪?我們還有張邁都高舉的大唐旗纛,這大唐的開國皇帝——唐高祖李淵,他又是怎么得的天下?不也是靠著勾結胡人突入長安的么?他的兒子,號稱千古一帝的李世民,又是怎么當上皇帝的?是靠玄武門之變殺了他的兄弟!這兩個人在你們心目中是圣君大帝,而我就成了千古罪人了?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其實說穿了,就是只有一句話:我敗了,所以我有罪!”

  屋內的氣氛忽然變得很沉郁,曹元深一時也說不出話來,慕容歸盈的眼神依舊深邃,似乎是早料到曹元德會這樣說,不過他也沒有一語加以反駁,只是道:“有罪便是有罪,你便是強詞奪理,也是無用。”

  曹元德怒道:“誰強詞奪理?強詞奪理的是你們!你們是看著守不住敦煌,所以想拿我的腦袋去向張邁請罪,可我告訴你,慕容老狗!骨咄,龐特,他們的過去就是你們將來的下場!”

  歸義軍雖然號稱大唐藩屬,其實作為一個獨立王國已經十幾二十年,對外稱節度使,對內卻時而稱王,曹議金與慕容歸盈之間既是上下級,也有一定意義上的君臣關系,不過對慕容歸盈、閻肅等元老,曹元德幾兄弟向來都以叔父稱之,如今天這般直呼“老狗”那是從來沒有的事。

  慕容騰正好拿了閻一峰來,在門外聞言大怒,慕容歸盈卻好像沒聽到一半,眼皮都沒動一下,看見兒子問道:“亂黨都拿住了?”慕容騰道:“都拿住了!喀喇瓦也已經捕獲,四門都已經易將。”他向曹議金行禮,問道:“令公,是否開成迎安西大軍入內?”

  他是向曹議金請示,但曹議金這時哪里還會說話?慕容歸盈道:“不可,如今正是深夜,忽然打開城門,城內百姓和城外大軍都不曉得怎么回事,反而要出亂子。需得先派出使者與外面通傳消息,將事情談妥了,明日天色大亮,再迎大軍入城。”

  慕容騰睨了曹元德一眼:“此人如何處置?”

  曹元深噗一聲對著曹議金跪下了,哭道:“爹爹,慕容叔叔,大哥雖然有錯,可也是一時被喀喇瓦那奸賊所蠱惑,請爹爹念在他多年來輔政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寬恕幾分。”

  曹議金閉上了眼睛,慕容歸盈嘆道:“如果他只是囚父、禁弟、奪權,我們自家關起門來還有轉圜的余地。可如今他犯下的卻是勾結外敵、背叛的大罪,我們若私自為他開脫,如何服得天下人心?此事還是得等到張大都護來,再依唐律審訊定罪,方顯大公。”

  曹元德一驚,叫道:“什么!張邁?不行!我不能死在他手上!”猛地抽出一員將領的佩劍,就要自刎,可是劍抵頸項時卻又遲疑了一下。

  慕容歸盈使了一個眼色,慕容騰早領著幾個將領將曹元德圍住,奪了他的劍,將他死死按在地上。

  曹議金喉嚨猛地發出渾濁的聲響,嗬嗬地吐氣,曹元深叫道:“不要讓我大哥受辱!”慕容歸盈頷首道:“元德終究是曹氏嫡子,不可無禮了。不過為防他自戕,還是將他好生看管,勿得出了紕漏。”

  兩個將領將曹元德押出去后,慕容歸盈才對曹議金道:“令公,我這便派人張貼告示了吧。”

  曹議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閉上了眼睛。

  當晚四更,曹氏府邸連夜在城內各處張貼告示,卻是曹議金的罪己文書,其大意曰:

  “余曹議金,以張氏末年失德,代天行禪,上承張義潮公宗唐遺訓,下合河西百姓樂業民心,戰戰兢兢二十年,雖未能重建張公往昔之盛,亦得以保境安民,使沙瓜為西域漢家之樂土,佛門之善淵,此余一生之慰,自忖當以漢家守土完節之循吏載于青史,附班、張先賢之驥尾矣,不意晚年為孽子所累,使歸義軍倒行逆施,張公英靈在上,軍民忠勇在下,令譽忠心均受玷染,此雖非余之本心,然養不教父之過,余未死于虐子逆行之前,則有生之年、青史之上,均不得辭其咎矣。

