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彝殷聽李彝超說如果張邁得志,定難軍也難獨存,說道:“張元帥得志定難軍固然無法得存,若使李從珂得志,難道定難軍就可以得存么?愚弟以為,我夏州之所以能割據自立,一來以地處荒僻,二來以中原混亂,若使中原有一統之勢,不管是李從珂來統一也好,還是張元帥來統一也好,定州都絕難自立!”
這幾句話雖是不贊同李彝超之言,但李彝超聽了非但不生氣,臉上反而現出喜色來,捉住了李彝殷的手道:“依我弟所言,我黨項今日當如何自處?”
李彝殷道:“天下大勢如果未明,我們便助天下之亂,天下大勢若明,則我們當投明主,為其前鋒,爭取在來日之天朝之中為李家爭得一席之地!”
李彝超道:“那么如何才能判斷天下大勢是否已經明朗呢?”
李彝殷道:“如今契丹與天策正決戰于北庭,兩家的兵力都被拖在東邊,李從珂竟然也不趁機動手削藩,可見此人無能!但張元帥是否已經得到了天命,那就要看北庭一戰的勝負如何了。”
李彝超臉上現出大喜之色來,本來死灰色的臉上泛起了紅潮,竟是又興奮又欣慰,握住了李彝殷的手說:“黨項有我弟,我死可瞑目了!”
外面卻忽然傳來了急報,李彝超命進來,那急報卻讓兩人都聽得呆住了:“河東有變!”
“有變?有什么變故?”
“傳言張敬達已經進駐太原!”
“什么!”李彝超大驚失色,要問詳情,定難軍的諜報系統卻不算十分發達,并未能探聽得更加詳細,他揮手讓報信任退下后,李彝殷道:“看來李從珂也不算太過無能。”
————張敬達竟然進駐了太原!
太原可是河東軍的根基所在!是石敬瑭的老巢!
張敬達竟然進駐太原,這件事情就連三流的謀士都能想到這意味著什么!
當然這件事情,其實涼州方面知道得比定難軍方面更早——盡管前者離河東比后者更遠!
早在悟真和尚還沒入定難軍邊境,魯嘉陵就已經收到了消息,第二日又趕著來了另外一個消息:劉延皓進駐幽州了!他們進駐的名義倒也光明正大得緊:李從珂擔心石敬瑭與趙德鈞征戰在外,后方有失,特地派了兩大重臣入駐太原與幽州,幫他們料理后勤!
這兩個人,一個是已經得到李從珂信任的名將,一個是早在鳳翔時代就已經從龍李從珂的親信,消息傳遞雖有先后,但考慮到幽州比太原更遠,則張劉兩人進駐的時間可以說是相當的接近了!魯嘉陵與薛復自然都看得出此事定是李從珂進行良久布局所致!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魯嘉陵道:“李國主這一招可玩得漂亮得緊啊!哼,他竟然做得這樣機密,連我們都未能在事前探到消息!”
鄭渭嘿的一聲,道:“這事當然要做得絕密,若是連我們都知道了,如何還能瞞得過石敬瑭、趙德鈞?”
就在這個消息到達涼州的前一日,薛復才剛剛收到北庭前線的消息,說張邁也率領三萬精兵去救楊易了。
薛復聽到這個消息之后竟然也都有些坐立難安——他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如果能夠如自己所期待的那般獲得全勝那固然是好,可是戰場上的事情,哪里說得準呢?他們口中都說必定勝利,但那是為了意頭,心里還是很擔心的。在討論全勝時當如何并為未來接收戰果鋪路的同時,三人內心卻也都存了一份如何應對敗局的腹稿。
在這當口,留守三大臣雖然與北庭相隔萬里,但也被形勢牽引得將心膽都提了起來,這個時候就算東方的天塌了,他們也是斷斷不敢妄動的!
然而李從珂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出招了!而且一出招就是狠招!
關于北庭的最新戰況,總是留守三大臣看過之后,再決定對外宣傳多少以及公開給誰聽,但東方來的消息,得以與聞的重臣卻多了幾個。
趕來商議的張中謀拿著魯嘉陵轉給他的諜報,說:“石敬瑭與趙德鈞在太原、幽州經營既久,張、劉兩人忽然進駐,勢力一定不能鞏固,如果石、趙兩黨奮起反撲,或許就能將他們驅逐!”
