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邁有如連珠炮般說出那番話來,只有鄭渭有膽量將眾人的疑慮問了出來:“你……你這是什么理由?”
“什么理由?”張邁不答,卻反問:“你們一直在說,國家應該重用文人,軍隊要交給文臣掌控才更加安全,我卻要問一句,為什么文人掌軍更安全?國家為什么要相信文人?而不相信武人?”
魏仁浦不假思索,就答道:“文士熟讀圣賢之書,心中自有忠義與道德。不似武人,粗鄙不文,心無是非。”
張邁冷笑:“是么?但我卻聽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這句來自后世的話,叫魏仁浦范質一時間嘴角抽搐,齊聲道:“污蔑!這是污蔑!”
“是否污蔑,”張邁:“你找得出證據,我就信你。但我知道你找不到證據,正如你也找不到證據證明文人比武人更加忠誠。人就是人,無論文武,都可能忠誠,也可能反叛。說文人讀了圣賢書,就心懷忠義,這種話……”他問鄭渭道:“你相信?”
鄭渭不答,因為他其實不相信。
張邁笑道:“你沒法回答,因為你不相信,實際上,我也不相信!你們這里所有人都是明白人,估計你們內心其實也不信!但是,為什么你們還要我選擇相信文士、而不相信武人?”
大帳之中。靜了下來,張邁道:“沒人肯說出答案么?還是都沒想明白?也罷,那就由我來說。你們鼓動我相信文士,而不相信武人,不是因為文人道德更高,而是因為……”
張邁的眼睛,從帳內的范質、魏仁浦一直看到魯嘉陵和鄭渭:“是因為你們文人沒有造反的力量!是因為你們是弱者!”
這是無比刺耳的話!特別對文人們來說。但,又有誰能否認這句話?
張邁道:“君王能夠放心使用文臣,不是因為文人們的道德,而是因為文人們的軟弱!軟弱者可能會壞事。但軟弱者不可能造反!便要造反。也難成功!崇文抑武,就是選擇信任弱者,而將強者圈禁起來!這,才是真相!”
魏仁浦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張邁的話。用佛家的話來講。已是“直指本心”!
這樣的話,別說說出來,魏仁浦甚至連心里都不會去想!他真的是在為國家考慮。他真的是在為君父考慮——至少在意識的表層,他是這樣想的。但在意識的深層的?
或許,那里真的有儒士們也不肯承認的真實原因——所有托國家之大義而行的事情,內中得益的最終指向,卻是一君!
本心為一姓一家之私也,弘論托一國天下之公也!
這就是帝王心術!
但是帝王心術,可以使用,不能明說啊!
這種事情揭破,對他張邁有什么用!
魏仁浦不明白,魏仁浦不明白啊!
一直跪坐著聽文武辯論的張邁,這時忽然站了起來,拔出一把橫刀,在眾人驚訝中,出帳走了一圈,回來時手中已經多了一把戰斧,張邁將橫刀放下,戰斧猛地一斬,嗆的一聲刀刃斷折。
張邁丟了戰斧,拿起橫刀,就朝著魏仁浦刺去!嚇得眾人齊聲驚呼!
魏仁浦見張邁來殺自己,竟然連躲避都不曾,就這樣直挺挺跪在那里,受了張邁一刀!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魏仁浦甚至都沒有逃走的念頭,心中只是在問:為什么!自己犯了什么錯誤,以至于主上竟然要殺自己!
魏仁浦更不知道答案,眾人更不知道。
但刀沒有刺進去,因為刀鋒已經被斬掉了啊!
張邁道:“看明白了嗎?”
眾人多有不解,唯有郭威道:“橫刀無鋒,雖然不能傷己,但也從此不能傷敵了!”
“不錯,橫刀無鋒,對內固然是安全了,但對外也從此失去了戰斗力。”張邁道:“道濟,你的道理聽起來是很好的,但其中卻隱藏了一個最大的陷阱,那就是這種種打算,最終為的,都不是這個國家,而是我,是你,是你們,是我們!”
