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質和鄭渭走了以后,張邁變得越來越煩躁。一開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煩躁,思緒不斷地跳動著,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人。
日落山坡,夜幕降臨,馬小春送來了晚餐,張邁卻是食不知味。
在安西唐軍東征時期,處處充滿了危險,但那時候的生活是多么的痛快,多么的豪邁啊!
張邁與老郭老楊、小郭小楊都可以很爽快地將自己的一切托付出去,莫說兵權,就連性命都可以交托出去!當老郭覺得張邁更加合適,交出自己的最高領導權時毫無二話,就是以自己的老命作為斷后的代價也是甘之如飴。
那個時候,大家對此都覺得理所當然,可隨著一步步的東征,在已經無限接近成功的時候,為什么有些事情卻變異了?
張邁一步步地回想過去……
在安西唐軍萬里東征時期,唐軍的最高權力并沒有什么誘惑力。安西唐軍的領袖們干得比士兵們還累,戰斗永遠都在最前線,危險并不比士兵們少,而享受上,卻不見得會比普通人多。但是現在,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一個橫跨萬余里的龐大帝國逐漸形成,在可預見的未來,掌握了天策大唐的最高權力,就是掌握了這個世界最大的權力!
掌握了這權力之后,他們也將擁有一切――金錢、美女、土地、名馬、寶物,只要是想得到的東西,他們就可以得到。
張邁如果愿意,他可以將千里草原辟為自己私人的獵場,用金珠寶玉壘起一座輝煌的宮殿。用各族美女建起一座大大的后宮。
現在張邁是沒這么做這些,但他在套南地區命令一下,陜北數州之地就變成無人禁區,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但這就是權力,是這個世界上比金錢、美女、土地、名馬、寶物更加令人瘋狂的東西。人為了這個東西。可以不忠,可以不孝,可以不仁,可以不義,可以背信,可以無恥,可以為所欲為!
這也是范質和魏仁浦一直要求確立禮制的原因――禮制確立的背后,是一種身份認同的確立,身份認同的確立。就是政治秩序的確立。當初劉邦打下天下之后,卻沒什么文化,所以一拋開手將政治秩序的建立交給了儒門宗師叔孫通。范質魏仁浦倒是想做叔孫通,可惜張邁不是漢高祖。
張邁有張邁的想法,他歷史書讀的不多,但畢竟不是淮泗邊上一亭長,穿越千年的他擁有這個時代的人所沒有的眼界與想法。
他要建立的國度,不是范質魏仁浦所能企及的國度;他要改變的世界。也不是范質魏仁浦所能想象的世界。
但此刻,歷史卻頑固得就像一個不肯作出任何改變的老人。將一道本來要橫亙在趙宋面前的壁障,硬生生橫在了張邁面前。
老家伙仿佛在用一種陰沉的聲音對張邁說:你想要得到這個時空的天下么?那就順著歷史的慣性來,按照這個時空應有的規則來!
張邁不懂歷史,再世為人和東征的經歷,讓他的也和其他人不大一樣。很多東西他要求不高,但這不是他品德高尚。只不過對他來說,有些東西并不是那么重要。
在東歸的道路上,老郭老楊曾給他講述許多歷史掌故――當然主要是唐朝的,除了大唐之外,這兩位老武夫對歷史懂得也不多。到了河西以后。隨著一批中原知識分子的加入,如范質魏仁浦等更是常常給張邁講述過往的歷史,這個時代《資治通鑒》還沒出現,但范質魏仁浦本身就是兩個會走路的書櫥,他們從漢,到魏晉,到南北朝,尤其是到隋唐,尤其是安史之亂以后,為張邁講述得特別詳細。
然后不懂歷史的張邁就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幾乎所有的朝代,都在糾正上一個朝代的弊端,但在糾正的過程中,卻又總是陷入另一個弊端。
比如東周諸國混戰,受盡苦難的人便渴盼著一個大一統的出現,天下分裂變成一種罪過,結束混戰變成共識,于是大一統出現了,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個空前未有的生態,不但統一國家,而且統一了精神,自由活潑學術爭鳴從此不再擁有;又比如中唐以后,軍閥割據讓國家陷入無窮無盡的苦難,整個國家的人對于武人都失去了起碼的信任,“武夫是危險的”,限制武人權力也正在變成一個共識,于是在范質還不知道而張邁卻很清楚的歷史進程中,一個武人沒有任何地位而由文士掌權的懦弱宋朝將會建立,從此軍人失去了權力,但國家也失去了真正的軍人。
壞的東西一旦形成就難以破除;而好的東西一旦失去又極難恢復。
其實張邁早就已察覺到這次的流言蜚語,只怕有境外某些有心人的推動,盡管流言的殺傷力不會那么快就顯現出來,這場決戰,未必就會因此就受到重大影響。
但這些思想蔓延開去,等到戰后,自己要怎么和楊易相處,楊易要怎么回歸中樞?頂著個功高蓋主的嫌疑,在眾人猜疑中一步步走向深淵么?還是契丹既滅,然后自死于軍中?
“阿易,你的身體,是否也受此影響?”
想到這里,張邁就覺得自己對不起楊易!