“他們不會反撲的。”薛復淡淡說。
“不會反撲?”
“就算想反撲,多半也會以失敗收場。”薛復道:“李從珂畢竟是中原之主,占據著名分大義。石敬瑭趙德鈞如果反撲那就是抗命造反——除非他們有了十全把握,否則斷然不可能如此的。而且若是石敬瑭、趙德鈞自己若在城中,或許還有這份魄力,他們手底下的人忽然遇到這等大變故,多半會猶豫觀望,但劉、張二人又豈會給城內的石黨、趙黨猶豫觀望的時間?換了我是張敬達,進城后一夜之內就要將全城清洗一遍了,劉延皓是李從珂的親信,名望未顯,也還沒聽說過他打過什么大勝仗,但張敬達也是一方名將,想來做事絕不至于拖沓。”
鄭渭道:“所以兩人會否反撲,大概明天就會知道了。”
魯嘉陵卻沒法等到明天,他在天策府前府來回踱步,終于下定了決心往后院來,進入郭汾的居處,在簾外求見,郭汾這幾日常有胎動之感,都盡量不敢勞心,更不敢勞力,見魯嘉陵來吃了一驚,問道:“北庭勝負……決了?”
張邁出兵救楊易的事,留守三大臣商量過后決定暫時壓住,還沒有與郭汾說。
魯嘉陵道:“沒有,北庭那邊還沒有消息,是東面出了些變故。”
郭汾松了一口氣,現在沒有消息對她來說或者就是好消息了。
“什么變故需要來見我?”郭汾問道。
“李國主派遣心腹大將,忽然進駐太原、幽州,接管了石敬瑭與張敬達的后勤了。”
郭汾對于當前東方的大勢心里也是有數的,所以魯嘉陵言簡意賅,也未加以過多的解釋,他認為郭汾應該能明白的,果然郭汾啊了一聲,道:“看來元帥的這位結義兄長,也很厲害啊。”
不過郭汾并未因此而憂心,她也是在歷次生死大戰中經歷過來的人,不但很能分清主次緩急,而且自制力很強,知道這件事情雖然重大,短時間內卻還不會直接對天策軍造成直接沖擊,所以克制住了自己,未投入過多的擔憂,以免影響胎兒——現在對她來說和對天策軍來說,腹中的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就算剝離掉母愛的因素,這也是當前她最重要的任務。
“現在的話,我們只怕很難去干預東面的事情了。”郭汾道:“像這樣長遠而非緊急的事情,你們三人商量著就行。今天忽然來見我,可是有事要我配合?”
“夫人明見!”魯嘉陵道:“臣想請夫人請擬一封書信致契丹皇帝,斥責其西侵我北庭之罪!”
契丹西犯這已經是第二次,而且按照涼州已經得到的情報,北庭戰役正打得如火如荼,在這個時候魯嘉陵忽然要郭汾寫信給耶律德光斥責契丹人西犯北庭,這樣的事情豈非多余得有些荒謬?
但郭汾卻知魯嘉陵這樣做必然事出有因,問道:“這是為何?”
