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波天氣回暖之后,風開始轉變方向。
原本還有南風,現在北風漸勁。
唐軍大營,還在中軍的幾個主將碰頭,這次會議是雙頭并峙,石拔主管部分戰略與實際的作戰指揮,坐在左上手,李臏主管政略與部分戰略,坐在右上手,下面坐著的是石堅與慕容旸,石堅的下手還站著一人,竟是柴榮,本來按他的品級資歷是沒資格進入這里議事的,石拔讓他進入,屬于破格,但也只能站著,算是旁聽而已。
大帳之中,就只有這五個人。
慕容旸首先開口,說道:“此去窩魯朵城,一定會遇到截擊,我們除了步步小心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防止后路被截斷。因此除了前鋒謹慎之外,后路也最要防止被截斷兩道。”
柴榮曾做過慕容旸的下屬,但聽了這話心中便有不同意見。他天資本高,通過這段時間的歷練之后更上層樓,此時已經頗有一點名將的苗頭,只是還不夠老辣,放在以前他是不敢質疑慕容旸的,但現在自信力漸強,只是慕容旸剛剛開口,他也不好馬上反駁。
石堅資質有限,忠勇有余,這么多年的實戰下來,指揮作戰已經沒問題,戰略戰術能力卻不高,這次雖然被張邁放出來獨當一面,可是遇到這種情況,他還是閉著嘴,一句話也不說。
石拔是戰術指揮的主掌,他是喜歡進攻的人,攻其一點不及其余才是本性,不喜歡面面俱到,聽了慕容旸的話之后道:“又要顧前,又要顧后,只怕很難辦。”
他是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人,已經培養成了一種很強的戰術直覺,不過畢竟沒什么文化,這幾年張邁特別派人教他認字,又派通文史的人給石拔講述史事、講解,但他的理論水平仍然不行,因此軍事會議的時候,要么惜字如金,要么只憑感覺說話。
慕容旸道:“自古以來,大軍行動,后路被截、糧道被斷而失敗的戰爭比比皆是,比如官渡之戰,袁紹本來形勢大好,但是烏巢一場大火就叫他全軍覆沒,因此此次北上窩魯朵城,后路防御肯定是重中之重。”
差不多就在唐軍舉行軍事會議的同時,有一個人也進入了鎮州城。
來人帶著一隊威武的騎兵,身上充滿了殺氣,臉上則帶著幾分壓抑,這個人就是耶律察割。他在三日前已經移動軍隊駐地,同時自己竟然暫時放下軍隊,數百里馳騁趕到鎮州來!
鎮州西北招討使司大門前,蕭翰帶著,親自鎮州的文武官員,親自迎接。
見面之后,蕭翰叫了一句:“詳穩。”耶律察割則叫了一句:“駙馬。”隨即翻身下馬,兩人再沒有一句廢話,一起入內。
在府邸內部一座大廳之中,四角放著冰塊,用來散掉余熱,一個人大馬金刀地坐在里頭,卻是耶律李胡。幾個奴仆戰戰兢兢地備好酒菜之后就趕緊退下去。廳內只剩下三個人,耶律李胡、蕭翰和耶律察割。
耶律察割是契丹西北路軍隊的最高領袖,握有最大的軍權,西北的戰略與軍隊指揮的權力都掌握在他手中。
蕭翰是整個漠北地區的政治首腦,他擁有監督甚至廢殺耶律察割的大權,當然這個權力也受到相當的條件束縛。
就名義上來講,耶律李胡的地位仍然最高,他曾是天下兵馬大元帥,連耶律察割也是他名義上的下屬,而實際上他卻是一個被軟禁的囚犯,不過這次要對付的敵人除了唐軍之外還有耶律倍,這就牽涉到政治層面上的事情,而且耶律李胡和耶律倍也有矛盾的,因此蕭翰特別留了耶律李胡在這里。
而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這三人都是親戚。大小知根知底,彼此的野心各自明白,關起門來說話,幾乎不用什么虛文。
耶律察割看了耶律李胡一眼,行了個禮說:“大元帥。”
耶律李胡嗯了一聲,依舊傲慢。
耶律察割嘿嘿一笑,說:“人皇王若是占了漠北,重奪契丹,當今陛下肯定是要被清算的,就不知道他會怎么對待大元帥。”
在別人面前他們都指斥贊華是假冒耶律倍,但實際上贊華從來沒有公開宣稱自己是耶律倍,唐軍也沒有特意宣揚,然而他們之所以不特意宣揚,就在于真的就是真的,所以不怕人不知道。耶律察割也知道對面的那個活佛,其實真的就是人皇王。
耶律李胡哈哈笑道:“老大做皇帝和老二做皇帝,跟我有什么關系,我依然做我的老三!”