他在前方拼死打仗,卻有人在后方扯他的后腿。
但是這個扯楊易后腿的,不是某個人,而是某種“思想”!
一種侵蝕到所有人內心深處的“思想”,一種連鄭渭甚至楊定國都擺脫不了的思想,一種甚至連楊易自己都有的思想――
楊易擁有了造反的實力,楊易就擁有了造反的可能性,擁有造反可能性的楊易,就成了最大的危險!對于最大的危險。必須加以遏制,甚至是不顧一切地加以遏制!
――這就是他們的邏輯,是從來沒說出來卻壓到一切的政綱!
任何權力都是必須加以限制的,這個張邁贊成,但在這條不出口的政綱中,透露出一種深深的恐懼。恐懼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不然這些流言也不會在國家大決戰的前夕還要冒頭。
張邁自然而然地更想到:這種思想再發展下去,就不會是只遏制已成氣候的武將――那是等到大火已成而救火;最保險的做法,莫過于“防微杜漸”,以體制的力量在源頭上掐滅危險的火花。
強國源自強將,強將源自強兵,強兵源自強民,長久之道的根本,在于弱民!在沒有外敵的情況下,民弱則君安矣。
世界上沒有永遠存在的朝代。歷史上沒有永盛不衰的政權,漢朝宋朝都滅亡了,但分崩離析的漢朝末年,割據的軍閥只靠一隅之地就足以彈壓外族,而還處于一統的宋朝卻在外族凌辱中毫無還手之力!
史家評價說:國恒以弱亡,而漢獨以強亡!
因為爺們的漢朝就算殘廢了也還是一個爺們,娘們的大宋就算手腳俱在,可她就是一個娘們!
張邁越往深處想。心情就壓抑得越是厲害!
在這個十字路口,自己該何去何從?
其實。張邁也不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他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該如何做對眼前最便利!
最簡單容易的做法,就是按照范質所說,在現階段“鎮之以靜”。不要理它,就當所謂的謠言不存在。
張邁有把握楊易不會反!以自己的威望,應該可以保證天策這輛戰車一直開到大決戰勝利之后,等到天下一統之后。就學宋太祖,“杯酒釋兵權”,將郭洛、楊易、薛復、石拔、郭威全部用醇酒美人養起來。
但走出第一步之后,統治基調一定,接下來的步伐。恐怕就由不得自己了。
再接著幾乎一定要做的,就是兵將分離、文進武退、軍官輪換,徹底斷滅軍人的野望……
再接著就是防微杜漸,重用文官以維護張家萬世一統的統治!
為什么要用文官而遏制武將?
因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因為武將造反反掌之間。
所以當政治事實將一個國家割裂成了君與臣兩部分,君主真正要遏制的,不是武人,要遏制的,是臣下!是除了皇帝以外的所有人!
在這個過程中,范質、魏仁浦等人,肯定會為自己建立起來一套君君臣臣的政治秩序。為了維護皇朝的和諧與穩定,科舉必會如“歷史”上那樣興盛起來,考上進士將代替開疆拓土,成為國人最高的榮耀。
可這不就成了大宋了嗎?
這就是歷史啊!
張邁仿佛看到,那個叫做“歷史”的頑固老人在空中冷笑,他不斷地蠱惑著張邁,告訴他: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選擇出來的,就是最好的答案,你就不要反抗了吧,乖乖登上寶座,黃袍加身做個開國皇帝吧,將花花江山傳遞數百年,成為穿越歷史上一簇靚麗的浪花。
多安穩的道路,多美好的未來!
可自己為什么心中會不爽?
張邁覺得老家伙的眼神有些陰冷,覺得自己正落入一張暗黑的大網之中。
他幾乎可以肯定,在這表面甜美的背后,肯定有著讓人難以察覺的陷阱,然而他卻很難不接受它――接受天空中那個頑固老人為他指定好的最佳道路。
夜變得越來越深,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大概是被大片的云層遮住了,在絕對的黑暗之中,張邁仿佛看到那個頑固的老家伙,正在用它獨有的方式,誘引著自己,要讓歷史回歸“正軌”!
順勢而行,可以讓張邁接下來的道路走得更容易,逆勢而行,他恐怕將付出巨大的代價!
越往深處想。張邁就越迷惘,那些黑網就像真實存在的一樣,彌漫整個空間,張邁本能地要抗拒,卻又覺得十分無力。
到三更時,馬小春求著張邁不要再想了。好好睡一覺再說,得到的回復卻是張邁一陣暴打然后趕出門外。
那些可惡的陰影,你越想驅散他,但你的手伸出去時,卻自然而然造就另外的陰影。
明明知道有陷阱,卻不得不往里頭跳,明明知道會有隱患,卻是無法解決。
更重要的是,那不是張邁想要的。他想要的是簡單的,甚至可以粗魯的,他想要是陽剛的,甚至可以是暴烈的,而不是掉入優雅的、復雜的、委婉的、陰柔的權謀網中難以自拔。
“老子要漢唐!老子不要宋清!”
