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兵器時代,野蠻面對文明擁有戰爭上的先天優勢。
胡漢交戰,相對來說漢人陣勢更加嚴謹,只要訓練有素便陣腳堅穩,哪怕以少敵多也不易被沖垮擊敗,但一敗則容易陷入不可收拾的局面。胡騎一旦沖垮漢軍陣勢,接下來以騎兵追亡逐北,簡直就是一場屠殺,被沖散了的漢軍,全軍覆沒都是輕的,就連被全體殲滅都有可能。
胡騎則不然,其陣勢一般不如漢家堅穩,敢沖敢戰,但也易敗,相對漢軍來說破綻不少,然而敗后卻很難殲滅其有生力量,散敗后的騎兵若不投降,在平原則流竄劫掠成為小股強盜,在漠南則遁入草原深處無法窮捕。自戰國后期以來,邊境之上殺敗胡騎容易,全殲卻難。胡騎敗后回歸草原,望酋長旗幟,少則一年,多則數年又會重新聚集。數年生聚之后又會恢復元氣。
且漢軍的成軍成本、行軍成本比起胡騎高出何止數倍?故而漠北漠南所產財富加起來不及中原一州,但卻總能成為北方大患,生生不息。
張邁望著北方,他知道眼下棋局已經接近尾聲——也正因為接近尾聲,所以他更加地謹慎!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不能失敗啊!
汗血騎兵團忽然間發起了前所未有的沖擊!
以一百名精銳銀光鎧甲騎兵為前鋒,薛復插入了契丹腹心部的核心!
這里是契丹的重防所在,就連當年的黑鴉軍,也沒有深入到這個地步!
到了這里,勝利已經唾手可得了!
環馬高地一役,奚勝以陌刀戰斧陣將耶律德光拖疲,跟著薛復忽然出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至耶律德光大纛之下,耶律德光駭然而走,薛復趁勝追擊,契丹眼見大纛移動,三軍士氣盡垮,薛復馬刀到處,血染胡騎陣心!
無論是誰,只要接近汗血銀光周圍,都注定身死馬翻!那一片銀光,就像一片死亡區域一樣不斷北侵!被拖進去了,就是一個死字!
汗血騎兵團的損傷也不輕,然而他們卻似乎忘記了傷亡,所到之處,烏古阻卜都望風披靡!契丹皮室軍奮力抵抗卻也無法扼住薛復的行動,自皮室軍建軍以來,他們從未遭遇如此大的挫折!
“尚父!”蕭緬思旁邊,大將拽剌解里怒吼起來:“讓我去!”
戰場之上,用語不尚啰嗦,何況契丹本是淺演之族,但蕭緬思已經明白了拽剌解里的意思。他要去迎戰薛復,挽回契丹人的名聲。
他和耶律屋質從高臺上將耶律德光挾下來后,這時耶律屋質已經護著耶律德光北去,而蕭緬思則留后一步,抵擋薛復。
蕭緬思往后望去,只見數瞬息之間,汗血騎兵團又推進了數步,每推進一步,伴隨的便是一批皮室軍的陣亡!
皮室軍畢竟不是吐谷渾那樣的烏合之眾可比,就算是在亂局之中,就算陣勢被打亂,甚至士氣也大受打擊,在各自為戰之中也仍然能夠發揮出強大的阻擊力來。
只不過,相對于已經得勢的一方來說,要發揮這種阻擊力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對方已經得勢了啊。”
蕭緬思的臉色有些難看,戰場之上,從長期來說需要對比雙方的軍力,看誰能消磨到最后,但在某個時間段,得勢的一方將擁有無可比擬的主動權。短短一刻之內,薛復竟然發動了六次突擊,這樣猛烈的連續突擊,給契丹造成了巨大的傷亡,而汗血騎兵團則在契丹騎兵所露出的各種破綻之中穿梭前進,如魚入水。
就連剛才耶律德光所在的觀戰臺,此刻也已經被汗血騎兵踏成了粉碎!