  今幸有安西大都護張邁,忠勇無雙,功業彪炳,驅胡虜、保漢民,數年之間橫行萬里、威震西域,雖有漢之霍、班,吾唐之李、蘇,不能過也。余年邁垂死,雖有老驥之心,奈無廉頗之力,既見少年英雄在前,自當以河西托之。今愿舉沙瓜伊三州,與安西諸鎮相合,若使安隴得以混一,盛世得以重臨,生民得以立命,或亦可贖余罪之萬一。

  至于孽子曹元德,其罪其愆,舉世共見,不敢以舔犢而護短于天下人之前,異日安隴平定,自聽張大都護依大唐律令審處。

  河西之禍,罪在余父子二人,往者已矣,愿來者克建善政,繼往圣而開太平,勿失天下之望。”

  文書發出后,命坊間里老連夜觀看傳誦,天色未亮,而滿城百姓都已安心,均以手加額,道:“好了好了,這下好了,不用和安西大軍打仗了。”

  那邊慕容歸盈派了慕容騰出城,將文書正本呈給薛復,薛復接了看過一遍,道:“這么說來,之前歸義軍種種行徑,都是曹元德軟禁了曹令公之后,托曹令公之名做下的惡事了?”

  慕容騰道:“不錯。如今家父已經解救出了令公,城內亂黨也已一網成擒,敦煌城內軍民也都已知之前是受曹元德的欺瞞,眼下只等薛將軍點頭,就要開城門以迎安西大軍。”

  薛復將那罪己文書讓慕容春華、魯嘉陵等傳閱一遍,慕容春華覽畢一笑,薛復便請慕容騰暫去歇息,卻與慕容春華、魯嘉陵商議是否受降、如何受降。

  慕容春華冷笑道:“他曹家將我大都護圍困于玉門關,又與胡虜勾結,圍攻高昌,如果真讓他們干成了這事,那么我安西將被肢解,我等也都將死無葬身之地!如今大都護生死未卜,高昌存亡難知,而他們就拿著這么一張輕飄飄的罪己文書,推出一個曹元德來做替死鬼,就想了結此事,天下間沒那么便宜的事!”

  魯嘉陵道:“曹令公被曹元德囚禁,之前也不是一點消息也沒有。我聽三界寺殘存僧侶言道,在曹元德圍困三界寺之前,曹令公曾派秘使來見靈俊大師,似有與我安西合并的意思,只是很快曹元德的人馬就趕到,殺了秘使,圍了三界寺,之后敦煌也跟著戒嚴,所以曹令公應該也是早有與我安西合并的意思,這道罪己文書也未必是臨時抱佛腳。”

  慕容春華問道:“曹議金要和我們合并,這事可有白紙黑字留下?”

  魯嘉陵道:“這倒沒有。”

  “那不就結了?”慕容春華道:“這分明只是姓曹的留下的一個無關痛癢的伏筆,預著將來萬一所謀不成有個退路而已!別當那老家伙真有什么誠意!”

  魯嘉陵問道:“那依你說該怎么辦?”

  慕容春華道:“受降可以,百姓還有普通將士都可以不追究,但主謀卻絕不能姑息!”

  魯嘉陵道:“但你剛才也說過,如今大都護生死未卜,高昌存亡難知,如果我們逼得他們急了,來個頑抗死守,那時怎么辦?我以為現在當以軍情大局為重,追究過深,對河西,對我們,都沒什么好處。”

  慕容春華雖然不同意魯嘉陵的立場,但也覺得他所言有理,便不反駁,對薛復道:“薛將軍乃是主將,這事便請你決斷吧。”

  薛復沉吟道:“眼下我安西三面告急,必須快刀斬亂麻!先取了敦煌、并了歸義軍再說。與曹家交接,且留下個活結,待救出大都護、權柄操于我等手上之后,那時行大義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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