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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二章 野守

  這一年的冬天,似乎來得比較晚。

  秦西北的風已經凜冽,還下過幾場小雪,但人卻仍然能夠在室外很好地行走。同樣是冬天,關中和江南是不同的,漠北和關中也是不同的,江南的冬天,只是叫人難受而已,關中的深冬,也只是嚴寒,漠北的冬天,那才真的叫做苦寒。千百年來漢兵一直無法根除漠北大敵的原因之一,就是無法適應那邊的極端氣候。

  而只要不是太過離奇的年份,關中的冬天對于在漠北久耐苦寒的游牧民族來說,其實算是一種比較舒適的寒冷。

  當秋末的寒風吹起來的時候,那些習慣了高床暖被的市井人家,早已躲入屋內烘烤暖爐了,但是有幾種人卻仍然得出來討生活,一種是入山伐木燒炭的樵夫,一種是得照顧牲畜的牧民,還有一種,是接到命令要打仗了的戰士!

  當環境好的時候,久經沙場的士兵和羸兵在表面上還看不出什么區別,他們只要都經過訓練,也就都能夠長出差不多的隊列,然而隨著環境的惡化,就將只有真正的戰士才能發揮正常的戰斗力,羸兵在惡劣環境中連行動力都要削減,在最惡劣的情況下甚至連動都感覺艱難,這時候,在還能行動的真正戰士面前就等如要被屠殺!

  在這個初冬,關隴地區有幾支軍隊,都顯現出了他們驚人的韌性,比如李彝殷手下的黨項人,他們苦巴巴得久了,盡管器械與裝備比不上契丹,比不上石晉,比不上天策大唐,也比不上孟蜀,但是卻還是能夠扛住逐漸變冷的天氣和越來越惡化的戰場環境。

  此外就是石晉的一部分軍隊——主要是來自河東,一直跟著石敬瑭、劉知遠南北奔走的子弟兵,他們的粗豪野蠻不在漠南牧民之下,又得到了中原的訓練與裝備,因此可以縱橫一時。

  再此外,就是附屬于天策唐軍、契丹軍以及石晉的一些少數民族,比如吐谷渾,比如漢化吐蕃,比如逐漸漢化的甘州回紇,或者是契丹化了的漢人,他們長久處于所在統治區域民族金字塔的底層,受苦得慣了,所在地區又都偏北,同樣受凍得慣了,戰斗能力雖不如石晉精銳、契丹皮室、天策府兵,但也還有相當的戰斗力。

  而在戰場之上,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受不了那逐漸變冷的天氣的。

  孟蜀承平已久,蜀軍已經有好些年沒打過大戰爭了,巴蜀地方溫潤,如果是夏天打山地仗,他們會比北方士兵多出幾分加成戰力,而巴蜀的冬天雖然也是一種難受的濕冷,但這些年蜀地富裕,就算是百姓也能在大冬天躲進屋里避寒。孟昶自幼久居宮中,那里夏天有鎮冰消暑、園林來風,冬天更是暖爐四布,暖烘烘的一點罪過都沒有,所以他本人對于天時變化并不敏感,戰爭之前竟未去想到這一點。

  這一日聽說蜀軍攻占了蘭州的州城附屬銀城,欣喜之下想要引兵秦征,不料一揭開門簾,外面零度左右的寒風一吹進來,孟昶打了個寒顫,就打消了念頭,隨軍的妃子趕緊取出桂花膏來,為孟昶被寒風吹紅了的地方抹上,這位蜀國君王的一張臉保養得很好,嫩得與賈寶玉一般,尋常良家女子也比不上的。

  雖然蜀軍不至于都與他們的君主一般,但王處回也是文官,大部分的將士久居溫潤之地,對西北的這種干冷天氣很不適應,幸好,蜀軍主要分成兩部分,將近五萬人屯聚在鳳州附近,這里有城墻擋住冷風,已經攻占了銀城的人則躲入銀城,那里有足夠的糧草,還有柴薪,夠他們取暖過冬了。

  來自中原富庶地方的石晉士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們不喜歡在這種天氣戰斗,而傾向于躲在長安城里頭。因此當劉知遠領兵出征時,許多士兵的戰斗意愿都不強,郭威在鳳翔東野擺開車陣,以游騎兵散布四周,楊信折從適兩支精銳則隨時待發,車陣足夠堅硬,而騎兵則擁有強大的沖擊能力,因地劉知遠也不敢過分進逼。