幸好,剛才提前一步挾帶了陛下,否則局勢將不堪設想。
盡管蕭緬思明白,如果環馬高地北麓的胡騎全面回攻,向中心收緊布袋口,那么汗血騎兵團就算殺了耶律德光,也勢必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實際上薛復奮勇殺入之前,就已經根本就置生死于度外了,他的勇氣與決心并不在奚勝之下。
但是這只是理論上。
在現實的情況下,蕭緬思明白,如果耶律德光真個被汗血騎兵團殺死,那么漠北諸部還會繼續拼命圍殺薛復么?
與漢人的單一血統不同,在漠北內部族派斗爭其實也只能用慘烈來形容,“窩里斗”的事情,絕對不是漢人的專長,只是漢人看自己的歷史的時間比較多,才會產生這種錯覺而已,實際上內部斗爭是一件放諸四海皆準的必然之事,漠北不但各族在斗,就是契丹內部各派系也在斗!甚至耶律一姓的內部各派系也在斗!
甚至,就連耶律阿保機,他的三個骨肉至親的兒子也在斗!皮室軍內部,也存在暗中擁護耶律倍和耶律李胡的,耶律德光如今占有大位,他們不會輕舉妄動,但如果耶律德光死了呢?只怕到時候皮室軍也會分裂。契丹的親近部族如敵烈、烏古、奚族也會動搖,更別提吐谷渾、室韋這些外圍部落了。
光看看現在耶律德光還沒死,外圍部落就已經亂得如無頭蒼蠅、親近部族就已經開始猶豫躑躅,就可以想象耶律德光如果真的死了,那會是什么樣的場面!
殺死耶律德光,令契丹全軍內部分崩,這就是斬首行動!
薛復的一線生機,就系于此了。
“不行!”蕭緬思拒絕了拽剌解里的請求:“退!”
這一刻,保護主上才是最重要的,保存皮室軍實力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蕭緬思的心中還有另外一套算計方法。
在當下被奚勝拖疲、被薛復早就的這個已經形成的混亂局勢中,皮室軍其實未能發揮出他們應有的實力。現在這些精兵強將要做的就是退走,到了后方找個地方養回體力,而不是在這個不利的情況下去送死!
拽剌解里憤然起來,但蕭緬思的命令卻是斬釘截鐵:“退!且退且戰!違令者斬!”
哪怕有喪弟之痛,拽剌解里也不敢不從,而蕭緬思卻已經決心斷后。
這時在混亂之中,那些外族都沒法指揮了,蕭緬思也沒有繼續用精銳核心部隊去消磨薛復前進的速度,而是組織起了三百騎射手,用回望射的手段,且戰且退——且退且射!他不但要掩護耶律德光,還要掩護士氣低落的皮室軍。
在混亂之中,非常容易傷到自己人,何況汗血騎兵團的前鋒身穿銀光鎧,對弓箭的抵御力很強,但蕭緬思這時卻顧不得了,盡管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卻還是有效地削弱了薛復的速度。
契丹人認為,薛復來得好快,老是覺得自己的頸項背后就是汗血騎兵了。
然而薛復卻認為自己慢了下來。
他仍然在挺進著,在抵達觀戰臺之后的短短半個時辰,汗血騎兵團就砍傷了上千契丹騎兵!這是一個可怕的數字!按照這樣的比例和損折速度,只要持續一個晚上契丹就能滅族!
更加讓汗血騎兵團士氣高漲的是,他們發現契丹的陣勢還在持續瓦解,戰場打的不是人數,而是有效的戰斗力,而有效的戰斗力,靠的就是組織。組織一旦瓦解,十萬契丹軍也會成為他們追亡逐北的對象!
可是薛復卻失望了。今晚的攻勢,是一次騎兵猛襲。
可他沒有想到,契丹軍中會有人當機立斷,在他抵達之前救走了耶律德光,盡管觀戰臺已經踏平,但耶律德光的身影卻越離越遠,甚至就連耶律德光的大纛,也被保護了北移!
