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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三章 士子之心

  數以百計的士子,匍匐在焉支山下。

  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中原士子而跑到涼州求學、任教,有一部分則是因為中原戰亂而躲避到西北來,其中更有一批原本就任有官職者。幾百人中年輕人占了大部分,其中有些更已是名揚天下的士林名家,這時卻都匍匐在地面上,對著張邁的大纛哀嚎,他們哭的不是自己,他們哭的是國家!

  魏仁浦雖在病中,卻也激動地道:“元帥,請接見他們,這時學子之心啊!”

  馬小春有些擔心人群里頭藏著刺客,張邁卻道:“斯文之輩,能藏什么刺客!”當即帶了石堅,騎馬上前,士子們推舉出七八人,為首的卻是范質,來到張邁馬前跪下,泣不成聲,道:“元帥,元帥啊,如今夷狄肆虐,石氏賣國!萬姓身在水深火熱之中,你若再遲些凱旋,只怕中原大地,就要披發左衽了!”

  魏仁浦在旁邊道:“元帥,這位是名揚天下的大才子,范質范文素。”又介紹了其他七人,也都是名揚一方的宿儒。

  張邁見他們哭的厲害,也是出自真心,下馬扶起他們問道:“我西征天方,剛剛回來,已略知中原大亂,卻不知我兄李從珂怎么樣了?”

  范質哭道:“石逆引胡兵南下,暗算了張將軍,兵逼洛陽,石逆以及叛軍連同契丹兵馬十六萬人,圍住了洛陽達三月之久,終于洛陽城陷,國主不愿自辱,焚樓自殺了。”

  張邁聽得怒道:“李從珂雖非明君,但與我有兄弟之份!石敬瑭竟然引胡入境,禍亂中原,我于公于私都必誅殺此獠!”

  范質等轉哀為喜,道:“元帥身負天下之望,若能揮師東進,中原父老必定相迎于道,區區契丹、石逆,何足掛齒!愿元帥早定大計,入東都以定九鼎!”說著又匍匐在地。

  眾學子齊聲呼應道:“愿元帥早定大計,入東都以定九鼎!”

  張邁將范質拉了起來,道:“文素不必如此,對付石敬瑭和耶律德光的事,我已有主張。”

  眾學子見張邁親自下馬會見,又與他們的領袖執手說話,都感與有榮焉,張邁又道:“如今正值亂世,國家正在用人之際,戰場上自有武人驅馳,但打下了疆土,驅趕了胡虜,卻還需要諸位有才之士進行治理。你們都起來吧。”

  眾學子聽了這兩句話無不大喜,張邁挽了范質之手,與他同車進入涼州。

  郭汾帶了福安公主、薛珊雅以及兒女們來迎,張邁剛剛出發時,嫡子尚未出世,這時卻都能叫爹爹了,心中一時感念萬分,道:“我雖不負舉國百姓、三軍將士所望,卻是沒做好一個父親!”

  郭汾慨然道:“夫君這說的是什么話!如今的世道,正需要夫君為天下除殘去穢,大丈夫于亂世之中豈能在家中枯坐?會當橫掃萬里,一清宇內,這才是兒女們的好榜樣!”

  夫妻父子相攜入城,前線加急奏報不斷傳來,張邁走到公府私第間,福安和薛珊雅幾次都垂淚要迎張邁回去,郭汾卻道:“夫君西征期間,妾身妻承夫責,肩頭都快壓垮了,如今夫君回來,妾身這副擔子總算可以卸下了,前線軍情緊急,請夫君更為努力,家中有妾身擔待,夫君不必以家室為念。”

  福安的淚水都滾下來了,卻還是與薛珊雅都道:“姐姐說的是,請夫君勿以家室為念,家事我等自會幫姐姐擔待,西來的這位妹妹,我等也會照顧,夫君不必掛心。”

  旁邊大臣宿將聽了,無不盛贊三位夫人深明大義,張邁這才到公府中來,召集在涼大臣宿將,武將自楊定國以下,文臣自鄭渭以下全部都來了,只缺了剛剛被張邁升為都督的郭威。

  張邁道:“郭威呢?”