  不但蜀軍、晉軍,甚至就是涼蘭也有部分士兵不愿意動彈了——那是已經過了幾年安逸生活的人,這些年涼蘭逐漸富裕,他們的日子已經和長安洛陽、成都揚州的市井居民沒什么區別了,數量還占不到多數,但他們的出現,也是張邁急于發動這場戰爭的理由之一。

  這時候秦西的氣溫大概在零度上下,部分小河可以結出薄薄的冰皮了,殘草叢中多有霜凍,西面的蘭州比東面的鳳州冷一些,北面的靈州夏州又要比南面的長安冷一些,但差距也不算太大。這樣的氣溫,已經足以讓現代都市人討厭長時間的戶外活動了,但對于久居西北的人來說,尤其是對漠北騎兵、天策老兵來說,卻根本不算一回事!

  新碎葉城、輪臺之野,那里的天氣才叫真的冷!那風都仿佛是從地獄里吹出來的,能將在風中撒尿的人凍掉命根子,經歷過那等嚴寒的戰士再來到這里,就不覺得怎么樣了。漠北的騎兵,也有類似的素質。

  冷兵器時期的古代戰士,其對惡劣環境的忍耐程度是當代都市人很難想象的,他們的皮膚都被吹得干裂,又黑又黃又硬,猶如一道道的溝壑——那像皺紋而不是皺紋,所以很多人三十歲不到看起來就像中原、巴蜀五十歲的人一樣了,但這樣的皮膚很不好看,但對于寒冷的感應極弱,能夠扛住最大限度的嚴寒。

  ———當劉知遠正在長安、鳳翔之間與郭威相持的時候,卻有幾支這樣的部隊在慶州西北的馬嶺河畔接觸了。

  慶州位于張邁所占領的秦西十余州的最北點,馬嶺河從西北數百里外流來,經過慶州匯入涇水,最后又匯入渭河。

  耶律德光這次南下準備了兩個方案:

  一是以最快速度襲破涼州,韓延徽認為只要涼州一破,張邁丟了老家勢必心慌,那時候再破張邁就易如反掌。可沒想到涼州竟然早有準備,契丹輕騎兵襲破漢家城池主要是靠威嚇,以突然壓境的心理壓力逼得守城漢將投降或者棄城,在許多記載中,騎射兵對著城頭一輪箭雨射去,就嚇得守城兵將屁滾尿流了。不料涼州竟然有所準備,張邁甚至不惜焚毀整個姑臧草原來堅壁清野,這樣的氣勢使耶律朔古知道要以正軍攻破涼州可能性不大,當即調整了戰略。

  契丹的第二個腹案,是在涼州無法快速攻破的情況下,以部分兵力圍住夏州,以部分兵力切斷秦西與涼州的聯系,然后集中精銳南下,與石晉會師攻殺張邁!

  這時契丹分了部分兵力坐鎮靈州,理順整個后方事宜,而進入前線的,竟然是耶律德光自己!耶律德光是契丹開國第二代皇帝,還沒有喪失契丹人以王者領兵陷陣的傳統,石敬瑭自居劉知遠之后卻還能主掌中軍,孟昶則將自己安排在最安全的地方,只有耶律德光與張邁敢于置身險地,這就是三類帝王的區別。

  契丹前后超過十五萬人的軍隊從北方涌下,前方萬騎如奔雷一般已經涌到了馬嶺河流域!

  差不多在同時,慶州城傳來了張邁的命令。

  這道命令是當著陌刀戰斧陣將士的面公開發布的:“我不希望在十一月月圓之前,在秦州城頭看見契丹一人一馬!”

  奚勝手下只有兩萬多人,其中陌刀戰斧陣約五千多人,而根據情報契丹已經南下的兵馬至少有十幾萬,而且作為精銳的皮室軍都在其中,奚勝再怎么豪邁,也不至于認為自己能夠自這樣的形勢下以少勝多,如果是憑城防守的話,那還好說,但秦州在慶州西南,如果耶律德光分出部分兵力牽制住奚勝,然后以十萬大軍向南開去,奚勝的重步兵體系無論如何追趕不上的。

  所以,要完成張邁的這個任務,就必須野戰,而在這種兵力對比下野戰的話,一旦戰況出現不利的話,奚勝這一部人馬就算被契丹全殲也非不可能!

  張邁為什么會下這樣的命令?全軍上下,只有奚勝一個人知道!就在他沉默的時候,陌刀戰斧陣的將士卻已經齊聲高叫:“領命!”