大纛的移動令契丹全軍整體浮動,但大纛沒有倒下,耶律德光也沒有授首,這讓胡軍產生了希望,他們在敗退,卻沒有完全崩潰。
他們突破的速度很快,但相對于耶律德光遠去的速度卻慢了,雙方的距離越拉越遠!就在薛復想要快馬加鞭的時候,他猛地發現坐騎的速度稍稍地減慢了。
銀雷飛電其實還是跑得很快,但那種稍微的下降是一種信號,薛復知道愛馬已經開始疲倦。
薛復甚至發現,自己的體力也在下降了。就算面對的不是契丹猛將而只是普通的皮室騎兵,他也沒法創造像剛剛現身時的那種瞬斃秒殺的奇跡了。像那樣的大殺招,需要體力達到巔峰狀態才能使出。
薛復的心也沉了下來。
汗血騎兵團相對于鷹揚軍的劣勢終于顯現了出來,如果換了楊易在此,或許無法像薛復一樣,從現身之后以契丹人無法想象的速度欺近耶律德光——如果多給撒割、課里多一點時間反應,他們或許就能組織起一批克制快攻的部隊攔住汗血騎兵團。那樣就算是楊易或者楊信也無法輕易逼近觀戰臺。
但是薛復來得太快,他們根本就沒法完成陣前變陣。原本契丹就是攻擊的陣勢,目標是環馬高地的步兵陣,忽然間要轉成守勢以應對逼到眼前的汗血騎兵團,是需要時間的。
但是,在已經逼近觀戰臺之后,薛復卻未能發揮像楊易那樣的后勁,以至于眼睜睜看著耶律德光就從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終于到極限了。”
薛復知道,這個機會稍縱即逝,再要挽回,已經不大可能了。他以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嘆息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物,一個煙花從契丹亂軍之中升起、爆炸!
夜空被閃亮了一下,跟著,環馬高地后方,延綿數十里的群山猛地亮起了無數火光!
不但有火光,而且那火光還在推進!
環馬高地后部,不知多少戰鼓猛地擂起!
“伏兵!伏兵!”
就連撒割和課里,他們的臉色也都大變!就更不用說契丹之外的其它部族了。
唐軍三軍盡起!
這是一場圍殲戰么?
如果是六個時辰前,環馬高地以南就算埋伏著十萬大軍——甚至連舉世聞名的龍驤軍、鷹揚軍都在內,契丹人也不會慌亂。但這時他們已經被薛復打亂,一個奚勝就拖疲了全軍,一個薛復就幾乎威脅到了耶律德光的性命,如果楊易、張邁再出現,唐軍大軍圍來,漠北諸族若還留在這里,那是要等死么?
“走!”課里退了,他本來還正準備組織人馬,給薛復的背后來一個狠的。但現在他放棄了。
“走!”撒割也退了。在這個混亂的夜晚,連徒離骨都死了啊,他不愿意冒險了。
“走!”蕭轄里率領徒離骨的余部,跟在了課里之后撤退。
連他們也走了,更別說漠北諸族、漠南諸族!
“快逃,快逃!”吐谷渾哭爹喊娘,唯恐死在這里。
“快走,快走!”烏古,阻卜,敵烈,全都沒有了戰意。
胡陣大崩壞!
胡馬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各依部族向后撤退,這一退就不可復遏。
薛復趁勝追擊,一夜之間追出七十余里,契丹所組織起來的全線崩塌。
劉黑虎的淚水已經干了,他知道,這場大戰,終于贏了!
盡管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但是,終于贏了!
一封捷報,馳至秦州!
張邁只看了開頭,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最大的危機,終于過去了。
他讓馬小春將捷報傳出。沒多久,整個秦州城都沸騰了!
“大勝!大勝!北方大勝!”
契丹被打敗了?這怎么可能!
但消息卻確確實實地傳來了。
楊光遠被這個消息駭得目瞪口呆,而安審琦則暗中慶幸:“自己畢竟押對了寶!”
當然,這時候他們還有點將信將疑。
五天之后,但第一批俘虜被押解到秦州城時,整個秦州城第二次沸騰起來。
楊光遠父子率領全城父老,跪到張邁腳下賀捷!