  楊定國道:“郭將軍比元帥先到一個月,日前接到元帥密令,已經下去整兵了。現在應該在涼州城外。”

  張邁道:“如此甚好。”問起涼州的詳情,才知道事情有比預料中好的一部分,卻又有比預料中糟糕的一部分。

  好的一部分,是河西的存糧遠過張邁意料之外。西征一役,天策政權雖然幾乎傾盡國庫,錢花得猶如流水,鄭渭所執掌的政府負債累累,但隨著西征不斷取得勝利,卻有越來越多的商家都愿意借錢給天策軍,尤其是這次中原大亂,對兩河百姓來說絕對是災難,但因為有許多富商聞風先動,或將財富、子女設法轉移,或者干脆舉家搬遷,而在所有逃離的處所中,江南是一個熱門的選擇,河西又是另外一個熱門的選擇,尤其是關中的富商,眼見天策勢大,中原將亂,不知有多少舉家遷入河西。

  這些富商所帶來的財富無法統計,而他們要想在河西立足,自然會想到要尋求政治庇護,在這種動機的驅策下,借錢給信譽良好的天策政權便是一個最方便的選擇,因此這一年多來天策政權的財政赤字雖然越來越大,但鄭渭卻總是有錢來應付新的開支。

  除了銀子和錢之外,河西糧食的存儲量也遠遠超過張邁的預料。由于天策政權東西綿延過萬里,這次遠征實際上無法從東部直接調糧,當初后勤產生困難在于沿途的運輸而不在于產地存糧不足,因此西征所耗存糧,多是從龜茲以西的官倉中出,楊易想要幫西征解決一點后勤問題,已必須透過石拔進行間接補給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龜茲以東的谷物存儲幾乎不受太大影響,由于西面因戰爭引發糧價高企,引發商隊從東部買糧西運賺錢,鄭渭反而能夠賣出龜茲、焉耆的部分存糧以解決財政問題,至于沙瓜以東,就算不至米爛陳倉,至少也是豐潤有余了。

  打仗打的就是錢糧,眼下雖然負債,但既有糧食,張邁便心情大定,可是接下來楊定國卻道出了當下最大的困難來:那就是缺兵!

  自西征以來,東部的優秀兵源不斷西調,連善于組織民兵、牧騎的民兵頭、牧騎頭都大規模西調,至于精銳部隊更是征調得幾乎只剩下薛復的汗血騎兵團在支撐了,當然河西地方還有一些民兵、新兵以及胡騎。但是民兵戰斗力不強,新兵未經考驗不可靠,至于胡騎,盡管天策政權一直推行胡漢融合的政策,但在現階段也很警惕,絕不容胡漢兵力比例失調,留守涼州的決策層也不敢將某個地區的防務全部交給純粹的胡騎。且胡騎中的精銳部分,有許多也已被吸納如府兵系統隨軍出征了。

  因此楊定國在談到這里時忍不住連聲稱贊薛復道:“我軍在河西的底子如此之薄弱,實際上只是仗著元帥的天威,撐成一只紙老虎,但薛復居然還能將這個攤子料理得絲毫不出岔子,甚至還常對外示意威脅,令小唐、巴蜀都畏懼我們,讓契丹也不敢輕易西窺,這份手段,實在是不簡單!”

  但楊定國對薛復這段時間的評價越高,就越加說明當前河西兵力之弱,如楊定國所形容的,當前的涼蘭地區就是一只紙老虎,能夠對外打硬仗的只有汗血騎兵團,這支軍隊強則強矣,數量卻無法與已經進入套南地區的契丹騎兵匹敵,而且薛復駐守涼州,一邊要監視關中平原,一邊要監視西南的蜀國,同時還要震懾河湟地區的各族各部,也無法完全抽調而向東北,否則東北契丹未平,東南還有河湟地區只怕先要埋下隱患,至于西征的兩萬精銳雖已回來,但都疲憊不堪無法作戰。

  “契丹的騎兵不斷在黃河邊逡巡,之所以不敢越黃河一步,還是多虧了我們的輪臺大勝將他們打怕了!”楊定國道:“可我們如果要派出兵力,增援靈州、夏州,那可就是要和契丹人打硬碰硬的仗!據探子回報,這次契丹進入套南的騎兵那可都是剽悍得緊!除了汗血騎兵團之外,其他河西部隊都不足以與之硬撼!”

  張邁噓了口氣,道:“就是說我們現在有糧,卻反而沒兵,是么?”

  “是。”楊定國說:“若能等到明年開春以后,我們的兩萬精銳緩過氣來,西面的士兵也陸續歸來,那時候整合大軍一舉向東,便足以與契丹一戰了!”

  張邁冷笑道:“河西地面,男兒八歲能騎馬!既然有糧,又有將,還怕沒兵!靈州夏州,是守是陷,事關中原士子與百姓對我們的信心,我斷不能等到明年再出兵!”

