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張邁在慕容歸盈與曹元忠的擁護下,正式接掌沙瓜伊三州權印,以大唐朝廷特使身份,領安西大都護、四鎮節度使,兼歸義軍節度使,進位驃騎大將軍,節制整個大隴右道。
玉門關地處荒漠,大軍在這里補給十分困難,因此張邁將行轅向西南移至常樂,卻不入城,就在城外立大將軍金帳,安西、河西的主力兵馬一起聚集于斯。
常樂地近沙州,向北挺進馬上可以走上前往伊州的大道,瓜沙的吐蕃、突厥、回紇諸族紛紛來朝,張邁卻暫不接見,諸族頗感惶恐,自忖:“莫非我等來歸太遲,以至于張大將軍發怒了?”
田瀚騎著汗血寶馬,飛馳至敦煌傳令,待諸將畢集,便命:“著薛復、李臏、魯嘉陵、張毅、曹元深,齊赴常樂議事,令到即行,不得延誤!”
張毅驚道:“我等都走了,敦煌如何是好?”
薛復與李臏交耳,李臏便猜張邁的意思是打算從今以后,將沙州作為經濟上的后方,而不再將之作為政治中心。
本來敦煌地理上就極為偏僻,其能成為歸義軍政權之首府是特殊時期的特殊情況。
“如今安西、河西眼看一統,敦煌已難以負擔作為首府之重任,西北之政府變更,便從今日開始。”
薛復、張毅等都服其論,當下薛復便命馬呼蒙引六千兵馬鎮守敦煌,李臏又命李忠邦暫攝庶務,然后便與魯嘉陵、張毅、曹元深一起趕往常樂。
從這一日開始,敦煌作為西北風云之城成為歷史,但沙州百姓卻因此過上了更加平寧的生活。
薛復等人趕到常樂時,在沙瓜境內的重要人物都已經到齊,就差他們幾個了,文官作一列,五官作一列,剛好空出幾個位置,曹元深見曹元忠前面空了一處,便知是待自己,薛復見楊易下手空了一處,也就走了過去。
諸人各就各位后,穩坐在白虎皮大椅上的張邁站了起來,道:“今天召諸位來,是有大事相商!眼下常樂附近聚集了八萬人馬,但我們的高昌城卻還被毗伽圍困之中,前日康隆來信,表示愿為響應,說只要我們進兵,從伊瓜邊境到赤亭關可以一路暢通,他又附了郭師庸將軍的手書,我已經答應他會馬上進兵,但這一仗該怎么打,還請諸位各抒己見。”
帳內一時沉默,無人敢接口,張邁點將道:“薛復,你先說。”
薛復才出列道:“回大將軍,高昌城內除了夫人之外,還有我安西長史并郭、奚兩員大將,陌刀戰斧部隊亦在城中,因此解圍之事刻不容緩,需是越快越好!如今康隆既愿投誠,那正是天大的好事,還請大將軍馬上進兵,薛復不才,愿為前鋒。”
張邁又道:“好,我也已經決定明日進兵,不過這一仗該怎么打,該動用多少兵馬,你心里可有腹稿?”
眼下張邁吞了沙瓜,又有馬繼榮的一萬友軍,兵力數量前所未有,只是兵馬一動,糧草消耗就極大,所以并非兵馬越多越好。安西唐軍自起事以來,兵力總是處于相對不足狀態,通常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有時候甚至是一個蘿卜幾個坑,張邁好幾次將自己拋出來誘敵不完全是因為他天生喜歡冒險,實在是形勢所逼。但現在西北唐軍的兵力情況卻徹底扭轉了,特別是在這一刻,張邁手頭竟然破天荒地有了多余的兵力。
薛復道:“如何進兵,用多少兵,那要看大將軍的決定,若大將軍是要逼退毗伽,那么最好用上五萬以上大軍,若是要滅毗伽,用兩萬精兵就夠了。”
諸將聽了都是一奇,石拔道:“逼退毗伽用五萬,要滅他卻只用兩萬,這是什么道理?薛將軍,你是不是口誤說錯了?”
“我沒口誤。”薛復道:“我軍若以五萬人以上推進,行軍速度必慢!且大軍浩浩蕩蕩北推,胡虜勢必聞風喪膽,也不用交戰,只需這么走到赤亭,毗伽必然早就逃走了。因此逼退毗伽,必須用大軍團千鈞逼近,那樣的話可以不戰而勝敵!”
