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易走近張邁帳中,見到李臏,李臏微微一笑,道:“屬下告退。”便走了。楊易問張邁道:“還沒入睡?在和李司馬談東巡的事情么?”
“不是。”張邁道:“我們是在談北伐的主帥的事情。”
楊易問:“李司馬怎么說?”
張邁道:“他讓我找你們兩個商議。”
楊易沉吟著,說道:“邁哥,北伐主帥讓薛復做吧,我跟你東巡去。”
張邁奇道:“為什么?若有康隆做響應,與庸叔、奚勝里應外合,打敗毗伽的勝算應該很大啊。”
楊易說道:“選薛復還是選我,不在勝算大小,而在別的緣故,這一點,咱們心里明白的。”說到這里他看著張邁的眼睛,張邁亦不回避,軍帳之中靜悄悄的,這個眼神交會過后,楊易在張邁眼中看到了暖意,心中歡喜,道:“邁哥,如今咱們的事業大了,外邊的人,不免會有許多的想法,這些想法他們未必敢說,可我還是從他們的言行舉止中看出來了。但我卻希望邁哥你知道,我對你仍然如在星火砦時一般無二,我敬你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長。今日的楊易,已經不是新碎葉城時的那個魯莽小將了,可是我能有今天,也是從你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你帶我們走出新碎葉城,走出死境,但我不想將你當作恩人,而希望一生一世,做你的臂膀!永遠不變!”
軍帳中又靜了下來,連馬小春都走開了,張邁站在楊易對面,要說什么,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回想起過去幾年的種種,與楊易并肩作戰的場景都在腦中一晃而過,楊易說他從自己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自己又何嘗不是?在那些最艱苦的日子中,在那些最危險的夜晚里,都是眼前這個兄弟陪伴左右才熬了過去,才融入到這個新的世界。兩人一起打仗,也一起成長,在昭山行宮,在燈上城,都是靠著對彼此毫無保留的信任才做到了無間配合。這是一種在鐵火中鍛造出來的信任!
“阿易,”張邁想說,我對你,也是可以將我的生命托付給你,可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哽咽了一下笑道:“臂膀是不會喝酒的,你做了我的臂膀,以后誰陪我喝酒?”
楊易也笑道:“但是臂膀可以幫你殺敵啊!”
張邁道:“做兄弟,又豈是為了因對方能幫自己殺敵?如今帳外能幫我殺敵的至少有幾萬人,可能和我坐在一起喝酒說幾句知心話的,卻就只有你一個人了。”
楊易心頭一熱,眼眶也覺得暖暖的,似有淚水要掉下來,他覺得無端流淚乃是女流之事,反而尷尬一笑,男兒至此兩心相照,再說什么也已多余,張邁拿了兩壺酒來,虎皮椅也不坐,就手挽手坐在地毯上,碰壺痛飲。
酒到半酣,楊易道:“邁哥,對付毗伽的事情,就讓薛復去做吧。”
張邁道:“只是如今薛復積累下的功勞已經很大,如果讓他再立這場大功,怕我就得超拔他位列你與郭洛之上了。”
“薛復的能耐,我素來佩服,”楊易道:“但不能讓他壓過阿洛。阿洛這兩年來忍耐寂寞,鎮守西疆,若不是他讓我們沒有后顧之憂,我們在東方的一切事務都無法進行,因此功勞之大難以估測,薛復功勞再大,你讓他處阿洛之下沒人敢有異議的。有阿洛與他平持相處,就不怕薛復震動到你,咱們內部的架構也還可以穩當。至于我,邁哥你就不用顧慮,該讓薛復壓我一頭就讓他壓我一頭,我不在乎,反正以后我仍有機會立功的。”
張邁道:“這個讓我再想想。或許……阿易,不如由我去對付毗伽,你拿了我的赤緞血矛,替我東巡吧。”
“那可不行!”楊易道:“東巡之事非同小可,這件事情卻是誰也不能替你去的,就算是阿洛來了也不行。如今大唐沒了,河西漢民又大多淪為胡族的農奴,如你在疏勒時所說,咱們接下來的大業就是要建立一個由我們來設計的夢想國度,而河西的漢家子弟就是我們這個夢想國度的新民,打仗的事情,我們可以假手,就算一時功高,將來事業更大時,這功勞自然就相形變小了。但拯救漢民、爭取民心的事情,除了你,別人誰都不能碰,不然將來會留下后患。”