耶律察割只是冷笑,道:“人皇王最大的仇家,只怕還不是當今陛下。”
耶律李胡道:“那是誰?”
蕭翰接口道:“是地皇后!”
耶律李胡眉頭一皺,卻也不得不承認蕭翰說的有理。耶律德光固然是耶律倍對立最明顯的敵人,可當初真正將耶律倍從皇位上拉下來的卻是他的親生母親。自古帝王家最是無情,牽涉到最高政治利益,母子親情都是虛無的,地皇后述律平廢掉耶律倍,那她就是耶律倍不共戴天的仇人,漠北民族可沒漢人這么講什么孝道,耶律倍真要弒母,顧忌也會比漢人皇帝少很多。
但耶律李胡仍然冷笑:“那又怎么樣。我們三兄弟一母同胞,反正做皇帝的不是我。老大如果要殺老娘,我也沒辦法。”
耶律察割嘿嘿笑道:“他們漢人最重嫡長子,咱們胡人卻重守灶兒。地皇后最愛的,不就是大元帥你這個守灶兒么?”
所謂守灶兒就是幼子,在北方胡地,如果父母長壽,大一點的兒子先后分家另外生活,便是仍在膝下的小兒子能與父母最親,被叫做“守灶兒”,因此最后父母死后,反而是小兒子能得到父母的大部分遺產。述律平先為了耶律德光廢耶律倍,后來又企圖為了耶律李胡廢掉耶律德光,為幼廢長,在漢人儒家大臣看來這種行為不可思議,但內中卻隱藏有北地胡人千百年的行為邏輯。
“那又怎么樣!”耶律李胡皺起了眉頭,仍然冷笑,只是卻已經若有所思。
蕭翰卻早就明白耶律察割意思,說道:“漢人有一句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人皇王已經被廢了一次,我想他大概心有余悸,不會想奪回江山之后再被廢一次。如果這次他能入主漠北,甚至奪回契丹,那么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只怕還不是殺地皇后,而是要除掉守灶兒這個后顧之憂!”
耶律李胡臉色一變,耶律察割嘻嘻笑道:“在當今陛下麾下,大元帥還有一條活路,畢竟陛下的皇位是地皇后給定下的,他不好意思對地皇后動手,對大元帥也便會顧忌幾分。但如果人皇王復辟,嘿嘿……”
他沒再說下去,但耶律李胡卻已經明白他們二人的意思,而且心里也知道二人說的是實話。蕭翰會留他在這里,自然不會沒有原因的。本來要改變耶律李胡的想法,蕭翰就是舌綻蓮花也沒用,但三人本來就利害一致的話,便不用多費唇舌了。
蕭翰道:“現在的形勢,對我們不大有利。唐軍剛剛勝了一場,氣勢正旺。再加上人皇王獻身,現在諸部諸軍,都有軍心動搖的征兆了。”
“那只是一個風潮。”耶律察割道:“風潮很快會過去,那些人雖然動心,但從動心到真正去投靠,這道門檻可不容易過!甚至已經投靠唐軍的人里頭,也不見得所有人都真正會對唐軍效忠,咱們,還沒全輸!現在咱們要做的,就是一次猛攻,只要打破唐人兵力勝過我契丹的神話,就能將觀望的人心重新拉過來!”
蕭翰道:“詳穩有辦法?”
“其實很簡單,我都不明白你們為什么要如此糾結!”耶律李胡插口冷笑道:“還是用咱們老祖宗傳下來的辦法!分輕騎,騷擾敵后,截斷他們的糧道!漢人用兵,糧道一斷就沒法打仗了!我們甚至不需要迎面截擊,只需要迂回在后方一截,就完了!”
蕭翰道:“漢人既然知道糧道重要,豈會不用重兵守護?”
“那就更好了!”耶律李胡哈哈笑道:“他們顧忌著后路,糾結著后方,前面就寸步難行。一萬年也到不了窩魯朵城。”
——唐軍大營內,慕容旸正講述著自己關于兵力分布的看法,按照他的兵力分配,對糧道的看護乃是重中之重。慕容旸雖然久在胡地,但守小金山守得久了,思維上不免但求無過,不求有功。
石拔本來就不大同意慕容旸的想法,聽到一半就打斷道:“不行不行,這樣做不行!”
慕容旸也是老資格了,石拔剛剛加入唐軍的時候就是個在張邁跟前奔走的小兵,那時候慕容旸已經是指揮者了,因此他心里對石拔沒有孤兒軍將領那樣的敬畏壓力,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道:“不這樣,無法守住糧道。”
石拔揮手道:“不守就不守。我寧可糧道斷掉,不然照你這樣安排,這仗打不了!”