投降了的秦西部隊,歡聲雷動!如果說,在這之前他們還有墻頭草的打算的話,那從此刻開始,大部分人就已不再猶豫。不是因為他們忽然之間感悟到了張元帥的王霸之氣,而是因為所有人都愿意將寶押在強者身上。
從這一刻起,張邁知道秦州守住了!就算郭威兵敗、石敬瑭推到秦州城下,他也不怕了。
更何況,張邁知道,這一刻石敬瑭只怕連魂兒都沒了。
“石小兒,我不信你還敢西進!”
至于孟蜀,張邁完全無視他了。
夏州城內,李彝殷也聽到了這個消息。
天策唐軍,竟然單靠汗血騎兵團和陌刀戰斧陣就擊敗了契丹主力!
李莊恒等若說有三分歡喜,只怕背后更有七分畏懼!
只靠兩支強軍就擊敗了契丹,那如果龍驤軍、鷹揚軍都來了,那會是什么場面?
李彝殷似乎看到了兩個族老的畏懼,淡淡道:“天策雖然勝了,但代價也不會小的。”
而李彝秀則興奮地要出兵反擊!
但李彝殷卻道:“再看看,契丹只是敗退,并未潰敗。而且……”
他還有一個猶豫,果然沒多久便收到消息——在壓制著涼州的耶律朔古東行了,契丹人這支實力完好的大部隊,像一個龐然巨物一樣橫在薛復前面,保護著后方的族人。
“契丹……”李彝殷嘆息道:“果然是不世出的強族啊,他們的根基,不是一場勝利就能摧毀的。”
秦州。
一個俘虜被送入秦州城內,赫然是契丹大將蕭緬思!他竟然被薛復俘虜了。
當他抵達秦州城下時,忍不住暗嘆起來,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天。
秦州城內,肅殺之氣更加濃郁,秦州城內的許多防務,已經不再只是張邁從西北帶來的安西、涼蘭部隊在防守,而是交到了秦西部隊手中。
秦西部隊尚未全體改換天策大唐的軍裝,由于很關注南方的動態,蕭緬思哪怕從服飾之中也能認出這其中的區別。當然,他更加明白這里頭的意義:這說明張邁的舊部正與秦西部隊更好地融合了。如果不是雙方到達一定的互相信任,張邁如何可能將眼皮底下的防御交給秦西部隊?
秦西城內,州廳衙門被辟為整個關隴戰役的總指揮地,一列列刀斧手的盡頭,張邁閉著眼睛,斜斜倚靠在虎皮大椅上,他顯得很疲倦——但盡然敢在外人面前毫不掩飾自己的疲倦,那也只因為他已經不需要再掩飾了。
張邁右手是慕容春華,左手是安審琦,安審琦下手才是楊光遠 而有一個少年離得他更近,幾乎就站在張邁身邊,安審琦楊光遠等雖然帶甲,卻不佩刀,這少年卻佩著一把橫刀——能在張邁咫尺之間帶刀護衛,足以想見其親貴。
而這個少年,不但佩刀,而且全身縞素,正咬牙切齒地盯著蕭緬思。就好像要吞了他。只是蕭緬思有些奇怪,這個少年的頭發、瞳色,都像胡人多過像漢人,張邁居然會容許這樣一個胡兒帶刀侍奉左近,難道他真的能做到唐太宗所說的那樣胡漢如一么?
“元帥,蕭緬思帶到。”馬小春說道。
張邁這才半睜開眼睛來,那佩刀少年猛地一按刀,向張邁道:“元帥,請許我將此獠拖出,千刀萬剮,以祭先父與環馬高地眾將士!”
本來,這是一個頗為無禮的舉止,但張邁卻似乎沒有怪罪。
蕭緬思心頭一動,馬上就猜到這個少年必是環馬高地犧牲了的某個唐軍高級將領的兒子。在這次被俘虜的人里頭,蕭緬思的級別是最高的。在這個場合之下,他就成了契丹的代表,犧牲大將的后人要求報仇,張邁會答允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蕭緬思心想如果換了是耶律德光,只怕也是無法拒絕的。
“沒想到會死在這里。”蕭緬思想著,卻只是輕輕一嘆。
在場楊光遠安審琦等見他如此鎮定,都暗贊了一聲好膽色,慕容春華心道:“契丹能夠縱橫萬里,果然不是僥幸,族內有這樣的英雄!其族可知!”