  張邁的使者等著奚勝的回應,此時的奚勝已經不是當年新碎葉城時的奚勝,數年間經歷了大小數十戰,身上自然而然就有一股沉穩的氣度,在眾將士高呼領命之后,奚勝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陌刀戰斧陣,必然不負國家重托!”

  ———實際的軍事行動,在命令傳達之前就已經在進行,奚勝手下也有少量的輕騎兵,在打聽到契丹已經接近馬嶺河后,兩萬四千多人的部隊,騎著馬、駕著車出城了!

  這些年丁寒山的堪籌營用盡各種手段遍搜天下地形,就連漠北、漠南的地勢,除了從投降的俘虜口中問取情報之外,也大撒金錢收買牧民幫忙收集,至于關隴之間的地勢,那更是做得更為詳盡——這里是涼蘭的家門口啊!

  接到命令之后,奚勝便點齊了人馬,他手下的這支部隊包括五千七百陌刀戰斧陣,以及配備的矛兵盾兵六千三百人,弓弩兵八千人,騎兵兩千人,雜色部隊兩千人。沒有重型器械部隊,所以移動力不弱。唐軍的步兵,都是配有馬或者馬車的。

  奚勝依著地圖,將手指指在馬嶺河中游一塊扼守四方道路的高地上。

  “就在這里了。”奚勝對劉黑虎說:“或許,我們會在這里見到契丹的皇帝哩。”

  劉黑虎冷笑道:“唯有混一宇內者,可稱皇帝!他耶律德光算個狗屁皇帝!”

  奚勝道:“此戰非同小可。不可輕敵。契丹此來,兵馬眾多,浩浩蕩蕩二十萬之眾,足以橫掃中原,我等應該謹慎。”

  劉黑虎道:“當日西涼進駐秦西十州軍馬超過五萬,秦西前后投降軍隊超過五萬,這十萬兵馬,元帥都不用,而只用我等,為何?因為元帥知道,兵貴精不貴多。此戰耶律德光用的是多兵,而元帥用的是精兵。南下契丹兵馬之中,唯有皮室軍是我等敵手,其他不過脅從之輩,何足道哉!”

  奚勝道:“若真不足道,此刻元帥已經提兵北上,與耶律德光決戰靈夏之間了,元帥至今未動,那就是未有破敵之把握,所以才會安坐不動如山。我陌刀戰斧陣縱橫已久,名揚天下,契丹若敢犯陣,多半會有對策。從來沒有一個兵種可以永遠無敵的。”

  劉黑虎哆了一聲,道:“老奚,你這是怎么了!大敵當前,卻來說這等喪氣話。幸好如今只你我二人,若叫第三個人聽去,豈不壞了士氣?”

  奚勝淡淡一笑,道:“我不是怕,我是想跟你說,此一戰你我要有雖死不辭的覺悟。只是聽說你兩個月前才添丁,生了一頭小黑虎,怕你臨危遇險,思念家人,英雄氣短。”

  劉黑虎呸了一聲,道:“身已許國!還談什么家!再說我那渾家已經給我生了七個兒子了,再生第八頭小老虎,也不過是二十年后為我軍再添一員陌刀將士,有什么好掛懷。倒是你,你老婆也臨盆不久,聽說那卻是你第一個親生兒子。英雄氣短的,別是你吧。”

  “我與你不同。”奚勝望著西面,道:“我確實無時無刻不掛念家人。但我更知道契丹一旦突破我這一道防線,秦西十余州必定震動,萬一秦西有什么閃失,涼蘭也難獨全,涼蘭如果有失,那咱們可就沒有家了……黑虎,我昨夜夢見師庸叔了,他必是為我勵戰而來。我輩跟隨元帥,橫掃萬里,如今已到最后之關鍵一役,若是以一身而成就搗龍屠虎之戰果,那也是我們作為軍人的榮耀,到那時節,我的妻兒,煩你照顧。”

  劉黑虎怒道:“你若要留遺言,就去寫遺書!若戰況真激烈到那個地步,我必死在你的前頭!”

  奚勝哈哈一笑,道:“也對,也對,跟你談這個,那是所托非人!”