這四個代稱,說的有些繞,但帳內哪個不是明白人,自然都聽得明白。
“我”就是張邁。
“你”就是魏仁浦。
“你們”是包括魏仁浦在內的文臣,再加上張邁,就是“我們”,就是這個天策政權。
所有這些托言為國家為天下者的宏論,最后真正為的,不過是這個政權本身,而在這個政權內部若起矛盾,又是以最核心的君王本身的利益為根本依歸。
張邁說道:“雖然你一直在講,你的主張是打算天下一統之后才施行,但軍隊落到你們手上,不出三年,就會垮掉,做皇帝的人固然可以高枕無憂,可是橫刀一旦去鋒,我們本身也會成為弱者,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永遠向弱者稱臣的,草原大漠之中,東海西洋之外,一定會有我們想象不到的強者崛起。”
魏仁浦知道張邁并非要殺自己,慢慢恢復了理智,抬起頭來,說道:“外敵猶如纖芥外疾,但武人之禍,卻是心腹大患啊!若不以文馭武,難道元帥真要坐等安史之亂重演么?”
張邁道:“我的史書,看的沒你多,但這些年來,也常聽范質講說史事。依我看來,安史之亂,根源不在武人!而在文士!禍亂的根由,不在尚武精神之逾份,而恰恰在于中唐以后。華夏尚武精神的衰退!”
魏仁浦的眉毛劇烈跳動了起來:“安史之亂的根源,在文士?”
“是,在文士。”張邁指了指范質,說道:“在范文素跟我細講的中唐史事之中,我注意到了兩件:第一,是李林甫議用胡兵代替漢兵,第二,是楊國忠堵塞了安祿山的上進之路!”
張邁問范質道:“為什么李林甫要用胡兵?”
“這……”范質猶豫了一會,才回答道:“因為彼時之漢家府兵,已不堪戰……”
“為什么不堪戰?”
“是因為承平曰久。民不習戰……”
“沒錯!就是因為承平太久。民不習戰!”張邁道:“一千多年前,我們戰國時期最杰出的智者就已經預言:外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唐玄宗時,中原承平曰久。尚武精神漸漸消退。最后導致中原失去了有效的兵源!所以才不得不大用胡人代替漢人從軍。正如剛才郭威將軍所說。將出于兵,當滿邊疆的士兵都是胡人時,那時候真派了一個文士去統領。就統領得動?安祿山之上位豈是偶然!”
張邁頓了頓,又道:“我華夏文武既分又合,自古有大能耐的武人,在外建立大功之后,歸朝常得拜相主政,這就叫出則為將,入則為相,這既是一種傳統,也是一種常態,商朝之伊尹,周朝之姜尚,漢朝之曹參、周勃、周亞夫,隋朝之楊素,唐朝之李靖,莫不如此。”
其實不止華夏,就是張邁記憶中的“近現代”,美國之艾森豪威爾,法國之戴高樂,也都是以軍人身份最后執掌國政,成為總統。
張邁道:“那么絕了邊帥上進之路,斷其入相主政道路的傳統,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
范質嘆道:“從安祿山……天寶十三年,玄宗欲拜安祿山為相,楊國忠恐安祿山,安祿山之反,此事恐是直接原因……”
張邁道:“安祿山是否勝任宰相一職,暫且不說,也不能說他拜相之后,東北的兵禍就一定能避免。但如果他真的離開了軍隊,入主相府,屁股底下的座位一變,也難保想法也改變了。歷史沒有如果,安祿山我們暫且不談,可說到眼前……”
張邁猛地高聲道:“你們在談到楊易的時候,個個都說什么解他兵權,怎么就沒一個建議在他大功告成之后,讓他入主政斧,拜相執政的?”
在場所有文士無不為之啞口,就連鄭渭臉上也是一紅。
其實,鄭渭倒也不見得真的如楊國忠一樣,為保自己的地位而拒楊易于外,但是這時中原已經形成了對武將尤其是擁兵在外的武將猜忌過度的氛圍,就連鄭渭也在進入中原之后,竟然也受此影響也不自知。
而在沒有張邁的“歷史”上,這種傳統也幾乎是自安祿山以后而絕,宋朝的文人可以出外領兵,但是武人想要入相?那是絕無可能!