魯嘉陵道:“李國主之削藩,對準的是石、趙,但敲山震虎,其背后卻是小唐朝廷與契丹人的較量。石趙二人,不過是夾在胡漢雙雄中的兩把雙向之刀罷了。”
郭汾點了點頭,魯嘉陵繼續說道:“如今契丹有大軍被我們拖在西線,就算他們在東方還有大軍留守,但無論如何不敢在這個時候同時兩線開戰的。李國主選在這個時候出手,這個時機,真是把握得很好啊。李從珂若收服了石敬瑭趙德鈞,余威勢必震于漠南。到時候李國主就算不繼續將戰線北推,契丹也也要惶恐難安。小唐朝廷勢力進得一步,契丹的勢力就要消退一步。但現在我大軍都在西面,李國主這次的行動明顯是借我東風、竊我勝果!小唐朝廷勢力膨脹得太過厲害而打破東方均勢的話,對我天策軍來說并非好事,也會擾亂了元帥的既定規略。因此臣以為當前我們應該有點抑強扶弱的行動。”
“這……”郭汾皺了皺眉頭,道:“按照利害來說,確實如此,但現在我們正與契丹在北庭決生死之戰,契丹是仇寇,洛陽卻是兄弟,雖然現在東方形勢有變,但如果我們就這樣主動去幫契丹,對外則會失信毀盟,對內也難以說服軍民百姓。”
“所以臣并沒有打算主動去幫契丹。”魯嘉陵道:“臣只是想開通一條道路,讓契丹異日若有求于我時,可以得其門而入。至于我們是否答應,那是后話了。此事不止會讓我們可以介入東方的局勢,甚至可能影響到北庭的局面。”
這只是魯嘉陵一半的話,是完全建立在天策軍在北庭取得優勢之下的做法,但如果是天策軍在北庭被擊敗,那么魯嘉陵開通這樣一條訊息通道就會有另外的作用,郭汾的這封斥責書信也將會有另外的含義——只不過這一半的話魯嘉陵藏在了肚子里并未說出。
郭汾聽到這里總算明白了魯嘉陵的意圖,微微笑了起來,道:“好吧,你去擬信吧。”
魯嘉陵當即擬信,以郭汾的名義義正詞嚴地將耶律德光給罵了一頓,并要求他趕緊從北庭撤兵,否則的話將會如何如何云云。
這封信由使者藏好快馬進入定難軍,由悟真開口向李彝殷借道,李彝殷倒也爽快,當天就派人將天策軍的使者送到黃河邊上,使者跟著渡河,沒多久就遇到了契丹人的別部。
——按下魯嘉陵派出使者不提,卻說涼州這邊,在使者出發的第二天,卻還是沒有什么新的消息傳來,沒有消息,也就是說太原基本穩定——即張中謀所說的“反撲”果然沒有發生!因地方隔著數千里,像一些夤夜清洗之類的暗流一時之間是比較難以傳到涼州的。
市井中庸庸碌碌的人都完全沒想到東方正在“不變”的表面下發生什么大變,但留守三大臣卻都已經在沒有消息之中看到了大變故。
鄭渭贊道:“李從珂的手段不賴!太原、幽州既得,接下來大概就是徙調令了吧。”
石敬瑭和趙德鈞都是方面大臣,到現在為止都還是“無罪”之身,雖然李從珂恨不得將石敬瑭除之而后快,但相比于發圣旨在三軍之中誅殺二人,肯定是遠不如先將之調到別處,去其爪牙,然后在慢慢炮制不遲,這樣的手腕,自中唐以后中樞的大臣們已經玩得很熟了。
魯嘉陵也有些唏噓,嘆道:“現在契丹就算要做什么,大概也來不及了。至于我們更是鞭長莫及!李國主既然能夠算得這么準,只要張敬達、劉延皓一占定了太原、幽州,將石敬瑭、趙德鈞調往他處做節度使的圣旨就會發出,算算時日,現在大概早已經進入石、趙二人軍中了吧。”
薛復也嘆道:“現在他們除了起兵造反之外,確實沒第二條路可走了。但是在這個時候起兵造反,哼,除非是契丹干冒奇險援救他們,否則恐與自殺無異!”
“如果我是耶律德光,不會在這個時候出兵的。”鄭渭道:“不過……如果石敬瑭與契丹真有勾結的話,現在他或許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茍延殘喘……”
“辦法?”張毅道:“他還能有什么辦法?”
鄭渭對軍事所知不多,可是他卻懂得政治,更懂得交易,這時雙眼閃了一閃,道:“出兵契丹!”
——長城舊址,雷公口。
石敬瑭握著從太原傳回來的最新情報,滿手都是冷汗!
李從珂竟然趁著他在云州之際,派張敬達接掌了太原!
這樣“險惡”的用心,石敬瑭其實不是沒有想到過,只是在當下內外局勢的牽制之下他根本就無計可施!
沒有了太原,他也就沒了家,不但他沒了家,就是他麾下的三軍將士,也都跟著沒了家!
一支失去了后勤與家園的軍隊,就像漂浮在海岸上的孤舟,他就算想要回師奪城,可是,在這樣的形勢之下,還會有多少將士會跟隨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