這時海印也列席其間,作為僧人的代表——西北唐軍已經建立僧侶從軍的初步傳統,讓僧侶承擔醫護、安慰等方面的職能。聽了薛復的話,海印不由得合十贊道:“善哉,善哉,若能如此,那不止是高昌之福,更是蒼生之福。”
張邁道:“這樣好是好,只是毗伽攻我背后,圍我妻兒,就這么放他們走,想想心中實有不甘!”
石拔叫道:“不錯,不能這么便宜了他!”
田瀚、郭漳是還沒資格列席帳內的,只是作為護衛侍立于帳內,這些小將也都連連點頭,不過他們是連開口都不可以的。
薛復嘴角微微一笑,繼續道:“但是,若大將軍是要滅了毗伽,則要先散布謠言,道河西大亂,大將軍抽不開身,使北庭回紇不測此間局勢,讓毗伽覺得還有翻盤的機會,這樣他就可能會躊躇,會猶豫,我們卻以七千精兵挺進赤亭關,與毗伽交戰,交戰不許大勝,只許半勝半敗,使毗伽不至害怕,又沒法全力攻克高昌城。再以三千兵馬進駐伊州北部,截斷北庭回紇東面的歸路。同時以一萬輕騎繞樓蘭古道,走銀山大寨,盡攜焉耆兵馬,忽然攻克天山縣,截斷毗伽西面的歸路。到了這個地步,毗伽要走也不能了,不是投降,便是死戰,我們卻可再陸續追加兵力,與高昌城內守軍里應外合,如此則有機會將北庭回紇盡殲于西州境內。”
石拔等聽得眉飛色舞,張邁亦微微點頭,薛復續道:“只要毗伽一死,北庭滅亡,我軍可趁勢北進,天山以北可一鼓而定!”
啪的一聲,張邁雙掌一擊,似要贊成,但他還沒開聲,慕容歸盈趕緊叫道:“不可!萬萬不可!”
薛復一愕,道:“請老將軍指教。”
慕容歸盈道:“薛將軍,你的前一套計策是很好的,但若按照你的后一套計策,請問這場仗要打多久?”
薛復默然不語,慕容歸盈道:“少則三月,長則半年,真要決出最后的勝負,只怕要熬到嚴冬,利用大寒天氣將北庭回紇凍死在高昌城外,老朽說的沒錯吧。”
薛復道:“那是最壞的情況,但或許不需要那么久。”
慕容歸盈道:“但也很有可能得拖這么久,甚至更久,對吧?”
薛復道:“毗伽之軍勢,雖比狄銀稍強,但我軍如今之軍勢,又遠勝過當日圍攻狄銀之時,玉門關既可一戰而定,高昌亦有可能!”
慕容歸盈道:“玉門關之戰,有半數成于詐道,縱然如此,若不是大將軍在亂局中鼓起肅州士氣,能否全殲狄銀還是兩說。王者用兵,以奇取勝者不可久倚,詐道可一不可再,可再不可三。而且廟算戰爭,未慮勝,先慮敗——薛將軍,我想問你是否計算過,如果戰爭拖延到冬天,我軍的損失會有多大?”
見薛復不肯回答,慕容歸盈道:“那就老夫來說吧。”他面向張邁,道:“大將軍,如果戰爭拖延到冬天,就算我軍最后能夠取勝,軍中精銳也必將有折損,高昌城內傷亡亦必慘重,高昌城外百姓,只怕……只怕都難以保全。”
他這句話其實還是委婉了些,乃不忍說出“死盡死絕”四字。
石拔等本來有些興奮的臉聽到這里也都黯淡了不少,慕容歸盈繼續道:“而且還不止如此!這個冬天,要挨過去還容易,但是大兵過后,必有荒年,這場仗已經誤了今年高昌和瓜州的農時,若按照薛將軍的第二套方略來,則接下來這半年中瓜、沙、焉、高四州非但無法休養生息,反而還要繼續勒緊腰帶以維持這場戰爭,而高昌在來年更將成為一方死域!總之,這場戰爭打到現在整個隴右道已經傷筋動骨,若再遷延下去,持續到冬天,誤了播種,只怕明年高昌、伊州、瓜州三地要餓殍遍野啊!而沙州、龜茲、焉耆由于今年戮力于戰爭,除非上天特別眷顧,否則也斷難豐收!三州大饑,三州半飽,如此國邦也不用外敵來侵,自己就非崩潰不可。”
張毅、海印等都聽得暗暗點頭,薛復卻道:“雖然有這樣的可能,不過也未必會惡化到這個地步,老將軍的這番言語,其實有些危言聳聽。”
慕容歸盈道:“兵法云:先為我之不可勝,而后謀敵之可勝。破國以殲敵,非正道也。老朽以為,如今應以東進為務,先收河西,解放漢民,以耕以牧,等打好了根基,充盈了國庫,我們便有了爭霸天下之國本,毗伽之流何足掛齒!”