  ———風云起,秦西北塵土飛揚。

  契丹皮室軍分左中右三路,耶律德光自居中路,三路大軍之外,東胡鐵驪部為左先鋒,漠北達旦部為右先鋒,漠南奚族為次左先鋒,漠北敵烈為次右先鋒,東海室韋為外左翼,漠南吐谷渾為外右翼,十五萬大軍直掠而下,鐵蹄之聲驚天動地,所到之處無不披靡。

  當涼州之捷報傳來時,慶州、義州守軍請纓北上防守,布置在鹽州、蘆關、青剛峽、方渠鎮四個關隘上,眼看契丹殺來,鹽州守軍心驚膽戰,棄了關隘不戰便逃,烏古、敵烈諸部哈哈大笑,叫道:“這就是漢兒!”

  契丹外左翼室韋部掠過蘆關,關上守將倒有幾分膽色,但士兵望見沖來的胡人面目猙獰,轟一聲逃了一大半,室韋部趁勢沖入關內,將蘆關這個張邁曾會過諸侯的地方燒成一片平地。

  蘆關位于夏州之南,蘆關一失,慶州與夏州之間的聯系便即斷絕。

  契丹行軍好快,左右兩先鋒在一日之后便抵達青剛峽,這里位于鹽州之南、慶州之北,地勢頗為險要,鐵驪部抵達后已是黃昏,佯裝稍退,但旋即連夜發動襲擊,襲破了青剛峽,右先鋒達旦部本來要繞路從南部夾擊青剛峽,不料路上已經遇到了青剛峽的敗兵,當下也不顧青剛峽了,直撲馬嶺河中游的方渠鎮而來。

  這達旦部即后來的韃靼部的前身,這時雖還處在契丹的統治之下,但族源深遠,族中多有英雄豪杰,兵馬鋒銳之際,方渠鎮守將前一日才收到消息說鹽州失守,沒想到今天就望見契丹兵逼城下,叫了一聲媽呀,手下紛紛道:“將軍,胡馬來得這樣兇狠,現在是契丹、天策兩個皇帝爭天下,關我們什么事情!我們還是投降吧!”

  守將猶豫再三,看看達旦部已經準備攻打方渠鎮,趕緊大叫:“投降,投降,投降了!”

  在靈、夏之南,慶州之前,鹽州、蘆關是一線,青剛峽是第二線,方渠鎮是第三線,契丹十五萬大軍縱掠而下,三日之內便連破三線。

  奚勝在慶州往往是聽到消息,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接下來便聽到第二防線的崩潰。劉黑虎忍不住狂怒起來,大罵四關守將都是廢物:“好歹也守個幾日!都是廢物!垮得比紙扎的還快!這些新降軍都不能用!”

  消息傳到后方,渭、武、原、隴諸州的軍民也是惶惶不可終日,楊信與折從適商量道:“四關如此,其余新附軍馬可想而知,這樣的兵馬,再多十萬也沒用!看來還是得靠咱們自己帶來的兵馬!”

  “還有奚勝呢。”折從適道:“陌刀戰斧陣的威名可不是吹出來的。”

  楊信道:“雖然說兵貴精不貴多,但契丹來的也都是勁旅,靠奚勝一個人去斗十五萬大軍,那不可能!我看將我們的車城也一起拉去還差不多。”

  折從適道:“咱們那里分得開身?劉知遠是好惹的么?這些天咱們出擊了七八次,都沒占到他的便宜!看來只能瞧元帥有什么后著了。”

  契丹十五萬大軍縱略二百余里,如入無人之境,耶律德光策大軍隨后趕到鹽州,聽說這等形勢,在馬鞍上帶著失望語氣地冷笑道:“就不能來個有些看頭的么?要再這樣下去,不必等到會師之日,五日之內就可以抵達秦州了。”

  韓延徽道:“這些只是開胃小菜,真正的大餐還在后面。”

  耶律德光冷笑道:“但愿如此,張希崇已經讓我失望了一次,希望這次張邁不會讓我失望。”

  就在他冷笑之時,前方來報:“慶州守軍已經出城,是天策軍的陌刀戰斧陣!”

  耶律德光冷笑道:“知我大軍前來,他們竟然敢出城,有種!讓兒郎們將他收拾了吧,主將的首級呈上來,我許他作我的溺壺。”

  又過半日,前方來報,說唐軍陌刀戰斧陣屯兵馬嶺河中游南岸的環馬高地,扼守南下道路,前鋒問策,耶律德光怒道:“這個還用問嗎?達旦人是第一天學打仗不成?管他是陌刀還是戰斧,放馬給我踩過去!”

  達旦部領命進擊,當晚耶律德光才要睡下,忽然傳來前鋒戰敗的消息:“報,達旦部敗了。”

  耶律德光一愕,喝道:“怎么敗的?”