慕容旸聽得愕然,心頭又冒出了三個字:“小石頭畢竟只是猛將而已!”他默默涌起一個想法,覺得石拔沖鋒陷陣沒問題,作為一場戰役的總指揮就不大夠資格了。
當下據理力爭,但石拔卻總是搖頭,慕容旸道:“自古打仗,沒有糧道不存還能打勝仗的道理!”
石拔道:“咱們留夠糧食就好了。”
慕容旸道:“沒有了糧道,就沒有了補給,糧食留得再多也是坐吃山空,總想著自己的糧食還夠吃幾天,我軍打仗心里就沒底,糧道不存,軍心就會不穩。萬一糧儲再出問題,那我軍便不戰而潰了。”
石拔卻總是搖頭而已,根本不和他講理。慕容旸心中郁悶,覺得石拔不可理喻,說到底他心中畢竟還是看不起石拔,雖然敬佩他的勇猛,卻并不認為他有資格指揮一支大軍。
只是他畢竟是下級,當下望向李臏,李臏沉吟著,覺得慕容旸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卻又覺得慕容旸的安排也有問題。
“咱們這支軍隊,按照原先的計劃,并非平胡主力。”李臏道:“不過形勢發展到現在,只求有功,不求有過的話,似乎有些可惜。”
石拔忽然一拍桌子,剛要叫好,李臏又道:“不過慕容將軍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
石拔聽得一愣,呸了一聲說:“你這不是廢話嗎!”
李臏被他這么一罵,倒也不生氣,石拔罵得也對,不過李臏所考慮的,卻比石拔所考慮的更多,他要顧及的不只是眼前的勝負,更有這場勝負之上的更高層面上的事情,石拔如今所取得的形勢,稍稍超出天策唐軍最高決策層的最初估量,這時李臏心中的大統籌尚未完畢,也就還沒想好對策。可以說對眼前這場仗,李臏的想法還沒一直活動在前線的石拔、柴榮來得全面。
石拔指著柴榮道:“小柴榮,你來說說。”
柴榮看看石拔,再看看慕容旸,還是有一些膽怯,他先行了個禮,石拔罵道:“這里是軍營,只講誰對誰錯,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別弄這些虛的!”
柴榮這才道:“末將覺得,石都督的考慮有道理。”
慕容旸哼了一聲,心想你是石拔援引進來的,自然幫著說話。
柴榮看看石拔,再看看慕容旸,心道:“照直來說,可能會得罪慕容將軍,不過我既受石都督看重,心中又是同意他的想法,為何不能直說!”
當下說道:“第一,這里是漠北,不是中原,不是西域,在漠北打仗,得按漠北的打法來。”
石拔聽得點頭,道:“不錯!有道理!”
慕容旸眉頭仍然皺著,卻一時挑不出這話的毛病。
柴榮又道:“第二,漠北胡人打仗,必會騷擾糧道,這是他們的老本事,萬里大漠,糧道數千里,我們不過幾萬人馬,這糧道如何護得周全?硬要護得周全,反而會弄得前后不能相顧,處處都出破綻!”
慕容旸道:“那難道就不護了?”
柴榮道:“打仗不會有萬全之策,既然前后不能堅固,那要么后縮,要么就一往無前!兵法里頭,雖然有重視后方、糧道的,可也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
慕容旸眉頭又皺了起來,道:“那太冒險了!”
“其實算不得冒險。”柴榮道:“只要能保持騎兵機動,咱們便能進能退。在這一點上,我們要向漠北人學習,要將我們的騎兵變成來去如風的飛騎,我想元帥應該也是這個想法,所以這次派遣來的部隊,幾乎全是騎兵,而沒有動用移動較慢的陌刀戰斧陣。”
他頓了頓,又道:“除此之外,末將認為我們還有一個極大的顧慮。”
石拔道:“什么顧慮?”
李臏悠悠接口道:“來歸諸胡,未必可用,我們卻不得不用,小伙子,你要說的是這個吧?”
柴榮被李臏點破心中所想,心中既佩且敬,低頭道:“原來末將所料,已經全在樞密運籌之中!”
鎮州城內耶律察割對耶律李胡的話并不怎么放在心里,耶律李胡從小跟著契丹諸老將生活起居,自然而然也就聽著聽著學會了許多打仗的技巧,就連地皇后述律平本人也是會打仗的。但耶律李胡畢竟長期呆在中樞,說到對最近的戰爭情況,遠不如耶律察割那么了解。
這時耶律察割說道:“張邁的打法,和以前的漢人不大一樣。糧道肯定是要騷擾的,但我不認為光是用這一點就能將唐軍滅了。要是這么簡單,我早就動手了,不必等到現在來跟蕭駙馬商量對策。相反,我們還要防備他們就地劫糧。”
蕭翰也點了點頭,道:“不錯。我觀張邁歷次用兵,常能從敵占區掠取糧食,這個手段本是我們胡人所擅長的,現在張邁也學了去。不過我早有準備,自窩魯朵城以南百里,我都已經堅壁清野,除了地上的雜草之外,唐軍別想能取到一頭牛羊。”
耶律察割道:“但如今被人皇王蠱惑的部落甚多,如果他們收留部落,就地取糧呢?”