張邁看了那少年一眼,道:“你要為你父親報仇,是應該的。不過奚勝如在這里,你認為他會希望你以殺俘的方式為他報仇么?”
蕭緬思心頭一動:“是那個陌刀將的兒子!”
奚勝的強大與勇敢,給所有契丹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忍不住又向那少年將領看了一眼。
那少年將領卻是全身一震,單膝跪倒大哭,張邁按了按他的肩頭,道:“明年開春以后,我將北伐!到時候,有的是讓你報仇的機會!”
那少年將軍哭著稱是!原來他就是奚勝的妻子帶過來的兒子,雖然不是奚勝親生,但奚勝待他有如己出,如今也已經是一個騎兵都尉了。
蕭緬思卻不再去想這個少年的身份,只是被張邁那一句“明年開春以后,我將北伐”給鎮住了。但他隨即搖頭,跟著放聲大笑。
楊光遠怒道:“大膽!你笑什么!”在場諸臣將里頭,慕容春華沒開口,安審琦沒開口,范質沒開口,反而是楊光遠先開口了,因為這時最需要向張邁表忠心的就是他。
蕭緬思淡淡一笑,道:“恭喜張元帥,賀喜張元帥。”
張邁對這個生死之際十分鎮定的敵將也頗為佩服,隨口問道:“喜從何來?”
蕭緬思道:“恭喜張元帥,守住了涼蘭、秦西,明年開春之后,眼看著關中也唾手可得了吧。”
張邁一個愕然,忽然坐直了起來。關隴的這場戰役,時時牽動著他的心,幾乎每個晚上他都沒睡好,戰況膠著時他強撐著,最近捷報傳來后他反而更加感到疲倦,所以這時提見俘虜,也半倚著不當一回事,但聽到蕭緬思這句話后,卻肅然坐正了,道:“守住涼蘭?”
“自然是守住涼蘭。”蕭緬思淡淡道:“難道元帥還奢望著能對我大契丹有更進一步的戰果不成?北伐?那只是一個笑話罷了。”
楊光遠更是大怒,出聲怒斥。
張邁卻道:“讓他說下去。”
蕭緬思道:“環馬高地一戰,貴我雙方損折都不輕。不過相較而言,我軍所損,乃是軍威,而張元帥失去的,卻是精銳!”
他輕輕的一句話,說得張邁心中一陣糾痛!
環馬高地一戰,奚勝戰死!劉黑虎殘廢!
作為天策大唐最強的戰力之一,陌刀戰斧陣健全者十不存一,雖然留下了種子,但在新的陌刀戰斧陣未練成之前,這個番號算是名存實亡了。
不僅如此,就連汗血騎兵團,損折也接近四成!
薛復突入契丹重圍之中,豈能不付出代價的?在接近觀戰臺之時,汗血騎兵團的傷亡就已經超過兩成!若不是薛復下了必死決心且沖在最前,只怕這支騎兵到了觀戰臺下就無以為繼了。
雖然望見耶律德光后,汗血騎兵團士氣大振,但為了沖擊觀戰臺,薛復又付出了損折數以百計兵馬的代價——那可是汗血騎兵團接近一成的戰斗力,那明光甲汗血百騎,在那連續突擊中就損折了三十人——這三十人可都個個是將校而非兵卒啊!
而讓薛復沒想到的是,蕭緬思在敗局已定之時,卻還能在混亂中組織起有效的阻擊,于是汗血騎兵團在追擊的過程中又付出了不小的傷亡——許多士兵雖然未因此而死,卻因此而殘。
不但是精兵強將,數千汗血寶馬,也在這場大戰中廢了超過一半!
最強的騎兵之一重創,最強的步兵陣喪亡!
這些,就是環馬高地一勝的代價!