  “達旦部攻不入唐軍的陌刀陣,眼看陌刀戰斧陣右路露出破綻,便以輕騎兵迂回插入,刀陣忽變,破綻變成布袋口,兩旁戰斧滾出,當頭戰馬馬腿全斷,跟著短矛擁上,將落馬數百人全部扎死,達旦部族長急命撤退,陣中弓弩忽發,族長長子退避不及,死在萬箭穿心之下。達旦部血染馬嶺河,如今達旦部已退到環馬高地之西北五十里。”

  耶律德光罵道:“沒用的東西!唐軍的陌刀戰斧陣善能戰馬,達旦部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這都還送上去送死!他們在青剛峽時懂得避實擊虛,遇到陌刀陣之后張邁就變蠢了!”

  第二日起得床來,還沒洗刷,前鋒又有戰報:“鐵驪部遇襲戰敗!”

  耶律德光喝道:“遇什么襲?”

  來使道:“昨日鐵驪部眼看達旦部失利,待入夜后從環馬高地繞過,要奔襲慶州、原州,沒想到在路上卻中了伏兵!”

  耶律德光問道:“中的是哪一路的伏兵?是張邁派的人嗎?”

  “不是,是奚勝麾下的兩府騎兵、一府步兵。步兵從灌木叢中忽然殺出,打亂了鐵驪部的陣腳,跟著騎兵沖陣,將鐵驪部趕回了方渠鎮以北,然后又即撤退入環馬高地。族長靺列被唐軍殺得怕了,已經派了人來求援。”

  耶律德光怒道:“該死!鐵驪在黑水稱王稱霸那么久,連這點埋伏都看不透,壞我士氣!靺列該死!哼,難道一個小小刀斧陣,就非要出動我皮室精銳才對付得了么?”

  韓延徽在旁道:“陛下,據老臣所知,那環馬高地并非絕險所在,這奚勝在此結陣,面對騎兵能夠無懼,在鐵蹄的威脅下還敢變陣殺敵,又能預知鐵驪路線進行埋伏,已屬大將之才。”

  耶律德光道:“區區一將,還真得待朕親自去取那奚勝頭顱不成!只可惜,前方尚有敵烈、奚族,那都是我漠北、漠南勁旅,此外我左路大軍也在前頭,我怕是看不到這個奚勝如何猖狂了。”

  中午大軍行至青剛峽,前方來報:“次左先鋒與次右先鋒已與今晨同時抵達環馬高地附近,靺列重整旗鼓,又和達旦部會合,漠南奚族、漠北敵烈,以及達旦、鐵驪,已將環馬高地圍住!”

  耶律德光對韓延徽笑道:“若晚飯之前我能拿到那奚勝的首級,朕就赦免靺列等的不勝之罪!”

  在青剛峽吃過午飯,才要出發,前方又來稟報,同時傳來一口折斷的陌刀,耶律德光微微回喜道:“打贏了?”

  來使聽了這話,不敢回答,又不敢不回答,韓延徽喝道:“做什么!陛下問話呢!”

  那使者好久才道:“奚勝親自率兵突圍!只出陣五百人,四族見他兵少,四下圍攻,那兩百柄陌刀、三百柄戰斧脫陣百步,激戰了半個時辰,折了三十口陌刀、五十口戰斧,四部騎兵始終進不了那五百人的小圈子,唐軍副將劉黑虎忽然領主力殺出,四部腹背受敵,又敗了一陣。”

  耶律德光臉色轉為鐵青,怒問:“四部折了多少人?”

  “二……重傷二千……死九百……輕傷……那奚勝趁亂殺過了馬嶺河,連帶著剛剛抵達的吐谷渾部也被沖亂了,現在尚未確知一共有多少傷亡。”

  他還報完,耶律德光已經掩蓋不住怒火,喝道:“夠了!一群飯桶!盡丟我契丹臉面!現在環馬高地是什么情況?”