蕭翰道:“唐軍這次,動用了人皇王鎮鬼面瘡這一招,雖然是收買人心的妙招,卻也因此留下了個可能致命的破綻。這個卻是我們可以用的。”
“致命破綻?”耶律李胡聽自己的提議被無視,頗為不爽。
蕭翰道:“唐軍初立威信,諸部初歸張唐,他們彼此不能信任,這就是他們可能致命的地方!”
——軍事會議之后,柴榮的一些主張得到了采納,當然李臏更提出了更加詳密的作戰方針。相對于柴榮,李臏的籌謀更加嚴密;相對于石拔,李臏的每一個言語都更有說服力,因此能讓慕容旸心服;相對于慕容旸,這位殘廢的軍事擁有更廣闊的視野和更貼近張邁戰略的思維。
慕容旸已被派出去執掌后軍,唐軍定下了以前進為優先的戰略,卻并不意味著要完全放棄后方。柴榮也出去傳達命令。帳中只剩下三個人后,石堅才道:“咱們真的要奮進?不等大都督了?別忘了咱們本來的目的不是這個的。”
眼下天策唐軍的能稱大都督、又可能出現在漠北的,就只有楊易!
“機不可失!”李臏道:“這場瘟疫,來得出乎意料。如今進軍,可能會去的比預期更好的結果。甚至我們可能不必要等大都督了。畢竟,耶律德光從漠北帶走的人馬比預期的還要多。”
石堅道:“元帥曾說,漠北到了危急關頭,潛力極大,蕩平漠北,不是幾萬騎兵就能做到的事情,哪怕我們帶來的人馬再怎么精銳。小柴榮說話做事,很有點元帥的影子,不過他畢竟不是元帥,靠著我們幾個,還是小心為妙。”
石拔卻笑道:“不怕不怕,我有預感,這一仗也許會苦一點,但最后一定能贏的!元帥說了,這幾年咱們的運道都不錯,要趁著運道不錯,把該辦的難辦事情都給辦了,別將難處留給子孫!”
唐軍,左前鋒營。今日迎來了一位客人——耶律阮。
贊華自得張邁冊封為“圣識一切執金剛大上師”以后,便有活佛之稱,自他與耶律阮等先后相認,漠北牧民知道了這位活佛就是往日的人皇王,他又多了一個稱號“人皇王佛”——這些是草原牧民對他的敬稱,至于皮室軍對人皇王佛就更加的敬畏,簡直當真正的菩薩般敬拜。
耶律安摶歸附之后,除了本部兵馬之外,石拔又將相當一部分歸附的胡兵都給了他,眼下他手里已有五千騎,號稱鬼面騎兵。這一支人馬有皮室軍作為核心底子,又以保護人皇王佛的親衛軍自居,因此士氣十分旺盛。
他自見到耶律阮之后,便有心要將兵權交給故主,自己仍然做軍師,但耶律阮卻在請示完耶律安摶之后說:“活佛有旨,既然已經出家,就不便再拿刀劍殺伐。”
于是耶律安摶便繼續擔任這支鬼面騎兵的主將,他本來希望能夠將人皇王佛接過來,由他來保護,但是贊華卻拒絕了,仍然自居于佛車之內,佛車則完全處在龍驤鐵鎧軍的保護之中。耶律安摶要見贊華,雖然不至于被隔絕,贊華在龍驤鐵鎧軍內部也有相當的權威,基本上他提出來的要求石堅都會執行,當然,贊華所提出來的要求,都與唐軍的利益絕無抵觸之處。但耶律安摶卻覺得,那是人皇王佛在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他與張邁達成的秘密協議。
對于這個,耶律安摶心里并不是很愉快,他幾次探贊華的口風,但從贊華的口中卻什么也得不到,似乎人皇王佛真的已經成為沒有私心的佛門高僧了。
不得已,他只能轉而求石拔讓耶律阮到鬼面騎兵中來激發士氣,石拔也答應了,這便有了今日耶律阮之行。尚幸,耶律阮不像人皇王佛,幾乎每一句話說出來都是佛家語言,兩人在帳中密談了一炷香時間,耶律阮才離開。
漠北的風啊,越吹越勁,草原上的味道,也似乎在變得越來越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