  楊定國道:“元帥,不可造次!契丹不是方興之族,而是有數十年根基的強胡啊,騎兵、騎射、偵查、設伏、密探、用間,全部在行!輪臺之戰,我們勝得其實也甚勉強。套南原本的百姓,都是從河東遷徙過來的,剽悍不在河西健兒之下,又經過步勒,由楊家之名將領銜,但面對如潮水般涌來的胡騎也是不堪一擊!如今我們既缺精兵,一旦兵臨戰陣,為敵騎所沖,那勢必兵敗如山倒!老夫不客氣說一句,我們如今若是緊守護城郭、黃河,契丹未必攻得進來,但我們若是出兵去救靈州、夏州,那是送死!”

  薛蘇丁也道:“國老所言甚是!如今時局,不宜沖動,還請元帥暫忍一忍,待得西征精銳回過起來,那時再與契丹一戰不遲!不可使我天策多年基業,毀于一旦!”

  “多年基業?”張邁冷笑道:“我們多年之基業,全從險中求來!若是一切只求穩妥,那我們現在還在新碎葉城以西的荒原上牧羊打獵,哪里能有今日橫掃萬里之威勢!你們不必說了,既然有糧,那便一切好說,你們且料理料理,擇日我便出征!區區幾個契丹小兒,就能將我張邁堵在河西不成!”

  曹元忠呼道:“元帥威武無敵,此戰必能克成大功!請讓元忠扈從左右!”

  楊定國見曹元忠出自諛詞,心下惱怒,只是這時張邁威嚴已重,楊定國雖然是國老,又是張邁的長輩,一時也被壓得說不出話來,他心想殿上諸人,或只有鄭渭能阻止張邁,連使眼色讓他說話。

  鄭渭也是經歷過軍戰的人,雖然不管軍事,卻也通曉軍事常理,知道楊定國所言不虛,但見張邁這時十分剛愎,不敢觸他的霉頭,便改了個口氣,道:“元帥,如今縱然要出兵,也還有一項大難處啊。”

  “什么大難處?”

  鄭渭道:“契丹攻破府州麟州,府麟百姓盡數西奔,不一日又破套南,套南百姓也西奔。本來他們都屬小唐境內,但眼見中原大亂,這些百姓便都不走河東,也不走關中,卻都朝河西用來了,府、麟二州加上套南,逃難的口數不下五六十萬,如今已有三十余萬渡過了黃河,尚有二十余萬在黃河、靈州、夏州之間,呻吟輾轉于胡騎鐵蹄之下!”

  張邁笑道:“這是你的事情,我不管你!再說河西不是有存糧么?”

  鄭渭道:“坐吃山空啊,就算養得他們三五個月,但眼看著局勢,來年只怕他們也回不去,而且他們又都是緊急逃難,幾乎都是空身而來,想要安置好他們,那實在費一番功夫。”

  張邁笑道:“這卻是好事!”

  “好事?”鄭渭不明白。

  張邁道:“咱們剛剛打下了偌大的疆土,正愁地廣人稀,現在來了這么多人,不是好事么?你可將這幾十萬人,分出善于耕種的,前往河中、印度,那里突然肥沃,再分出耕牧兩能的,前往輪臺實邊,若有那失了妻子的鰥夫,也誘他們西行,那里有許多孤女寡婦等著他們去撫慰,你不是說黃河以東還有二十多萬人呻吟輾轉于胡騎鐵蹄之下么?”

  他說到這里,臉上現出怒容來:“既有這許多同胞在家門口受苦受難,你們居然還在這里坐而論道!侃侃而談!說什么士兵疲累,說什么兵員不足,這是見死不救的借口么!”

  楊定國和鄭渭面面相覷,心中叫苦:“元帥西征歸來,躊躇滿志,將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了。只是河西缺兵乃是實情,這番可如何是好。”卻是被張邁以豪言壯語堵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楊信、徐從適二人進來,尚未稟報,張邁已問道:“子業、輔國,你們剛剛經過萬里驅馳,現在累不累?”

  楊信徐從適本來是要來回報軍情,聽張邁一問,徐從適反應較慢,楊信性子較直,脫口道:“說實話,累。”

  張邁又道:“你倆是府州麟州的人吧,可聽說府麟二州以及套南百姓,有幾十萬人還在黃河西岸受苦受難?”

  楊信徐從適比張邁更早回到河西,張邁這一說兩人忍不住眼淚都掉下來了,張邁道:“我如今要發兵前去救人,只是你們如此疲累,卻不知道還能加一把勁,隨我去救人否?”

  楊信徐從適一聽,齊齊跪下道:“為救家鄉父老,愿供元帥驅馳,這七尺之軀,死而后已!豈敢以疲累而誤我家鄉父老之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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