蕭緬思繼續道:“我軍傷亡人數,雖也不少,但陣亡的大多是外族、旁支,皮室軍陣亡者,其實遠較貴軍為少,戰將雖有意外損失,卻未有全軍覆滅者。敗退之后,重新集結,又可成軍。三軍易得,精銳難求。這一點,元帥自然清楚。”
這次契丹損失最大的,是三大戰將兩死一廢,此外就是徒離骨的陣亡!所以在折將這一點上,雙方可以說是兩敗俱傷。
但正如蕭緬思所說,徒離骨雖死,他的副將蕭轄里卻帶走了他留下的余部,戰敗之后仍可重新集結,也就是說,契丹并未像天策唐軍一樣,出現整個精銳番號都喪亡這樣的損失。
至于烏古、敵烈、吐谷渾等的損失,在契丹看來可有可無,這些人死了便死了,只要保住皮室軍,往后再加征集就是了。
而戰后的實際情況,也確實如蕭緬思所說。
契丹在敗退百里之后,各族各部望耶律德光大纛重新集結。之后薛復引兵逼近,契丹沒有組織正面對抗,只是慢慢后退,漸漸撤到了府州一帶。
這一仗耶律德光的威望大受打擊,但契丹內部各派系在戰敗后怕唐軍趁勢追殺,紛紛團結到耶律德光的大纛之下,契丹本族既穩,外部諸族也不敢妄起叛念,仍然歸附到契丹麾下。
薛復不敢過分逼近,只是聯合了李彝殷步步緊逼,而契丹也暫時失去了再一次南下的勇氣。
天策對契丹的戰局,在陜北膠著了起來。
但薛復與李彝殷也不敢繼續逼近,因為這時候西面的耶律朔古已經聞訊東還,在朔方一帶與耶律德光相互呼應了。
蕭緬思道:“只是我很奇怪,元帥的龍驤軍,還有鷹揚軍,為何自始至終都未現身?如果他們早一點現身的話,元帥當不至于付出如此大代價的。”
張邁恨聲道:“若是楊易和小石頭在此,現在跪在我面前和我說話的,就不是你,而是耶律德光了!”
他這句話一出,楊光遠和安審琦都心頭劇震!張邁這句話,相當于是坐實了鷹揚軍精銳果然不在這里!
那么鷹揚軍又在哪里呢?
蕭緬思眉間也掠過一絲憂思,不過他轉瞬平復,隨即道:“如果龍驤、鷹揚參戰,這一戰貴方損失不會這么大,但元帥卻未必能夠獲勝了。因為到了那時候,我契丹對元帥的攻勢,就不是之前那個樣子了。”
張邁哼了一聲,卻沒有反駁。
以當前的兵力對峙而言,天策一家打三家,總兵力來說處于劣勢,就算將鷹揚軍加進來也改變不了這個局面。
蕭緬思道:“環馬高地一戰,局面特殊,若有鷹揚軍正面參戰,環馬高地一戰就不是現在的格局了。”
實際上薛復能夠突入契丹腹心,靠的是一個奇字,如果以兵力而言,就算鷹揚軍加入,甚至再加上龍驤鐵鎧軍,四支部隊一起推進,也無法在正面兵力上壓倒契丹。而且雙方都投入這么大兵力的話,耶律德光肯定就不會放手一搏,雙方的行動都會變得十分謹慎,環馬高地那特殊的戰局也就不可能形成了。到最后只會變成像劉知遠與郭威相互對峙那樣的場面。
卻聽楊光遠大聲道:“環馬高地一戰,若是楊將軍在,必能令胡酋授首!”
蕭緬思卻只是一笑,道:“如果鷹揚軍在,或許能將我主追過黃河吧。然而最多到敕勒川為止,到了那里,就算是鷹揚軍也必定疲憊。橫掃千里之兵勢有之,橫掃萬里,則斷然不可能。一過銀山,主客又將對換。這就是汝漢我胡,兩家持續千年始終無法滅亡對方的緣故。”他雖是契丹人,但漢語竟是極好。
張邁冷冷道:“你今天說這么多話,是為了保命么?”
“我的性命,無足輕重。”蕭緬思道:“但從環馬高地一戰起,胡漢對峙的格局已將形成——如果張元帥能夠正確選擇的話。”
“哦?”張邁仿佛聽不懂。
蕭緬思道:“鷹揚軍和龍驤軍一直沒出動,本來,在環馬高地上遇到那么強硬的阻擊時,我們已經在猜想,張元帥是否埋伏了一支強軍,從涼州忽然突出,準備抄我軍后路。”
張邁道:“那你們還敢打這一仗?”
