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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相認

  天氣越來越冷,盡管今年北庭的冬天來得沒往年早,但是在這個地方是別期待著能有什么暖冬的。

  沒有降水,也就沒有下雪,但空氣中所帶的蕭瑟卻如利劍一般刺砭著每個人的皮膚。在這個地區,所有經常在戶外活動的人皮膚都不可能好,每個冬天都仿佛要對抗刀割,久而久之皮膚的某部分都會形成深壑,望上去猶如皺紋,三十歲的人可以看上去仿佛已經五十歲。

  不過,在這種環境下熬過來的人,只要營養還跟得上,體力其實比中原地區保養得珠圓玉潤的人更加強韌,這是拼殺的世界,這是野獸的世界!荒野的折磨既是一種傷害也是一種磨練,成年處在這種環境下的部族盡管無法像全面發展的華夏民族那般創造出巨大的財富,但可以形成全民皆兵的強大軍事力量,以此傲視這個世界!

  薩圖克從帳中走出來,望著已經干涸了的白楊河,現在縱馬就可以踩過去了,但唐軍自換了郭威作為西線南北的前方守衛者以后,進兵就變得更加困難,同樣的兵力,在不同的將帥手里竟產生了完全不同的效果。郭威手中所掌握的正規軍并不比之前強,但他竟能有效地發揮民兵的力量,將之作為防御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形成了盾牌與鎧甲,而府兵正規軍就成了單純的劍,可以隨時攻擊刺殺。

  在守城戰中,郭師庸能夠將民兵運用得很好,但在營寨戰與野戰中發揮民兵的作用,郭威所發揮的才智卻得到了許多唐軍將領的認同。

  “果然不愧是民兵將領出身。”一些嶺西將領說。這句話貌似是贊揚的,其實卻還是有意無意地在強調郭威再強大也不過是一伙“民兵”。

  盡管出身于貧賤,但在成為威權之后還是或多或少地會無意識地產生對后來者的輕蔑,這種共通的毛病即便是唐軍嶺西兵將也不能免俗,還好,當前這種毛病尚不嚴重,至少還未影響到唐軍整體的戰斗力!

  “郭威么?”

  薩圖克拿著剛剛到手的情報,口中說出了這幾個字:“姓郭?莫非又是郭家的人?之前怎么沒聽說?”

  霍蘭等都明白,薩圖克口中的“郭家”不是別人,正是郭洛的家族,這是當前天策大唐除了張氏之外的第一家族,就家族實力而言,也可以說是整個西域最有權勢的家族,天策唐軍中忽然冒出一個姓郭的高級將領,薩圖克等自然而然地就會想到是否是郭洛的同族。

  “應該不是,”霍蘭說道:“如果……是的……話,那么……之前我……們的情報……至少應該知道他。”

  嶺西回紇對天策軍的刺探雖不全面細致,但二三十個主要將領的基本情況卻還是掌握了,從最近這段時間郭威的表現看來,薩圖克對他的評價認為此人絕對屬于這二三十人之內。

  “或許是剛剛投靠的降將,”薩圖克說:“這人用兵的手法十分穩健堅實,不是那種純粹依靠天賦的少年天才,是靠年月磨練出來的,所以決不是戰場上的新丁!”

  這幾年唐軍之中也崛起了幾個少年將領,如楊涿、郭漳等人,都在某一方面有天才之稱,但薩圖克對這些少年郎的評價并不是很高,盡管欣賞,卻并不忌憚,他認為這些少年雖得力于父兄的助力而迅速上位,但同時他們的父兄對他們來說也形成了一座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從楊易、郭師庸的高度,他就能推斷出這些少年將來所能達到的高度,縱然會成為名將,但可以限量的名將還是好對付的。

  但是某一些人,其器量卻是不可限量,這樣的人,哪怕眼前尚微弱,卻會引發薩圖克的忌憚之心——這種情況,當年在他第一次見到張邁留下那段“我們在哪里,哪里就是華夏,我們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唐!”的勒石銘文的時候曾產生過。

  “漢人之中,也是英雄輩出啊!”

  薩圖克心里默想著,如果自己死了,能夠抗衡天策唐軍的后繼者又在哪里?

  一騎飛馳而至,卻是從北面來,入帳以后呈上秘密信件,薩圖克打開之后點了點頭,霍蘭道:“是……是在……那邊么?”

  盡管是在自家主帳之內,他的這句話仍然顯得很秘密,仿佛怕被人竊聽去似地。

  “嗯。”

  這個時候,自歸附以來深受薩圖克器重的葛覽竟不在軍中,他哪里去了呢?

  那是烏宰河一戰以后,薩圖克最重要的布置,近期內他雖然還不停地隨唐軍發起間接的攻擊,但郭威之所以能夠堅穩地守住,一方面與他本人的能力有關,另一方面也由于薩圖克沒有盡全力!

  唐軍之中有些人以為是寒風削弱了回紇人與契丹人的戰斗力,但只有回紇與契丹少數的高層知道真正的原因——一場更大的沙塵暴正在醞釀著!