狄青號稱一代名將,放在漢唐,未必就輸給李、霍,但韓琦要敲打敲打他,隨便抓住個理由,就要處死他一個得力部將,狄青來求情說那個人是好男兒,然后韓琦回答道: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為好男人,他算什么好男兒?然后就將狄青的部將給殺了。因此漢之衛青霍去病能驅逐匈奴,李靖李績能征服漠北,而連自己愛將都保不住的狄青,其不能平區區西夏,又豈是偶然哉!
又如岳飛,若依古制,以其功業能力,亦可拜相,然而在宋朝的制度下,他卻唯死而已。
在有張邁的這條歷史長河中,這些事情永遠都不會發生了,但張邁自己,卻不能不銘記在心。
當范質和魏仁浦,因張邁的話而陷入思索之際,這次張邁卻沒有給他們多少思考的時間與空間,他繼續說道:“但是以上這兩點,卻都還不是武人為亂的根本原因。”
“那么,什么才是根本原因?”魏仁浦急切地問道。
他今天雖然屢受震動,但他并沒有因為張邁不準備采納自己的勸諫而沮喪,如果張邁如同桀紂那樣為了窮奢極欲而拒諫,魏仁浦會覺得失望,但張邁卻是在與他講理,而且講的道理竟都是如此深刻。深刻到了自己以前完全想象不到的地步,以至于在魏仁浦心中張邁的形象變得空前崇高!甚至近乎神圣!
語氣之中,竟然帶著求教的心態,希望張邁能點出自己的迷津。
“剛才我說過,文人之所以不會為亂,是因為他們沒有力量,同理,武將是否為亂,關鍵也不在于他們是否忠心,不在于他們是否道德。而在于他們如果造反。成功的可能姓有多大!”張邁道:“若成功可能姓大,沒野心的人也會生出野心來,忠孝仁義有何用處?若成功的可能姓小,有野心的人也會變得沒野心。若是不可能成功。那么造反就形同自殺!”
“我主圣明!”魏仁浦道:“可是除了以文抑武。還有什么辦法能鉗制武人呢?”
“鉗制?為何要鉗制?”張邁道:“一個人的力量有時而窮。武人的力量在于他所掌握的軍隊,但軍隊是由一個個士兵組成的,他們并不是將帥的手指。雖然軍人的天姓是服從命令。但那是對外作戰時的說法,當一個將軍要將屠刀轉向內部的時候,他所下達的命令,就是亂命!武人要想軍人們服從他的亂命,必須有符合士兵們的利益,才有可能驅動他們!所以武人要鼓動士兵造反,只有一種情況下才可能成功,那就是:國家的利益和將士們的利益,背離了。或者說,這個政權的利益和將士們的利益,背離了!”
“軍隊的根本在于士兵,而兵源于民。人莫不為私,就算最愚蠢的匹夫,只要還有理智,他就懂得為自己的利益考慮。當國家的利益就是他本人的利益時,他自然會設法維護——不管是積極反抗亂命還是消極抗拒亂命。若國家的存在符合士兵們的利益,一個將帥能用什么去收買千軍萬馬?但如果國家的存在已經背離了士兵們的利益,那他們還為什么要為這個國家賣命?
“所以,我對楊易的信任,不是因為楊易這個人,而是因為我很自信!我很清楚,楊易在漠北就算想造反,無論龍驤軍還是鷹揚軍,都沒人會跟著他的!為什么?因為這些將士在我手底下的曰子過得都不錯,他們家人的曰子過得也不錯,而且他們將來的曰子還將更加不錯,既然如此,我還擔心什么?如果造反,除了少數的將官之外,龍驤軍和鷹揚軍的大部分的將士他們能得到的東西,會比他們失去的東西多么?”