蕭緬思輕輕一笑,道:“正因為有這樣的考慮,所以我們才安排了耶律朔古詳穩在那里等著了。”
“耶律朔古?”張邁冷笑道:“他不過是楊易的敗軍之將!”
“雖然是敗軍之將,但只要有耶律朔古詳穩在,鷹揚軍就算能夠戰勝,也無法速勝!想要斷我后路就沒可能!”
對此張邁也不反駁,就連慕容春華也不得不承認,正因為耶律朔古曾敗于楊易之手,他對楊易的戰法也肯定也會更加熟悉。更何況,耶律朔古也是名將啊。
假如楊易是伏兵于涼州,在環馬高地戰況正烈的情況下從后方包抄,只怕也無法迅速突破耶律朔古的防范。
蕭緬思道:“但鷹揚軍卻遲遲沒有出現,甚至直到現在都沒出現,那么就只有一個可能了。”
“是什么。”張邁冷冷道。
蕭緬思道:“最后的可能是,張元帥留著這支生力軍,是為了對付石敬瑭!”
楊光遠等人的眼睛亮了。
無論是誰,都會將目光的焦點投在中原的花花世界——契丹花了這么大的功夫,為的也是這個!得長安洛陽者,方能得天下,這種思維不但整個華夏是如此看,就連漠北胡人也都曉得。
蕭緬思道:“我軍如今氣勢已竭,孟蜀不足為患。如果龍驤、鷹揚與郭威部會師,挾環馬大勝之威東進圍攻長安,石敬瑭未必有勇氣堅守下去。元帥取關中當不為難!關中一得,中原震動,元帥稍加修整,再以大軍出潼關,中原大地或可數戰而定!”
說到這里蕭緬思內心有些黯然,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情景。
以張邁的威望實力,若再取得中原,那勢必會形成一個強大的漢家王朝!若再引兵北上,契丹只怕會連燕云都保不住!到了那時,契丹便只剩下漠南漠北以及東北苦寒之地,會再次陷入漢初、唐初那樣的局面了。
這次耶律德光南下,為的就是阻止這個局面的形成。盡管在這個過程中,契丹還有機會,但契丹已經會陷入被動,再也無法恢復到后唐明宗以后,契丹人睥睨中原、蹂躪漢人的局面了。
耶律德光要的可不是與張邁兩雄并立,而是要獨霸天下!
可是現在,這個計劃已經破產了。
蕭緬思收拾了一下心情,繼續道:“不過張元帥,如果你還要繼續與我契丹為敵,那么最后的結果,卻就只能維系現狀了!”
“維系現狀?”
蕭緬思道:“此戰之前,我們三家有覆滅涼蘭的可能,此戰之后,我們三家已經無力向西,但是三家聯手,要保住關中也不難吧。”
他的語氣很淡,但楊光遠卻有些心動了,他知道蕭緬思說的是實話。
天策軍在秦隴一帶迎戰契丹,是以主待客,以逸待勞,所以有機會創造以少勝多的奇跡,然而到了黃河以北,形勢就將逆反。
在楊光遠看來,在陌刀戰斧陣喪亡、汗血騎兵團元氣大傷的情況下,就算龍驤軍鷹揚軍一起現身,要想在敕勒川勝過契丹人也未必能夠。更何況,就算奪取了敕勒川,那戰略意義也遠不如奪取長安啊!
那是長安啊!
以眼下的局勢而言,天策既取長安,必得關中,若取關中,則中原在望了!
就連安審琦也向張邁望了過去,雖然胡漢有深仇大恨,但作為一方大將,他更明白國家大事的決斷不在愛憎,而在利害!
張邁看著蕭緬思,忽然贊道:“你兜了這么大一個圈子,原來是要為你契丹一族延續一線生機,以戰敗俘虜的身份,以生死瞬息的處境,卻還仍然有這樣清晰的頭腦,有這樣誘人的口才,契丹果然有人物!”