  “耶律屋質將軍已經上去收拾殘局了。”

  耶律德光稍稍放心,道:“有敵輦去,我可稍為放心了。”

  傍晚時節到達方渠鎮,待要快馬加鞭趕往戰場,韓延徽在旁道:“陛下,張邁擅長偷襲,前方進軍不順,行軍宜慢不宜快。”

  耶律德光領悟過來,當即采取穩健方略行軍。

  第二日出發不久,但見滿道上都是被驅趕的百姓、逃兵,原來自靈州夏州以南,定居的百姓已經漸多,契丹驅趕漢家百姓如趕牲口,再加上敗兵,上萬人畜從北轟隆隆趕來,后面則是以刀劍威脅之的契丹軍的兵馬。

  耶律德光一打聽,才知道耶律屋質抵達前線之后,分派四族兵馬圍困住了奚勝,然后驅遣附近方圓數十里的百姓以及從北面跑來的逃兵做炮灰,逼他們上前去做陌刀戰斧的刀下肉泥。

  這一招極為狠毒,奚勝是出城野戰,回旋狹隘,自然不可能開陣容納他們,契丹以活人為前鋒,唐軍若射箭則損耗箭矢,就算用刀斧去砍,一來刀斧用久易鈍,二來殺百姓、殺逃兵,就算明知道是被迫,殺得久了也容易心生倦怠愧疚,士氣因而低迷。

  這等戰法,張邁縱然懂得也不忍用的,耶律德光卻只是一笑,韓延徽道:“耶律屋質將軍很不錯,懂得因時制宜。”耶律德光卻冷冷道:“若他不能正面破敵,那便是腹心部奇恥大辱!敵輦這次糊涂了!”

  又行軍半日,當天下午抵達馬嶺河北岸,耶律屋質聽說耶律德光到了趕緊來迎,將耶律德光引到馬嶺河北岸一處高地,耶律德光縱馬上了高地向南而望,這馬嶺河是西北流往東南的走向,并不是一條大河,但這里屬六盤山山區地帶,并非如套南般有上百里的平川,奚勝所選擇的環馬高地其實只是一塊突起的土丘,位于馬嶺河西南,望馬嶺河還有數里之地,本身并無奇險可守,地勢又不足以建立城池,但從靈州、夏州之間要前往原、渭、義、秦諸州卻都要經過這里,雖非無其它道路,卻都嫌迂回了,契丹有大軍十余萬,若縱掃而下,非通過這里不可。

  可奚勝偏偏就選在這個無險可守的地方迎敵,而且還就是扼得契丹無法越雷池一步!如今這一帶的氣溫只是零度上下,河面尚未結冰,卻有一些泥沙伴著草屑與霜凍涂點著江面,仔細一看竟都是尸體。

  契丹已經到達的軍隊已經超過八萬,將環馬高地圍繞三匝,但高地上一曲唐歌遠遠傳開,耶律德光聽不明白唐歌之意,只覺殺氣沖天而起。

  他是馬背上的皇帝,征戰多年,深通兵法,這時遠遠一看,但見馬嶺河南約有兩萬多軍馬,圍繞著環馬高地布列開來,哪里豎旗,哪里立障,哪里擺陣,哪里下柵,看似稀稀疏疏沒什么規律,其實卻進可攻退可守,只這一個陣勢,就已非之前見到的那些新附兵馬可比。

  耶律德光看了暗中道:“這個奚勝不簡單!張邁手下有如此大將,怪不得這些年能縱橫西域!這些兵馬也不簡單,若真個硬碰硬,我腹心部就算能贏損失也必不小,敵輦的方略倒也沒錯。”

  這時戰爭還在繼續,以往耶律德光大旗到處,無論胡漢軍閥無不震駭,甚至望風投降,但這時對岸的陌刀戰斧陣卻巍然不動,一股殺氣甚至因為敵酋的到來反而激增!耶律德光將之與皮室軍相互對比,心中不敢再有輕蔑。

  他一眼望過去,視野之內處處都是尸骨,也分不清楚是胡是漢。但總是胡多而漢少,因在過去兩日奚勝曾三次殺過馬嶺河,所以河水之中、河流之北也有胡族的尸體。

  諸族諸將都趕來拜見,耶律德光的眼睛冷冷從他們臉上掃過,用一種讓人聽了背脊發寒的聲音道:“區區一個奚勝,就將你們搞得如此狼狽,如果是楊易來了呢?如果張邁來了呢?你們是不是準備在這里耗到十二月,還是耗到來年開春!”

  諸族族長、諸軍大將汗滲內衣,靺列顫聲道:“陛下放心,他們是出城野戰,沒有城墻,又沒補給,也就是帶著干糧,能支撐幾日?最多過個三五日,我們一定能將他們拿下。”

  “三五日?”耶律德光道:“你還打算讓我在這里等你們三五日?”

  “那陛下的意思是……”

  “如果那個奚勝不投降的話,那在明日日出之前,我就要見到他的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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