張邁道:“安西百姓,胡多漢少,雖然在我們手里能夠暫時做到以漢統為主導,但這種人口情況若不改變,一兩代人以后就要出大問題。所以河西漢民,確實是我們接下來要爭取的最重要的力量,但咱們如今的領土宛若長蛇,東西延綿五千里。戰爭可以一年半載就打完它,爭取民心卻是件時間極長的活,若我一旦東巡,只怕三五年內就沒法西顧了,那時行政中樞是隨我東遷,還是讓行政中樞與我分離?若是隨我東遷,只怕以后治理起來困難重重。所以我想著能否將首府暫時設在高昌,這里剛好位于河西與安西的中段,治理起更加方便。”
楊易道:“我和鄭渭曾談論過這個問題,但談到最后我們都覺得,無論我們接下來幾年擴張的方向是要向西還是向東,都萬萬不能將中樞設在高昌、龜茲、沙州、伊州這些地方,因為這些地方縱深發展的潛力不夠,都沒有成片的大塊水土,全都是零零散散的綠洲,都是小國的規模,別說制霸天下,連作為偏霸首府的資格都沒有。地理上雖然處于中段,但中樞乏力的話便沒法制約屬地,而要將軍隊集中在中樞,靠屬地提供錢糧供養的話,又會給全境造成極大的負擔。如果中樞設立在這里,往后注定了會分崩離析。”
張邁道:“我也知道長久來說安西是找不到可以立都的地方的,就是沙州格局也太小,只是如果將中樞移到涼、蘭一帶的話,又怕離西線太遠,萬一西邊有事,中樞會反應不及。”
楊易道:“西周的京畿在關中平原,東進滅商以后,國土在函谷關以東的也有二三千里,但武王、周公沒有東遷,只是在洛陽營造了一個陪都。秦國滅六國,形勢也是一樣,可秦國也沒有將都城東遷。漢高祖掃平天下以后,選擇定都地點,沒選地理適中卻格局偏小的洛陽,還是選了地理上很偏的關中,邁哥,你說是為什么?”
張邁本來且說且喝酒,這時卻停了下來,楊易又道:“其實地理偏不偏,應該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立都所在必須形成足夠強勢的力量來壓服附屬州鎮,周、漢兩代,立于長安的都比較強勢,立于洛陽的都比較衰落,這里頭的教訓,我們不能不吸取。”
張邁道:“從現在已經得到的情報看來,關中已經有主,我們短時間內能得到的,最多去到涼州、蘭州。”
楊易道:“涼州、蘭州,作為萬國之都當然還偏狹了,但如果能夠開發得好了,要成為壓服西域的中樞卻也夠了。如果能得到朔方,那形勢就會更加明顯。而且進入河西以后,我們再立漢家旗幟會變得更加自然。自漢唐兩大盛世奠都長安、洛陽,關中與洛谷便成華夏人心目中首重的京畿之地。我聽郭伯伯說,咱們漢家百姓有認廟拜神的傳統,漢人久處邊荒,久而久之也會被人視作蠻夷,胡人入得京畿,若能自化,久而久之也視之為中華,故誰得京畿,便得地理上之正統。關洛為甸服,其次為河西河東、齊魯淮楚之地,再次之為吳越、燕代、巴蜀,這些是侯服賓服之地,由此進京問鼎,天下人也都還可以認同。至于安西、遼東、漠南、交趾,入我華夏版圖雖久,卻仍然被中原士人視作要服荒服,此皆戎狄蠻夷之地。我們安西四鎮舊部,上百年來流落于荒服之外,中原人士會怎么看待我們已不可測,若我們能豎大旗于河西,得甘隴百姓認可,便可能進一步爭取中原士民對我們的認同。但若我們將首府定在安西,只怕他們未必會承認我們。至于西線之事,我們或者可以參考周公之營造東都與布置齊國。”
張邁道:“你是說……”
楊易道:“東都位于天下之中,隨時可以出兵壓服全境、馳援各地外患。齊國與關中相對,位于另外一個極端,卻安排了一位強有力的重臣鎮守,以負責起對東夷的開拓和對東方內部的叛亂。”
張邁道:“這個設想也有一定的道理,只是前提卻是中樞所在必須足夠強勢,西周初年的關中有這個條件,但涼蘭破敗已久,能否如此卻有待斟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