蕭緬思道:“經此一敗,我主需要時間整理,以確保我大契丹不至于元氣大傷。不過在下剛才所言,并非虛妄。若元帥能夠摒棄前嫌,則貴我兩家都可獲利。但如果元帥一意孤行,則環馬高地一戰便成雞肋,奚勝將軍,也就只能算是白死了。”
奚勝的兒子怒目環睜,要說什么,卻被慕容春華以眼神止住。
張邁忽然不說話了,好像在想著什么,楊光遠左右顧盼,小心地道:“元帥,胡人亦敗難殲。屬下以為,不如先取長安、中原,待得糧草豐足、三軍精銳,那時候再揮師北伐不遲。”
安審琦也輕輕點了點頭,就目前來說,有石敬瑭在東、孟蜀在后,這時候去窮追契丹絕非佳策。相反,契丹暫時不敢南下,孟蜀若是聽到消息也一定會驚慌請臣,關中各路聞訊必定人心動搖,這個時候卻正是攻打長安的大好時機!
張邁也點了點頭,從表情上看,似乎準備接納二人的主張。
奚勝的兒子忽然有些失望,他還年輕,雖然武勇,不是以目光戰略見長,張邁如果為大局計而做出這樣的決定,也不能說不對,只不過他……他會有些難以接受!就算領命了,心里也不好受。
難道就這樣放過契丹了?
他也知道,這個時候再不打契丹,等到他們回去養好馬力,以后再要攻打就更難了!漢朝唐朝,統一中原之后,花了多久才征服匈奴、突厥啊!
但是元帥他……
張邁站了起來,緩緩道:“長安……我們自然是要的!”
蕭緬思眼中認不出露出了一絲喜色。
其實他也知道,耶律德光不可能會同意放任張邁攻打中原,就算他自己能夠回去,回去后他也絕對不會推行這一件事情的!之所以會向張邁獻出這樣的策略,只為了幫契丹多爭取一點休養的時間而已。
眼下契丹要做的,就是無論如何幫石敬瑭守住長安!用騷擾敵后的方法,令天策軍無法全心地進軍中原。
楊光遠也露出了喜色。在過去一段時間他搖擺不定,以至于被安審琦爬到了他頭上去。但現在,如果天策軍決定東征,他已經想好了要立個大功!東方的情況,天策軍內部沒人比他更熟,他甚至想了好幾個辦法,都能幫助天策軍取得東征大勝。
取長安、取洛陽,若能完成這兩件大功勞,那么之前的一點兒罅隙也能輕易抹去,在新朝自己也必定能成為開國元勛!
甚至就是范質,也覺得向東是對的。
先定中原心腹,再掃四夷手足,這是根本次序所在啊。
只有慕容春華,冷靜依然。
所有人都看著張邁,只聽他說:“長安……我自然要取,不過,我不準備打!”
眾人愕然之中,只聽張邁道:“如果有可能的話,我不想打漢人,因為我也是漢人,大唐不打大唐,漢家不打漢家。長安我要,卻盡量不想打。中原我要,但卻希望能夠傳檄而定!”
奚勝的兒子眼睛忽然間冒出了狂熱!張邁果然沒有讓大唐男兒失望,他永遠都是這樣,輕輕一句話就令人熱血沸騰!
但有這種感覺的在場卻只有他一個,蕭緬思愣了好一會,忽然笑了起來,大笑,狂笑,好像從來沒聽過這么好笑的笑話一樣!
喘息而定!
以為是寫變文么?
就連楊光遠也覺得張邁太過荒唐,就連范質這個讀書人,也覺得張邁這句話像極了書呆子!
“傳檄而定?”
“不錯,傳檄而定。”張邁很認真地說,用一種平淡的語氣,卻說出了令人窒息的話來:“中原是有可能傳檄而定的,只要我滅了契丹,掃平胡虜!就可以了。”
“滅我契丹?”蕭緬思嘴角胡須微微一翹:“元帥打算怎么滅?”
楊光遠和范質等人也都豎起了耳朵。
“你們不必知道。”張邁道:“你們只要相信就可以了,因為很快這就會變成事實。”