他不想看著郭洛對自己卑躬屈漆,他不想楊易那樣的漢子被皇權打斷脊梁骨,他不想奚勝這樣的血性漢子在二十四史中被描述成為張家效力的奴媚忠臣。
奚勝不是為了張家的寶座付出鮮血的,楊易不是在為張氏天下打仗。大家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跪在地上而奮戰的!
大伙兒這一路東征,拼了命回來。想要的,是爺們的漢唐啊,為什么到最后卻定要走入一個娘們大宋的懷抱!
張邁又想起了自己所經歷的前世今生,想起了前世今生所知道的古今中外的歷史,想起了三皇五帝,想起了英法德美。想起了秦始皇,想起了古羅馬,想起了小日本,想起了我大清……想起了種種國家種種歷史下,政府與人民的關系。
為什么有些政權不怕下面的人造反?
為什么有些政權那么害怕下面的人造反?
為什么這個時代、這個政府。會這么擔心人民會造反!
張邁喉嚨嗝的一聲,幾乎在呻吟地自說自話:“是因為立國不正么?”
不知什么時候了,卻聽馬小春在門外啜泣道:“為什么事情要變成這樣呢,為什么!要是……能回到當年就好了,要是能回到當年那樣簡簡單單的就好了。”
回到當年?簡簡單單?
是啊,那個時候,沒有什么君臣,甚至也沒有什么上下,大家就是兄弟,就是同袍,就是手足。
就是這種簡單,讓他們擁有了橫掃天下的力量!就是憑著這等力量,他們萬里橫行,虎吞西域。
回到當年!能回到當年嗎?
張邁進一步地想:如果我一定要堅持初衷,如果我一定要堅持最原本的做法,我會得到什么?我會失去什么?
如果楊易真的造反,如果讓楊易造反成功,最糟糕的后果會怎么樣!
第一,整個華夏會再次生靈涂炭 第二,政權被推翻,皇帝會換人……
皇帝會換人?皇帝會換人!
那些擔心楊易造反的,怕的究竟是生靈涂炭,還是皇帝換人?
天亮了。
在經歷短暫的懷疑動搖與心情低落后,卻見一道曙光劃破了黑暗,云層的陰影被朝霞驅散,跟著大地瞬即明朗了起來。
在日光的照耀下,黑暗就像見到老鼠的貓一樣,迅速地躲到各個角落里去。
張邁看到了這景象,這本是最普通、最常見的景象,這一刻卻讓他猛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怕什么,我究竟在怕什么!
就算我真的不顧一切一意孤行,那又如何!
“我得到的,是昔日的奮進,是沉淀的友情,是一個必須冒險卻又充滿光明的未來,而我失去的……不就是屁股底下那個安安穩穩的皇帝寶座嗎!”
去他娘的大宋!去他娘的陰謀!去他娘的文進武退!
老子為什么要按照那狗屁的歷史規則行事?
老子憑什么不能按照老子的意志決斷!
老子要的不是一座陰氣沉沉的花花江山,老子要的是一股狂飆萬里的暴風,卷到哪里,就讓哪里換上漢家的赤幟!
大風狂飆,席卷萬里,馬蹄踏處,即為大唐!
我漢家之龍,會當威行五大洲四大洋!而不是光把眼睛盯著已經得到的小泥潭!
讓那些心機謀算全都去見鬼吧!
“小春!”
“在!”
“去,把范質和鄭渭叫來!我找他們有事!”
馬小春,他也一夜沒睡,但人卻變得精神起來,因為他聽出了張邁的聲音中恢復了自信與力量。
范質和鄭渭很快就來了,他們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兩人的眼睛都紅紅的,昨晚只怕也沒怎么睡。
“昨晚我想了一夜。”張邁道:“有些問題,我終于想通了。”
范質大喜,鄭渭道:“想通了什么?”
“想通了一個人,應該敢于去冒險,而非追求茍安!因為茍安并不能帶來真正的安全,只會在一段時間的安定之后,陷入更加巨大的危險之中。”張邁道:“一個國家,更不能為了內部的安全與和諧,而讓自己失去開拓進取的能力。因為一個沒有對外進取能力的國家,也不可能長久地擁有內部的安全!”
鄭渭有些愕然,范質則是發懵。
這說的都是什么啊,不是在講楊易的事情嗎?
張邁已經道:“去邀請楊國老,召集秦州都尉以上諸將,縣令以上文官,秦州城內有一定名望的士紳,聚集在秦州的有影響力的商家,以及秦州父老,還有現在在秦州的糾評臺御史,還有石敬瑭派駐我們這里的使者……耶律屋質應該還沒走遠吧?把他也請回來!”
范質有些不解,不解中又帶著驚訝,怕張邁要做什么超脫控制的事情:“元帥,召集這么多人,連遼國的使者都叫來……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張邁道:“我要把這段時間大家的困惑解開,我要把我們大唐的后方穩定住,我要告訴前線將士他們在為什么而戰斗,我要指明這個國家將來的走向,我要……定國本!”
這一章,用了我五天,為什么別人一天可以寫五章,為什么我一章要寫五天?還抽干了我所有的精力?
好吧,為了實現自己的諾言,我今天會繼續碼字,晚上還有一更。
此外,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