  漠北新舊霸主正在某個地方聯手,準備一舉擊垮威脅著他們稱霸與生存的強敵!

  郭威有一種靈敏的嗅覺,似乎聞到了白楊河對岸飄過來的味道,所以當張邁發文調他往北輪臺城議事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擔心的,但丁浩、田安等卻都很高興,覺得這對郭威來說是很好的機會,能被元帥調去議事啊,這說明元帥越來越看重郭威了,看重郭威,也就是看重他們!

  在敵人沒發覺的情況下,郭威騎著張邁剛剛賞賜給他不久的汗血寶馬在昏色之中趕回北輪臺城,當晚都在趕路而沒有休息,為的是借著夜幕的掩護。

  抵達北輪臺城時,張邁還特地派了馬曉春來接他,這種規格讓隨行的田安倍感興奮,當然,入城后田安就只能止步于議事大帳之外再之外的籬笆之外,目送郭威進去——這座大帳帳頂樹立著張邁賴以威震西域的赤緞血矛,此時此刻,連中郎將級別的人都沒資格進去,將軍級別的人不得宣召也不得入內,而郭威不過是一個都尉,得以入內顯然是破格了。

  大帳之內,人數很少,只有張邁、楊易、郭師庸、李臏、石拔五人,行軍司馬都沒有,會議書記也沒有,只有衛飛侍立在旁做護衛。

  見到郭威進來,張邁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升郭威作中郎將,諸位有沒有意見?”

  郭威一愕,一時間都不知道怎么反應,石拔首先叫好,李臏道:“快了些吧。以郭都尉的能耐,勝任中郎將有余,但升得太快,恐招軍中非議,對郭都尉來說未必是好事。”

  張邁卻道:“和平時期按部就班,現在卻不是和平時期,甚至不止是戰爭時期,而是決生死定存亡的關鍵時刻,這時候誰有能力我就讓誰上!既然大家都看明白郭威有這份能耐與器量,我就不想顧及什么陳規!”

  楊易道:“元帥既然有了決定,那我沒意見。”

  郭師庸道:“我并不贊同。理由與李司馬一樣。但元帥若認為有必要,我也不極力反對。”

  “好,你們的意見我明白了!”張邁道:“那這次就算是我獨斷。郭將軍,上前!”

  郭威上前行禮,張邁道:“從現在開始,你就是中郎將了,我是破格提拔你,告訴我:你接下來的表現,不會有損我的威信!”

  若是石拔這時定然激動得慷慨激昂,郭威卻很平靜地道:“對回紇的下一場大戰,便是末將證明元帥眼光之時!”

  張邁大喜,扶了他起來,說道:“好!不過,接下來我們要對付的,可不止是回紇!”

  郭威愕然道:“元帥要調末將去對付契丹?”

  “不是。”張邁道:“沒必要調來調去的。東面現在有春華和黑虎擋住,他們已經打得很順手,用不到你的力量。不過我和楊都督商議過,準備在接下來在北庭這個戰場上,來個東守西攻!”

  “東守契丹,西破回紇?”

  “不錯!”張邁道:“契丹人攻勢強勁,騎兵又靈活,我們的步兵陣無法追敵,騎兵對上他們又沒有優勢。而且他們是久戰久練之兵,內部磨合已久,臨戰之際要想他們露出破綻很難。但回紇方面卻不然,他們最精銳的騎兵并不見得比我們強,而他們的弱點卻較明顯,一旦尋著馬上就會形成致命的破綻!且嶺西回紇整合的時間不長,真到了生死既決的當口,必有疏漏,那就是我們的機會了!不過契丹人十分老辣,可不會坐等我們先攻回紇將他們各個擊破,就算他們沒有會師,一見到我們猛攻回紇也一定會不遺余力地發起進攻,必要將我們打得不得不回援!”

  “那元帥準備……”

  “讓春華和黑虎扛起抵擋契丹的重任!”張邁說:“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哪怕東線會出現危機甚至受到創傷,也要先滅了回紇!回紇一破,契丹就無法在北庭久住,而他們這次若再次敗還,三五年之內就別想有勇氣第四次西侵了!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向兩河用兵,從容將嶺西回紇收拾了,收回我碎葉城故土,收回我大唐詩仙李太白的故鄉!”

  帳內除了衛飛之外其實都是不容易激動的人,這時卻也都忍不住站了起來,郭威道:“元帥,可是想好了如何擊破回紇了?”

  張邁道:“走,與我入谷看看去!”又對郭威說:“這支新的部隊,正好要用上你訓練的民兵!”

  “新的部隊?”

  張邁道:“其實也不算新的部隊,不過至少是一種新的打法,之前……”

  叮叮,叮叮……鈴聲打斷了張邁的話,那是馬小春在外面敲,唯有緊急軍情他才敢敲動,不過顯然卻還不是最緊急的,如果是最緊急的,馬小春是可以直接闖進來的。

  郭威是第一次參加這個等級的會議,對各種細節還不熟悉,但他久居人下,善于察言觀色,馬上退在了一旁,站在石拔下手。

  楊易搖了搖一根繩子,便見馬小春拿著一封單羽信傳入,楊易接過看了一眼,眉毛一軒,道:“人在哪里?”