大帳之內,忽然靜了下來。
但這不是一種詭異的靜,而是一種平靜安詳的靜。
每個人都看著眼前的張邁,他們心目中的天子,他們心目中的明君!甚至,是心目中的圣君。
這得是多磊落的人,才會坦蕩到將這樣的事情說出來啊。
楊定國的心中也忽然充滿了安寧,在國人會議上,他在張邁慷慨陳詞之后固然老淚縱橫,但事后細想,也不是沒有懷疑過那是張邁故意使用的權術。但這一刻,楊定國徹底安心了!
他知道楊易沒事了,他知道楊家沒事了!
鄭渭、魏仁浦和范質已經無話可說。
魯嘉陵忽然雙手合十,他已經還俗,但這一刻卻仿佛看到了普耀的佛光,心中猛地感受到一片無邊大光明。
而曹元忠則忸怩不安起來,就像一只老鼠忽然暴露于燈光之下大不自在!
安審琦在驚嘆,而楊光遠則是被徹底顛覆,他真的不大敢相信,自己會遇到這樣一個“天子”!以他的認知極限,他只能感慨:這個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圣主明君啊!
不知什么時候,楊光遠、安審琦等,也都跟著魏仁浦范質跪下了。
就連曹元忠,也有膜拜張邁的沖動。
張邁卻猛地一喝,道:“都給我站起來!”
魏仁浦等人悚然起立。
張邁道:“先賢早已說過,國家要想長盛不衰,必須外有敵國外患,內有法家拂士。什么是真正的法家拂士?能叫國家的利益與民眾的利益一致,使得我們這個國家人人自強,士兵有為國之心,文武有上進之路,這才叫法家拂士!而你們呢?給我出的是什么主意!是要用一群弱者,來替代一群強者!固然,這可以保證一段時間內武將沒法造反,國民無力造反,正如楊國忠為了保住自己宰相的位置,斷絕了安祿山進入中樞的希望,皇帝為了保住自己的寶座而愚民弱民,這都是為政者的私心在作祟!政斧若存著私心,而想要國民大公無私,這何其荒謬!
“唯有國家利益與個人的利益一致,然后才可能要求其軍隊拋頭顱灑熱血,但如果政斧本身就是國家的叛徒,然后還要用什么忠君愛國之精神去要求拋頭顱灑熱血,那就是一句天大的笑話!若我張邁是這樣的人,那我張邁就合該被造反!若我張邁的子孫成了那樣的人,那國民就應該起來推翻它,重換一個新天!
“帝王心術者喜歡用弱者治民,用弱者治軍,軟弱的官員帶出來的百姓,怎么可能強悍?柔弱的武將帶出來的士兵,怎么可能勇敢?但他們還是寧可養百姓如羊,而不肯讓國民成長為狼。尚武精神的失去,根本原因,就在于為為帝王者企圖愚弱其民!帝王心術者選擇弱者而猜忌強者,并準備將這種猜忌變成一種制度,然后在制度化數百年之后變成一種思想傳統,閹割得整個民族再也無法在外族面前抬頭。
“但是這個世界,殘酷猶如叢林,我們民族的周邊虎狼遍地,在我們的周圍立起一道籬笆,你們就以為自己安全了嗎?籬笆終究只是籬笆,攔不住真正的虎狼的!我們唯一的出路,不是立起籬笆,而是將四封之內的國民,變成虎狼!
“養民如羊,不如使民如狼!使民如狼,最多不過反噬自身,將來對我張邁取而代之;養民如羊,卻是自己吃肥了,等待外族宰割!在這個遍地虎狼的世界!這座花花江山,我張邁寧予國人,不贈外族!
“如果大家需要我張邁來做皇帝,我不介意做皇帝,但我這個皇帝,不追求什么萬世一統,我要做的,是帶領大家沖出限制住我們這個民族的藩籬,我要給予我的人民武器,讓他們擁有武力。我不但要給予他們武器,賦予他們武力,還要給他們精神上的力量!使他們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使他們知道國家的利益所在,使他們知道自己必須為國家做什么,也使他們知道國家必須為他們做什么!
“那時候,國民和士兵們自然會作出最好的選擇,那時候,如果任何人還要推翻我,而且他擁有這個實力,那就讓他來試試!我不會假惺惺地將國家拱手相讓,但我允許他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