薛復卻搖頭道:“不然,所謂先富后強之論,未必正確。我大唐太宗皇帝之英明神武百年不遇,貞觀之世更可睥睨千古,可太宗皇帝在定鼎天下之后,積二十年之國力,卻拿不下一個小小的高句麗,為何?不是太宗皇帝無能,也不是大唐國勢不夠強大,而是時勢使之然!若我們先定河西,容得毗伽從容退去,我料等我們占定河西以后,天山以北必有重大變化!今日我們忍一忍痛楚就能辦成的事情,將來也許花費十倍力氣也不能成功,事情宜先難后易,不宜先易后難!大將軍,我軍自起事以來,從未見難而畏縮!而總是于大危險中求大勝利,否則如何有今時今日之成就?愿大將軍堅持我軍一貫之傳統,勿為茍安之論所動。”
他們二人爭論到此已相當深入,石拔等都插不上嘴,田瀚更是聽不大懂,張邁本來站著,這時也坐了下來細細思忖,問李臏、慕容春華道:“你們看怎么樣?”
李臏道:“事業小時,宜于火中取栗、險中博勝,但如今我們的事業大了,則一味冒險恐非正道。我軍取龜茲、取焉耆、取高昌、取河西,接連用險,猶如弓弦繃緊到了極點,我恐繼續用兵,龜、焉、高三鎮軍民會難以承受。所謂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現在是弛一弛的時候了。”
慕容春華卻道:“我卻以為薛將軍所言有理。”
孫超忽道:“大將軍,孫某能說幾句么?”
他是后唐所封的“河西節度使”,之前曾有意將這個名頭讓給張邁,但張邁卻對后唐的封號沒什么興趣,便委婉謝絕了,然而孫超的這番美意張邁自然心領。
這時孫超以尊客身份位列帳中,張邁聽他要說話,忙道:“孫公請說。”
孫超乃道:“河西各州割據已久,胡人為主,漢人為奴,漢家子孫期盼王師,幾已百年,然而中原幾次興盛,卻總是無法進入河西,為什么?就是因為西北胡人勢大,所以中原王師也只能隔著黃河興嘆啊。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天賜良機,河西諸胡一聞大將軍之名盡皆喪膽,若趁此機會擂鼓而東,則肅、甘、涼、鄯、蘭諸州可以一舉平定,但若是錯過了時機,我怕各州很快又會各成割據,那時候大將軍再要重新收取一統,便難之又難了!”
慕容歸盈道:“孫兄所言甚是!自古得隴方能得關,得關隴則得天下,關中乃華夏之心腹,河西乃華夏之肘腋,至于北庭一地,卻是手足之福患,雖不能說不重要,畢竟不能與關隴相比。河西胡漢雜居,而以漢民為主,得一州,則有一州之力,得一民,則多一民效忠。北庭則地為胡野,人為夷狄,得其地不足以充盈國庫,俘起民不能得其真心,先取疏,后取親,實非智者所為!”
薛復哼道:“我卻以為,正是河西多漢,因此可緩,北庭多胡,因此要急。”
張邁道:“這又是何說?”
薛復道:“河西乃漢家舊土,又無天然屏障,其勢難以獨立,早取遲取,總是囊中之物,擱置著也無所謂,北庭卻是可胡可漢,又有天山的天然屏障,因此必須趁此機會戮力奪并!若是遲了,恐往后可能會永處域外,難以回歸了。”
慕容歸盈卻連連搖頭,道:“不見得,不見得。”
兩派意見爭鋒相對,互不向下,張邁心中雖有傾向,但一時也難以決斷,忽然想起帳中還有一人未曾說話,便向他看去,正好薛復和李臏同時想起,也都向他使眼色要他助己,一時間大帳之內,人人目光聚于楊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