  馬小春道:“就在外面!”

  楊易道:“帶進來!”說著將信交給張邁。

  李臏問道:“怎么回事?”他看出不是急事,卻必定是極為重要的事情,否則楊易不會在現在這個張邁要帶人去觀新戰法的關鍵時刻還放某個人進來!

  這時張邁接過書信,只掃了一眼臉色也微微一動,楊易回答著李臏的話:“我們剛剛定下的戰術可能要改!回紇人和契丹人可能已經會合了。”

  李臏道:“他們之前也已經會合了啊。”

  “和之前不同!”楊易道:“我一直盯著他們可能會師的地點,不使他們的主力順利會合,但現在他們卻在沙漠邊緣找到了一處隱蔽的地下水源——是一個類似于燈下谷那樣的所在!現在已經有部分兵力在那里會師了!”

  郭師庸與李臏都有些悚然動容,齊聲問道:“在哪里?”

  張邁將信件遞給李臏,讓他們傳閱,一邊說道:“那個地方說近不近,卻正好在我們偵騎探測的盲點上,這次是有一隊少年騎兵恰巧碰上了,說起來也真是我們的運氣!”

  “運氣?”郭師庸卻不是一個肯輕易相信運氣的人,道:“那隊騎兵是什么出身?可靠么?”他的謹慎讓他總是先質疑情報來源的可信度,這時李臏已經將信傳給了他,郭師庸掃了一眼,信是慕容春華傳來的,他的考慮十分周詳,似乎預感到北輪臺城方面可能產生的種種疑問,因此在信末附加了那隊騎兵的編隊。

  郭師庸是姑臧軍營的實際總訓練,對各營各隊的來歷心里清楚,一看那編隊就道:“這個消息得慎重!這隊人馬所屬營,里頭有許多是來自中原的少年!”

  郭威聽得一奇,只是不好出聲問,石拔也和他有著同樣的疑問,開口道:“來自中原的少年?我們的新軍有很多來自中原的人么?”

  “不少!”郭師庸道:“其實這些人的來歷不是很正,我半年前就發現了這事,不過這些人的素質不錯,而且經過訓導之后很可用,我與元帥商量過,元帥以為英雄可以不問出身,且自信我軍必可讓這些人歸心,加上當時我們所關注的事情甚繁,所以暫時就未處理。這些新兵一直以來都沒出什么差錯,不過現在是關鍵時期,來自中原的人……”他說到這里忽然想起郭威也是來自中原,停了停,說:“除非是已經判定可以信任,否則這個情報的可信度就要打個折扣。”

  他能夠臨時改口,這種克制也算是對郭威的尊重,但郭威聽出他弦外之音心里還是不免有些不舒服。

  來自嶺西的唐軍尊崇漢化,但真的到了與中原接觸,其中一部分比較保守者卻反而對來自中原的人保持著一定程度的戒心,這種戒心不是現在才有,郭威從剛剛加入天策軍的時候就已經有所察覺。

  雖然如此,不過支持著郭威在唐家中繼續奮斗的力量在于他發現這種戒心并非天策軍方唯一的態度,甚至不是主流,張邁很明顯正戮力于開放心懷容納來自中原的客卿們,從商人到僧侶到文人到武人,張邁不是不知道其中有著一些來自中原的滲透,卻還是盡量不先入為主地將他們視為細作,而是致力于將這些人都吸收進來!

  楊易、張邁、李臏、郭師庸等傳閱戰報十分迅速,就像久經訓練一般,幾句討論也都在傳閱的過程中進行,郭威心里的活動雖然說來話長,其實也只在一瞬間。

  帳門掀起,馬小春帶了一個少年進來,道:“副都督所遣之人到了,他叫張榮。”又引了那少年近前,道:“這是元帥……”

  他還沒介紹完,帳內郭威忽然忍不住啊了一聲——他雖然已經在極力克制了,但見到這個少年之后還是忍不住失態!

  帳內所有人都朝他望了過去,也包括那少年在內,這個少年正是柴榮,他一見到郭威更是忍耐不住,脫口而出就要叫喚出來:“爹爹!你怎么在這里!”

  張邁一愕:“爹爹?你們倆是……”

  郭威上前一把抱住了柴榮,叫道:“榮兒!”柴榮見郭威主動抱住自己,想必可以相認,就不再抑制眼眶中的淚水,任由之滾滾流下!

  這本來是一個軍事會議的場所,孰料卻變成一個父子相認的場面!

  這段時日以來郭威常常思念著這個養子,但想在如此亂世,只怕柴榮早就不在人世了也未可知,就算能夠活下來,今生是否能夠見上一面也渺茫了。

  他可沒想到養子竟然和自己一樣也在天策軍中,更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忽然遇上!一時激動之下竟然失去了平日的穩健,在張邁與諸將面前真情流露,眼睛中也滲出了淚水,過了一會忽然想起什么,趕緊放開了柴榮,帶著他來向張邁行禮,道:“末將與犬子失散經年,久別重逢,一時失態,還請元帥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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